两个十五的少年郎,自幼相交,较着劲长大,阔别数日,很难压抑下一试高低的念头。
孙策抬手拔剑,笑意抹平在剑影中:“公瑾不妨试试。”
周瑜神色不动,慢条斯理抚弄手中弯弓,修长的手指勾动弓弦,拉如满月,搭上一根带雁羽的箭。
他瞳孔微狭,视线凝然,似捕猎的虎,无声息地将目光焦点落在敌手身上,细致地搜寻对方的每一个弱点。
顾邵浑身僵硬地站在他的身后,视线余暇中瞄见孙策同样压抑着兴奋的严肃表情,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干了件错事。
——他其实真的只是单纯撩个闲、讨个没趣,并没有希望两个人干一架的意思。
这就是祸国殃民的感觉吗?
七岁的顾邵小朋友欲哭无泪地望着围观的小伙伴,发出类似于求救的眼神。
可除了孙权躺在地上,面视长空,全无表情,其余三个都已经摆好了坐姿,托着腮,准备近距离围观这场挚友相争的好戏。
起码李隐舟是真的很好奇。
这两个传奇的人物,在后世常有江东双璧的美称。
孙策是燃烧了自我的火,周瑜是深埋于暗的影。几乎是在这位小霸王流星一般的生命开到荼蘼后,站在他身后的周瑜才算真正走上三国历史的舞台,在江东霞光潋滟的水天相交处,在弥漫夜空的火光与江心千堆雪中,展开了自己大放异彩的后半生。
二人同心协力时,连山林之王也不过是瓮中之鳖,如果放开手脚较量,那究竟谁上谁下呢?
火声猎猎,拉满的弯弓发出亟不可待的吱吱声。
周瑜的眼神在风向忽转的瞬间遽然一跳。
手起箭出,羽箭如流星飒沓划破视线。
迎接它的是一道急电般闪落的剑光,似归巢的燕,轻易而凶狠地啄下箭尾雁翎。
第二支箭接踵而至。
长箭与剑在四溅火光中碰撞,冷冽的夜风与翻滚的热潮都难以拉扯开交融的影子,如一朵并蒂的莲,如春风中交缠的柳。
失去了先手的优势,使弓的周瑜显然落了下风,但他脸上神色仍旧不骄不躁,在孙策的剑逼近腹肋的瞬间,忽然露出一丝得逞的笑容。
孙策眉头一拧。
被周瑜揽在背后的顾邵只觉风声忽动,滑凉的长袖在面上拂过,一瞬的黑暗之后,眼前迎来一柄闪动着寒光的宝剑。
剑尖距他的额头不到一寸。
他瞬间凝了一背的凉汗,几乎不敢抬头看,哆哆嗦嗦地将眼神上瞟,透过凛冽寒光,看到架在孙策脖子上的一把长弓。
孙策岿然不动地凝视着周瑜半侧的身影,眼中的战意逐渐化为一种玩笑似的无可奈何。
“公瑾怎么也做这种下作的事情?”
周瑜含笑拨开他的剑,安慰似的揉了揉顾邵僵硬冰冷的脸颊,转眸望着孙策:“孙小将军,你觉得战场上有人和你讲仁义道德吗?”
孙策哑口无言。
但仍然有一丝不可思议:“你用这小子挡剑,就一点也不怕我一剑刺死了他么?”
周瑜这才撤下弓,随手绑在自己腰间,语气随和:“有胆量佩剑入城的人,不仅要有出剑的勇气,更要有随时可以收剑的自信,否则这柄剑就是个吓唬人的摆设罢了。”
孙策眼神玩味:“倘若我不想收剑呢?”
周瑜漫不经心地抬眸:“你大可以试一试。”
顾邵听不懂这二人打的机锋,一张小脸吓得刷白,小心翼翼地牵了牵周瑜的袖子,声音哆哆嗦嗦:“周兄长,就,就不打了吧,咱们得饶人处且饶人!”
周瑜被他逗得嗤一声笑出来。
孙策好气又好笑地瞟他一眼,心道真是个不长记性的小白眼狼,接着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将方才用的剑用力往顾邵怀里一掼:“小子,这剑送你了,你好好记住,我们孙家的人可不是好招惹的。”
话虽然威胁着顾邵,目光却朝着孙尚香,眼神中颇含戏谑的意味。
顾邵被推得往后一个趔趄,却又不敢再生事,唯有老老实实抱好了剑,退到陆逊和李隐舟身边,小小声地控诉:“你们可看见了,孙伯符也忒霸道了。”
李隐舟看他满脸的委屈,不禁哑然失笑,分明刚才把他推出去的是周瑜,收剑的是孙策,可在顾邵眼里,温温柔柔给他揉脸的就肯定是好人,凶神恶煞地要挟他的就一定是贼子。
孙策这遭是真的冤枉。
然而镇海夜叉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哪怕他做出温温柔柔的举动,只怕顾邵也会吓得跳开三丈远。
替孙权报了孙策的戏弄之仇,周瑜这才走到仰躺的小少年面前,伸出手:“再不回去,令堂要担心了。”
他闭口不谈刚才的事情,既无半分倨傲,也不过分温柔,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少年脆弱的自尊心中隐约可见的小小裂痕。
孙权睁开眼睛,仿佛对方才的一切都不知晓,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烧得通红的夜空。
半响,拨开周瑜的手,撑着干枯的草地,自己站了起来。
再转过身时,眉间的阴郁已一扫而空,他不卑不亢地朝着孙策:“兄长怎么这个时候回庐江了,还在这里放了火?”
这声兄长,听着倒比寻常情真意切多了。
孙策颇为受用地缅怀了下弟弟才学语的幼年时期,脑海中映出那个跟在他身后甩都甩不掉的小尾巴,再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显露出叛逆和倔强的小少年,心情复杂地笑了笑:“袁公请我再拜访陆太守,不过这火嘛……”
他转脸看着周瑜。
周瑜干脆利落地接过话:“陆太守说江东城外有虎作祟,若是要见他,就以虎首为拜礼,也算是为民除害。我们在这里铺了十数个陷阱,蹲守了七天,今天才算成功。这火就是用来烧老虎的。”
陆康大概只是随便想了个说辞敷衍孙策,估计怎么也想不到这二人居然真的捕杀了老虎。
李隐舟望着渐渐熄灭的火光,一响无语。
老虎是被烧死了,他的碳粉也早就灰飞烟灭,只剩下一口砸烂的铁锅,还不知要如何向张机交代。
谁能想到在这个时代,做实验居然还要考虑会不会蹦出一只老虎呢?
孙策先前答了孙权的话,于是反过来问他:“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孙权忽然沉默。
大概知道他冷肃的表面下藏了颗偏执倔强的心,孙策也不惯以言辞疏导弟弟妹妹,索性直接问陆逊:“阿言,是不是你们自己偷跑出来的?”
陆逊还未理好说辞,孙尚香已经抢答了这个问题:“是啊!原来南城墙那边有个狗洞,我们就从那里跑出来了!阿兄,公瑾,你们知道么?”
在她眼里,兄长与公瑾显然不属于长辈的范畴,可以随意撒欢。
周瑜也惯疼她,素日由她大名诨名地随口乱喊都不生气,更不会因为她的调皮捣蛋就动怒,只是笑着拍拍她的肩上的灰烬:“岂止是知道。”
孙策忽然用力咳了咳。
周瑜回眸瞟他一眼,很给面子地收了声:“马车停在城门口,咱们快回去吧。”
孙尚香机灵的眼珠子转了转,从周瑜略带笑意的眼角已经瞧出点东西了,思忖片刻,忽然仰起脸,对孙策发出灵魂拷问:
“阿兄,你是不是也钻过那狗洞啊?”
孙策:“……”
“不止钻过。”一旁沉寂半响的孙权忽然凉凉地开口,“那就是他挖的,因此还挨了母亲一顿打。”
这一刀直扎心口。
孙尚香忍不住笑出了声:“难怪陆太守不想见你!”
顾邵也想笑,然而怀里冷冰冰的剑戳着下巴,只敢咬着牙,从唇缝里漏出一丝小小的气音。
连一惯表情很稳定的陆逊都弯了弯眼睛,显然也才知道那个平平无奇的狗洞见证了多少历史。
孙策被一堆孩子嘲弄,难得露出窘迫的脸色,摸了摸红红的鼻尖,不服气地报复回去:“这里有人没钻过那狗洞吗?”
一时四下皆静。
……
李隐舟不由对那个平平无奇的狗洞生出莫名的敬意:东吴两代主公,两位大都督都钻过的狗洞,也算是天上地下唯此一家了吧?
三国第一狗洞的殊荣,非你莫属。
玩笑归玩笑,又是打虎又是打架,半晚上的功夫已经耗过去,眼见着火势渐小,不会烧山,两个少年和几个孩子才一起热烘烘地坐上了回庐江城的马车。
孙策蛰伏数日,连家都不曾落,势必要做出成就才肯见父老,此刻终于进了庐江城的大门,不由感慨:“我和公瑾也算是做了一回晋文公了,好在烧死的是猛虎不是贤臣,否则也要被史家口诛笔伐了。”
李隐舟本来乜斜的双目于暗中忽然清醒。
这话是知道前阵子的事,还是随口提一提?
他悄悄将目光移向陆逊,却见他垂眸养神,纤长的睫毛落下一片淡淡的影,将一切心事笼于暗中。
顾邵自然想不到那么多,好了伤疤又忍不住和孙策顶嘴:“你这人只知道屠戮,根本不见民生疾苦,若是这把火烧到山林密处,可知多少人家要因此遭殃?若火势蔓延到庐江城,多少百姓也跟着不得安宁?”
孙策倒难得安静听完他絮絮叨叨小老头似的教训,不仅没有以势压他,反而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盯得顾邵一阵心里发毛。
等顾邵哆嗦打完了,他才慢慢悠悠开口。
“那依顾少主的意思,是老虎更害人,还是山火更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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