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或许是因为终于能够找到一个容身之所睡个好觉,我的情绪有些亢奋。与此同时,我的心里也害怕着被挑出错误后被赶出去,又回到流浪的生活。

    流浪的生活继续下去的话,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活多久。

    其实我也想过要不要回芽衣的故乡,但冬木市离这里太远了,想要回去的话也需要一笔不菲的路费。而且根据芽衣的记忆,虽然她在那里长大,但她自小就和父母关系不好,几年前还直接与他们断绝关系,跑到外面的世界来了。

    这便是当初芽衣发现自己怀孕后并没有选择回乡求助的原因。

    先不提芽衣的身体支撑不支撑得了她在怀孕时的奔波。按照现在的风气,几年前离家出走的女孩子在几年后狼狈地回去还是挺着个大肚子的,肯定会让家里人感到羞耻,觉得那个女孩子还不如不要回去,死在外面更好吧。

    对此我简直想要叹气。

    现在世道那么乱,芽衣当时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竟然直接和父母断绝关系跑到外面的世界来,后面连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清楚就稀里糊涂地怀孕了。就算想要回故乡生孩子,也没有足够的路费可以回去。最终难产死去,孩子也死了,只有我这么个亡魂不知为何重生在她的尸体上。

    这么想着,我的心情越发沉重。

    哪怕知晓就算我没有重生在芽衣的身上,她依旧会死去,她的命运始终无法改变,我依旧无法制止地为她可悲的一生而感到难过。

    这么说可能过于傲慢,而我也并不是芽衣的什么人,只是一个窃取了她的身体继续活下来,又获得了她一些破碎记忆的小偷罢了,根本不了解她。

    但我还是觉得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本应该好好活下去的,哪怕在痛苦中挣扎着,但总会有看见阳光的那一天。更别提芽衣是稀里糊涂怀了孕,最后在阴暗湿冷的小巷子里难产死掉,甚至她拼尽全力生下来的孩子也死了。

    ...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如此想到,并为此感到了深切的悲伤。

    这是对芽衣的同情也是一种兔死狐悲的难过,是我对自身未来的迷茫与恐惧。

    “呀,幸子,早上好。”就在我感觉自己的心像是铅块一样沉重得令我感到疼痛欲裂时,一道有些稚嫩的声音打乱了我的想法,使我回过神来。

    我反应慢半拍地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地往声音发源处望过去。

    黑发的小男孩穿着一身有些厚的衣服,苍白的脸被冻得有些发红,他的身上一如既往地缠着绷带,裸.露出来的那只眼睛带着星辰般的笑意盯着我。明明距离刚刚见面才过去几个小时,但我却觉得自己和他像是隔了好几天没见了那样。

    “幸子在发呆吗?”他窃笑道,像是为自己发现了别人的弱点而感到高兴。

    我这才发现由于我陷入了自我的世界中,所以不知不觉中也停下了打扫的动作。我吓了一跳,工作时被家里的小主人给抓到了偷懒,我应该要怎么解释呢?

    有些慌乱的我一时着急,脑海中闪过昨晚的画面,身体比意识先行动,用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然后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小声说道:“嘘——这件事就当做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好吗?”

    人在这种时候总是忍不住示弱,哪怕面对的是连我的腰都不到的小孩子。我眨了眨眼,拼尽全力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柔弱而无害。

    “哼~”修治少爷双手交叉,做出一副沉思的模样,气定神闲地看了一会儿我不安的模样后才点点头,说道:“嗯,那说好了,只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我知道这里指的不仅仅是我偷懒的事情,也指昨晚的事情。我忍不住松了口气,伸出小拇指,对他说道:“拉钩?”

    修治少爷茫然地看了一眼我伸出来的小拇指,看上去似乎无法理解这个动作那般。

    我猜错他的反应,以为像他这样有钱人家的小孩子接受的都是精英教育,可能不知晓这些平常孩童喜欢的玩意儿,于是解释道:“这是一种许诺誓言时会用到的动作。两个人的小拇指拉钩,代表着不能背弃彼此的约定。”

    修治少爷眨了眨眼,伸出自己的小拇指,与我的小拇指勾了勾。小孩子的手软得不可思议,脆弱而又惹人怜爱的。他的手很冷,跟他拉钩时我还以为自己在跟一块冰接触。

    没几秒后修治少爷就将手收了回去。

    由于他还要去上课,因此也没有和我多聊,朝我挥了挥手后便离开了这里。

    刚好在这个时候从外面走进来的麻美小姐望着修治少爷离去的背影,有些惊讶地朝我说道:“他很喜欢你。”

    “这可真的少见。”麻美小姐用一种意味不明的声音说道:“一般来说,修治少爷虽然能够和任何女性相处得好,但他很少会特别亲近哪一个人。”

    “你们之前见过吗?”麻美小姐问道。她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透过我在看什么似的。

    我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记得自己之前有见过修治少爷。”

    他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孩子,如果我之前见过他的话肯定印象深刻。难道说...他见过的不是我而是芽衣?

    麻美小姐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叮嘱我接下来继续好好工作。做得好的话,看在同乡的份上,她一会儿可以特意多留一个面包给我。

    我笑着向她表示感激,拿起我的扫把继续我的工作去了。

    又是一天下来,津岛家实在是大得可怕。将自己白天的任务都做完后的我累得够呛,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是不痛的。一想到今后还要一直面对这样的生活,我顿时感到眼前一黑。

    但我很清楚,我能够在津岛家做女佣已经是很多人羡慕不过来的了。我也不想再继续过着之前那种流浪的生活。因此我只能咬咬牙,忍耐着所有的疼痛继续坚持下去。

    要说有什么好事的话,那就是我认识了年龄相仿的女佣小百合,虽然目前的交情也谈不上有多深,但能有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说话,我心中的不安也消散了些许。

    人类大多是群居动物,虽然觉得自己一个人独处会更轻松,但当一个人深陷不安与陌生环境时,我当然也不能免俗,渴求着能够交好的对象,好让自己的心能够安定下来。

    很多时候,打败人的并不是外界的各种苦痛而是自己的内心。

    按照我对自己的了解,身处陌生环境还担忧着自己会被赶出去的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估计会无意识地讨好小百合,尽可能地想要和她交好吧。

    虽然很累,但这的确是能够消解我不安的最好办法。

    相比长相普通的我和芽衣,小百合是个很漂亮的女性,她也很擅长打扮。并不是那种一看就让人感觉浓妆艳抹的类型,是那种看上去极为自然,如果小百合没有说的话,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化了妆的打扮。

    对这种看上去闪闪发光的人,我总是忍不住会放宽底线,再加上我有意讨好她,刚认识一会儿我们就变得像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那样。

    当夜晚来临时,津岛家的掌管者——老爷回来了。

    老爷是个没什么空闲时间的大忙人。虽然他会尽可能抽空回来吃饭,但大部分时间会待在外面——这是小百合和我说的。

    按照规矩,老爷和身为长子的大少爷会一起在一间特别的房里吃饭,而修治少爷则是和其他少爷小姐一起在另一个房间吃饭。据说是为了明确分清继承人与非继承人的身份差距。

    这种莫名的规矩让我实在是无法理解。明明是一家人却非得分个高贵低贱,实在是奇怪。更何况这种特意的区分难不成不会让被隔开的小孩产生自卑感吗?

    心中虽然是这么想的,但这些事也轮不到我插手。因此我也只是摇了摇头,继续自己的工作。

    此时是冬天,天气寒冷得可怕。不得不提着水桶,拿着湿漉漉而冰冷的抹布擦着东西,我的手已经冻到令我头皮发麻,几近失去知觉了。

    好几次我的心中都涌现了放弃的想法,恨不得扔下抹布,躲到温暖的地方,让自己僵硬疼痛的手裹在热水之中,但现实容不得我任性,我也只能继续咬咬牙坚持下去了。

    等我做完自己的工作后,管家看了一遍,仁慈地让我去休息了。

    当然,虽然很想第一时间回到自己那间仓库里睡觉,但我在犹豫之下还是选择和新交的朋友小百合联络感情。

    我邀请她来我这边聊天,小百合同意了。原本她是想让我到她那边去的,但她是和其他女佣一起住的,我过去打搅的话可能会惹得他人嫌弃,所以小百合还是选择来我这里。

    一来到这里,小百合就不停地摇头,说道:“你这里也太寒酸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这间房是本身打算拿来做仓库,后面又废弃不用了的。虽然经过我昨天晚上的整理,里面已经变得干净,但一些日积月累的破旧痕迹还是没办法抹去。我自己手头也没有什么东西,房里面只有两张破烂的椅子和我的一些生活用品,一眼望过去的确寒酸得要命。

    幸好小百合只是随口感慨一下,没有在这个话题继续扯下去,而是拿出了自己偷偷拿来的酒,笑嘻嘻地问道:“要一起喝点酒吗?”

    我有点错愕地问道:“你是从哪里拿来酒的?”

    “从外面那条街的店铺里买来的,价格不贵,但味道不错。”漂亮的小百合像是恶作剧那般笑起来,她的眼睛仿佛溢满了光彩。

    “明天还要工作哦?如果被管家发现了,我们都会被赶出去的。”我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

    “不会的。”小百合不在乎地挥挥手,说:“就喝一点,明天酒气就会散的。”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我也不擅长拒绝别人。因此只能说:“好吧。”

    小百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杯子给我,倒了点酒后递给我。

    我顿了顿,将酒喝下去。

    带着苦涩味道又辣得要命的酒从喉间滑入,一下子就让浑身都变得暖洋洋的。虽然味道上让我不敢恭维,但在暖身体方面效果的确相当不错。原本有些冷的我在喝了酒之后都感觉浑身懒洋洋得发暖。

    与小口小口喝的我相比,看上去漂亮又优雅的小百合喝得非常豪迈,倘若在外面被人看见了,定是要说她身为女性竟然如此不自制,真是不知羞耻。

    但我却因为仿佛偷看到了她假面下的真实而感到窃喜,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些许。

    对于容易焦虑不安的我来说,他人在我面前流露出的真实确确实实会让我产生心安。

    我并不是主动外向的性格,多亏小百合是这种性格,因此我们两个依靠在一起聊了许多事情。由于我比较沉默,所以大多数时候是小百合在说,我在倾听。

    说到父亲早逝,母亲死于战争中,自己独自带着相依为命的弟弟到处奔波,小百合突然顿了顿,说出了惊人的话语。

    “我想被有钱人家看上。”小百合如此说道。

    “哈?”我有点茫然,以为自己听错了,眨了眨眼,惊讶地发出了声音。

    “不,不是想。”小百合摇了摇头,说道:“是一定要嫁给有钱人家,就算不是光明正大的那种也好。”

    她喝得有些多,身上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酒气。我感觉如果让小百合继续说下去的话,事情可能会变得有些失控,只能隐晦地提醒她:“你喝醉了,小百合。”

    她摇了摇头,随后反应过来,反而用更加惊讶的表情看向我:“幸子你都不准备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吗?”

    “嗯...”我被问住了,闭上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说实话,我自己对未来也是一片迷茫和不安。但目前我的精力也只能让我堪堪顾好现在,尽量不去想那些事情了。之后的事情等之后再说吧。我一直都是这种逃避的蜗牛心理。

    “好不容易来到有钱人家里做女佣,你竟然不趁着这段时间把握住什么吗?”小百合挑挑眉,问道。

    “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吧。现在我光是干一整天活都累得不想思考了。”我说道。

    但喝醉了的小百合很明显不打算就这么放过我,她显得有些咄咄逼人地说道:“要不然你打算怎么活下去?要知道女佣也是没办法一直做下去的。一旦发生什么事情,你随时可能被辞退。到那个时候你又打算怎么办?要知道现在有些地方甚至还在打战,柔弱的你除非出卖自己的尊严与身.体,否则根本活不了太长时间。”

    “...还是说,因为我的话,你看不起我,所以不想和我说自己的打算?”小百合的表情变得有些阴郁。

    我当然不可能因此对小百合有什么看法。拼尽全力想要活下去的人又有什么错呢?

    就像之前说的,只要不伤害到别人,我对待各种会被谴责或看不起的事情总是抱有十二分的宽容。

    我非常清楚。处于战后的这段时间,大家都非常压抑与痛苦。几乎所有人都拼尽全力挣扎着想要活下去,但也有很多人死在了看不到的角落里。更何况小百合还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一个长得漂亮的女人想要独自在这种乱世中活下去远远要比我困难多了。

    要知道来津岛家前正在街上流浪的我每天可都是紧绷着,生怕下一秒就会有谁冲过来对我做不好的事情。

    因此我只是摇了摇头,说:“相信我,我不会因此看不起你。”

    我连自己的事情都顾不来了,怎么还会有时间去力气去看不起别人?

    小百合又沉默了下来,她喘了口气,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口。这次她喝得有些急,有些酒液从她的唇边漏了出来。但小百合只是睁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看向窗外,说:“怎么说呢,你的确是个像『树木』一样的女人。”

    我有些疑惑她的形容,但还没等我所什么,小百合转移了话题。

    “你和修治少爷相处得似乎不错?”小百合问道。

    我吓了一跳,怎么麻美小姐和小百合都这样问?我只能奇怪地说道:“为什么会这么问?”

    小百合笑了起来,说道:“这个家里可是有很多双眼睛的,也就你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

    这么说着,她还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带着点醉意地笑着。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道:“的确,我一直都反应慢半拍,迟钝得令人头疼。”

    小百合又摇了摇头,说道:“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吧?不如说,就是因为你是这样的性格才容易让人放松下来。只要你想的话,没有人会不喜欢你吧。”

    “太夸张了...”我为小百合这过于夸张的恭维而感到尴尬。我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好,我能够令人放松下来那只是因为...我在下意识迎合他人罢了。

    ——因为我知道这样子才能够更好地活下去。

    小百合醉得有些厉害,她挥了挥手,晃头晃脑的样子,说道:“不说这个了。”说着,她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样说道:“说起来,修治少爷也和你一样,不,他比你还要更加...”

    小百合的脸上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她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个动作,那究竟代表着什么,我无法知晓,只是心里感到了不适。

    似乎是看到了我皱眉的样子,小百合“噗嗤”一声笑出来,直白地说道:“经常会有女佣去到修治少爷的房里诉苦哭泣,寻求安慰。”

    这个消息令我有些惊愕地睁大了眼,我茫然地看着她。

    小百合继续说道:“虽然年纪尚小,但他可是已经很受女性欢迎了。上午还在大众面前大声斥责修治少爷的女人,下午便能跑到他的房间里抱着他哭泣。修治少爷总是会很温柔地安抚她们,逗她们笑出来。”

    “等他长大以后肯定会变成一个非常受女人欢迎的优秀男性吧。”小百合肯定地说道:“可惜我等不到那个时候,真遗憾了。”

    她这种仿佛在讲什么猎奇绯闻的语气奇妙地让我感到了一丝怒气,我面上不显,只是笑容已经有些挂不住。

    “...他只是个孩子。”我不赞同地说道。

    小百合直直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很漂亮,是一种像是琉璃般的色彩,但此时那双眼睛却溢满了冰冷,她说:“现在这种时候可没有什么小孩子。”

    我愕然,却发现以社会层面的定义的话,修治少爷无疑是极为幸福的。出生在富有的家庭,不用挨饿挨累,还有很多佣人伺候,这对于外面很多饿死的小孩子来说,真的是想都不敢想的美梦。

    更何况作为少爷的修治少爷完全可以把那些女人拒之门外,但他没有。

    小百合所说的是正确的,而我才是错误的。不如说,我总是太过天真的那一个。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了苦涩。

    我愣愣地说道:“可他看上去...不太开心。”

    我自己也经常会这样。同意了的事情并不代表我是真心实意地为此感到开心。不如说,世俗的许多事情都使我不得不同意。这些事情经常会使我感到痛苦,不光是因为不得不违反自己的意愿,也是为自己无法拒绝的懦弱而感到痛苦。

    社会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可又为什么要为这种东西而对自己产生怀疑?

    “只是不开心而已。”小百合说道:“这已经很好了。”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是正确的,小百合扯了扯嘴角,用一种仿佛说明天吃什么的语气说起自己的事情。

    “我刚刚说了吧,我有个弟弟...但他去年冬天死了。”她说道:“明明无论如何都想保护好他的,当我工作完回家,拿着好不容易终于拿到的工资买的面包准备给他时,却发现他死了。”

    “他实在是太饿了,但是又不想让我担心,一直一直一直在忍耐着。”说到『一直』的时候,小百合说话的声音简直像是要将自己的牙齿给弄碎那样,直至后面,她的声音又变得很轻柔。

    “所以那个冬天,那个非常寒冷的日子,饿疯了的他把手边的石头当做面包给吞了下去。”她的语气变得极为冰冷,面庞像是一块坚硬的石头那样。

    小百合的眼神像是透过窗户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她说:“要是春天能够快点来就好了。”

    春天来临之后,体力消耗也不会那么快,也不会感到那么饥饿了。而那个时候通常比较热闹,也许能够赚多点钱,这样的话也许小百合的弟弟就不会死了。

    但无论多少个『假如』,小百合的弟弟依旧死在了那个冬天里,春天再也不会来了。

    “...我很抱歉。”我低声说道。

    小百合挥了挥手,说道:“没事,是我喝醉了,不小心说多了。你不会和其他人说的,对吧?”

    我点点头。

    我想,或许小百合并不是有多喜欢我。她只是太累了,周围又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于是将自己已经腐烂的伤口一直压在内心最深处。

    她看出我不是那种会多嘴的人,看出我的懦弱与不安之下的迎合,所以才能够放心地借着酒醉而向我倾诉。

    或许现实并不会变好,但这的确使得她的心好受了一点。

    不管心中怀抱着怎样的伤痛,生活还是要继续的。明天大家都还要早起来干活,刻薄又严厉的老管家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睡懒觉的人,因此小百合洗了洗脸,又打开窗户吹散身上若有若无的酒气之后便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有些担心,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做。因为我很清楚,我们并不是真正的朋友,继续追过去的话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当我准备重新回到房间内的时候,突然发现修治少爷出现在不远处的角落里。

    我被吓了一跳。

    黑发的男孩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完全没有存在感的幽灵,让人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修治少爷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笑,向我走来。

    也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多久了,冷不伶仃地出现可真吓人一跳。或许这就是小孩子的恶作剧?我有些好笑地想到。

    但随着他的走来,我就半点笑的心思也没有了。因为我发现他的脸似乎有些青紫。刚刚惊吓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蹲下身来与他平视,担忧地问道:“你还好吗?”

    修治少爷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像是所有乖巧的小孩那般露出笑容。只是他的笑和我印象里孩童的笑容不太一样,那是一种...我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可能是因为我本身其实也没怎么见过小孩子,更别提小孩子的笑容。只是修治少爷的确是个很特别的孩子。

    如果一定要给个形容的话,那么就是——他仿佛独自一人站在一块密封的玻璃罐中,隔绝了外界进来,也隔绝了自己到外面去。玻璃罐底下是一片无尽的、黑暗的海。

    那并不是由生命组成的海,而是由令人无法呼吸的墨水组成的海。

    “修治少爷?你还好吗?”我不由得再问了一遍:“需要我去叫医生过来吗?”

    这么想也许会显得我过于自恋了,但我总觉得修治少爷似乎对我有超乎寻常的在意。

    不,或许那甚至不能说是好感,而是一种更为深沉而复杂的情感。即像是喜爱又像是厌恶,即像是欣赏又像是嫉妒,即像是想要亲近但又像是畏惧与疏离。

    一个小孩子能够拥有这样沉重的感情实在是不可思议。

    可能修治少爷的确不是什么普通的小孩,而是神明派来的孩子。我天马行空的想象让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面对我的问题,修治少爷摇了摇头,他平静地说道:“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

    我皱着眉不赞同地说道:“怎么不是大不了的伤?”

    修治少爷有些固执地摇了摇头,却无意识地打量着我的表情,似乎是想要看看我会不会因此而不高兴。

    我叹了口气,心中有些无奈,只能尽可能地放柔语气说道:“可是痛还是会痛的吧?”

    修治少爷沉默了。

    “不去喊医生,我拿点药膏过来给你擦,好吗?”我像是面对警惕的猫崽那样放柔了声音说道。

    修治少爷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带他走进了房间里。房内还有着挥散不去的酒味,我有些歉意地朝他笑了笑,随后又拿起藏在床边的、麻美小姐送我的止痛膏去帮修治少爷涂药膏。

    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柔地把那些药膏涂到他的脸上,他似乎是感觉不到疼痛那般垂着眼。

    或者说,对修治少爷来说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是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很狼狈。

    我从他的那些躲闪中察觉到了这一种感觉。之所以能够察觉出来,那是因为我也经常会这样。

    比起受伤,狼狈的模样被他人看见了反而更加令人无法忍受。

    但他还是过来找我了。就像是受伤了的流浪猫会跑去找曾经照顾过他的人那里。那是一种孤独的生物无意识想要汲取温暖的本能。

    我努力地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但我本身就不是擅长说笑的人。与之相反,大多数时候的我总是沉默而压抑的。比起表达自我,去破坏他人说笑的氛围。还不如将自己的不悦与痛苦压下去,尽量地忍让来获得最大的安宁。对性格懦弱的我来说,这是最好的存活方式。

    我正苦恼着,脑海中突然闪过了非常漂亮的樱花画面。

    “我的故乡叫做冬木市。”我如此说道,哪怕知晓那并不是『我』的故乡,而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芽衣的故乡。但为了不引起他人怀疑,我还是如同窃取他人人生的小偷那般卑鄙地说道。

    明明我是早已失去了记忆,忘却了故乡,直至来到津岛家前都一直漂泊无定的流浪犬。

    看见修治少爷的注意力似乎被我的话语转移了,我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

    “那里的樱花非常漂亮。如果修治少爷也能够看到就好了。”我回想起了芽衣那份破碎记忆里频繁回忆起的樱花,如此说道。

    离乡后的芽衣始终忘不了家乡那片地的樱花。在我接手她的身体,获得的零碎记忆里也频繁地出现这个画面。

    修治少爷看上去很有兴趣那样撑着脸,说道:“这样吗?那有时间我一定要去看看。”

    “一定会有机会的。”我笑着说道。

    帮他包扎好伤口后,我小声地说道:“也许是我多管闲事了。但如果修治少爷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一定要记得向家里求助。”

    如今这种社会环境就是你与众不同便会被排挤。修治少爷作为附近首屈一指的大家族里的有钱少爷,在学校里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也是很常见的。

    而很多被欺凌的孩子出于各种原因,在事情变得更糟糕之前很少会向家里求助。小孩子都是矛盾的结合体,尚且稚嫩的他们经常会将自己封闭在一个狭小的世界里,这也导致了他们会更容易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

    修治少爷露出了一个笑,说道:“幸子你误会了,我只是在玩的时候不小心弄到了而已。”

    “...真的?”我担忧地问道。

    “真的。”修治少爷说道。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也总不可能直接跑去他的学校问吧?更何况我也并不是修治少爷的什么人,只不过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女佣罢了。

    “但...”修治少爷犹豫了半会儿,对我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像是有些害羞那样地说:“我很高兴你担心我。”

    没等我说什么,他就自顾自地挥挥手跑开了。这使得我有些困惑地想,那究竟是修治少爷真实的想法亦或是觉得这样更好而做出的反应呢?

    当我上.床入睡的时候,我又开始做了梦。

    那是我刚刚穿到芽衣小姐身上的时候,意识陷入了严重的混乱之中。我甚至无法分清自己是芽衣还是『幸子』。

    那是一个比现在还要寒冷的下着雪的日子,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浑身是血的我艰难地从小巷子里爬出来。身体底下的雪柔软却又冰冷得我浑身发颤。

    我用赤.裸着的双手艰难地攀爬出那片黑暗的地狱中,喉间发出了刺耳的悲鸣,浑身狼狈不堪地沾满了血迹。

    凌乱的黑发散落,半遮住了我的脸还有发丝底下的伤痕和泪水。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宛若梦中才能听见的、悦耳而稚嫩的声音。

    “你需要帮助吗?”有人站在了我的身前,如此说道。

    那时候意识混乱的我笑了笑,觉得那一定是天使的声音。

    我想,无论我说什么,天使都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吧。像是我现在需要一个医生,需要一碗热热的汤,需要能够补充营养的食物,需要一件干净的衣服...

    我需要的东西太多了,但最后,我只能用颤抖的声音喊道。

    “...我的孩子,请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吧。”

    芽衣小姐拼尽全力生下来的那个孩子最后还是死了。

    我的请求只有一个,请让那孩子活下来吧。

    这是芽衣也是『我』唯一的愿望。

    那是悲痛绝望到令当时的我都无法置信的声音。我像是个一无所有的疯子,只能狼狈呜咽着发出刺耳的悲鸣。

    那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至今回想起来也让人觉得印象模糊。如今的我已经重新披上了正常人的外皮,踏上了正常的生活。

    但每当夜晚来临,独自一人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的世界时,我总觉得我还是那个内心千疮百孔,浑身伤痕累累的疯子。

    剥夺了属于芽衣的这具肉.体,没能救下她生下来的那个孩子,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有资格活下去吗?

    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有资格获得幸福吗?

    从噩梦中惊醒的我躺在地板上如此想到。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了响声,我茫然地望过去,发现那是一张我已经熟悉的脸——是修治少爷。

    站在窗外的男孩像是童话里拜访别人的小鸟那般轻轻地敲了敲窗户,笑着说道。

    “要一起去看樱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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