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楼吟极缓地转过头, 看向萧玉案,镇定道“不可能。”
萧玉案亦回望着顾楼吟。他知道,顾楼吟并非像他表现出的冷静他心慌了。
“师弟, 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林雾敛眼中笼罩着一团雾气,木然道, “萧玉案早死了, 两年前就死了。他从东观山上的悬崖跳下,落入水中, 尸体顺着河流飘进了一处不知名的村落。村民把他的尸体打捞了起来,见是美人香消玉殒,心有不忍, 便在荒野之上给他立了一道孤坟。”
顾楼吟呼吸一窒,道“你如何确定是他。”
他说的很慢,他害怕得到问题的答案, 可他必须问,即便那个答案可能会将他拖入万丈深渊, 让他永不得解脱。
不到半个时辰前, 他认定了安木是萧玉案, 他以为自己是破镜重圆, 失而复得。如果告诉他这只是一场巧合, 只是他因思念愧疚过度的臆想,比让他在两年前直接面对萧玉案的死讯要残忍十倍,百倍。
承受失去已经耗费了他半条性命,他拿什么去承受得而复失
林雾敛露出一个悲凉的笑容,“我看到了。”
顾楼吟睁大了双眼。
“他死时没有真气修为护体, 和寻常人无异, 埋于山林之中两年, 只剩下了”林雾敛顿了顿,继续道“他还穿着那日的嫁衣,身边还还带着这个。”
林雾敛从袖中拿出一块晶莹剔透的暖玉,玉上刻着一个“玉”,顾楼吟认出,那是自己的笔迹。
顾楼吟接过暖玉,垂着眼睛,没有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那件嫁衣保存得很好,我收起来了,和他的残骸一道存于云剑阁。”林雾敛道,“你想见他,就回去吧。”
顾楼吟缓缓合拢掌心,固执得不可思议“那不是他。”
从林雾敛提到“尸首”二字,慕鹰扬就在强作隐忍,此刻已是忍无可忍。他痛,痛得厉害,扭曲的痛苦从他的心脏开始,一点一点侵蚀着他。
嫁衣,是那件嫁衣吗他见过师兄穿嫁衣的样子。那个时候的师兄受尽折磨,虚弱不堪,但他还是那么好看,好看得他心都要化了。当他知道师兄是要穿着嫁衣嫁给顾楼吟时,他气炸了师兄怎么能成亲,怎么能嫁给别人他口不择言地说出了让他后悔一辈子的话,然后,师兄就走了,穿着嫁衣走了。
他痛得眼前发黑,像个孩子般不知所措。师尊早就说过师兄死了,理智也告诉他师兄死了,可当事实摆在眼前,他发现自己根本接受不了。
慕鹰扬体内灵气乱涌,几乎要失去控制。
他不能、不能表现出来。他没有师兄了,没有人会包容在意他的坏脾气。发脾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也不能给师兄报仇。他要冷静,像师尊一样冷静。
现在对云剑阁的人出手没什么意义,要这几个年轻弟子的命也只能痛快一时。他必须等,等到时机成熟。
“现在你们满意了”慕鹰扬红着眼睛,冷笑道,“找到了他的尸体,云剑阁成功逼死了一个无辜的人,功德簿上又要添上一笔。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们居然还有脸把我师兄带去云剑阁。人都死了你们还不放过他,还要这么恶心他,我师兄到底欠了你们云剑阁什么,你们能不能换一个人折磨”
顾楼吟像是丢失了魂魄,平静得反常。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再一次看着萧玉案,问出他问过数遍的那个问题“是你吗。”
萧玉案脸上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怜悯,和其他看热闹的修士没什么区别。他轻轻,却又果断地摇了摇头,“不是。”
始终保持沉默的萧渡眼中闪过一抹精光。顾楼吟显然已心绪大崩,为何会几次三番地看向沈扶归,还问了一个这么莫名的问题。
是你吗是谁
顾楼吟露出一个让人心碎的笑容,“你又在骗人了,是不是。”
“那个,”方才和慕鹰扬一块骂云剑阁的剑修突然出声道,“要想知道那具尸首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可以用血禁啊。只要找到他的亲人他有亲人吗”
顾楼吟和慕鹰扬陷入了沉默。
萧玉案没有亲人,他是个孤儿他好像,一直是一个人。
“没有,”顾楼吟低声道,“所以那具尸体不是他。”
慕鹰扬一个箭步冲上前,揪住顾楼吟的衣襟,低吼道“顾楼吟,你有完没完你以为你不接受,你不承认,我师兄就没死了吗”
顾楼吟没有反抗。他没有剑,也没有萧玉案,他反抗不了。
韩莯皱起眉,沉声道“这里是百花宫,要撒野去别处。”
慕鹰扬置若罔闻,死死地盯着顾楼吟的脸,嘴里含着血腥道“你给我听好了。我师兄死了,给你们放了三十盅血后死的,你再如何拼命地找他他也死了。你大可收起你这副愧疚深情的模样,别想着给他补偿,你永远补偿不了他,他也不需要你的补偿。”
慕鹰扬说完,用力地推开顾楼吟,寒声道“我会去云剑阁带回我师兄。”说罢,大步离开。
萧玉案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小师弟长大了。
而被丢下的顾楼吟,明明不过二十岁,却像是在一瞬间苍老了。
这样的结局无疑是最好的,让故人们对他的死深信不疑,他才能肆无忌惮地享受自由。只是萧玉案用余光瞟了眼萧渡,这个故人不好骗啊。
众人相继散去,最后只剩下顾楼吟一人,仿若行尸走肉,握着他送给萧玉案的暖玉,眼中惟余空洞和死寂。
萧渡送萧容回到房中,看着他乖乖上床盖好被子,心不在焉道“睡罢。”
萧容叫住他“哥哥。”
“嗯”
萧容犹豫了一会儿,怯生生地问“萧玉案他真的死了吗”
两年来,刑天宗没有一人敢在萧渡面前提起萧玉案的名字。萧容刚问完立刻就后悔了。萧渡眸子蓦地一暗,原先若有似无的漫不经心消失殆尽,萧容被他周身的肃杀吓得抖了抖身子。
“哥哥”
良晌,萧渡忽然笑了笑,像对待小猫小狗般随意地摸了摸萧容的头发,“下不为例。”
萧容赶紧点头,“我、我不会再问了。”
萧渡走出萧容的房间,并未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去了焘园的另一头,慕鹰扬和顾楼吟均住在这里。
慕鹰扬正在房中对着一根绯红的发带发呆,身后猝不及防地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废物。”
慕鹰扬猛地转身,召出毒牙直指来人,咬牙道“是你。你来做什么。”
他和萧渡虽同在百花宫,但一直未私下见面,他也没向别人提过萧渡的真实身份,全当他是个陌生人。萧渡应该和他是同样的想法,不知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来找他。
萧渡道“你想给你师兄报仇么。”
毒牙感受到主人的恨意,吐出几缕墨青的寒气,“说废话很好玩”
萧渡眯起眼睛,慕鹰扬眼前闪过一抹红色,他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便感觉到嘴角一阵火辣辣的疼。
“既然你师尊没教你怎么好好说话,本尊就替他教导一二。”
慕鹰扬抹去嘴角溢出的鲜血,毫不示弱“我现在是打不过你,但以后的事谁都不知道。等我灭了云剑阁,下一个找的就是你了,萧渡。要不是你给我师兄下蛊,逼迫他去取青焰,他怎么会”
萧渡不否认,慕鹰扬是个奇才,丝毫不输当年十八岁的自己。再加上他对云剑阁恨之入骨,不物尽其用未免过于浪费。
萧渡暂时不同他计较,道“行,我等着你。”
慕鹰扬脸色阴沉,“你还有什么事。”
萧渡道“你要去云剑阁替你师兄收尸”
慕鹰扬警惕道“是又如何。”
萧渡缓缓勾唇,“放心,我不会和你抢一具残骸。我只抢人。”
慕鹰扬讥讽道“也是,我师兄对你而言不过是一枚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哪有人会在意一颗棋子的尸首。”
萧渡不置可否,道“等你收完尸,来刑天宗找我。”
“你又想干嘛”
“屠尽云剑阁,”萧渡淡淡道,“替你师兄报仇。”
慕鹰扬一愣,“你你是为了我师兄”
“你觉得呢。”
慕鹰扬很快反应过来,笃定道“你是为了青焰。”
萧渡轻笑一声,道“是,我是为了青焰。”
无论是为了什么,他们的目标都是云剑阁。慕鹰扬或许能把云剑阁宗师级别以下的弟子一个个暗杀掉,但想要血洗云剑阁普天之下,只有刑天宗有胆量去做这件事。
然而,那可是萧渡,间接害死他师兄的凶手,一个极其危险,喜怒无常的人物。和他离得太近,保不齐哪天就莫名其妙丢了性命。
性命啊丢了就丢了吧。反正没有师兄,他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一番天人交战之后,慕鹰扬道“好,我答应你。”
慕鹰扬的决定在萧渡的意料之中。临走之前,他想到一件事,问“你为何会来赏花会。”
慕鹰扬道“师尊给了我请柬,说让我来涨涨见识。”他也有私心,想找到能让人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或者其他的禁术,虽然他知道这是痴心妄想。
萧渡似有所想,道“是么。”
次日,云剑阁的弟子走得七七八八,顾楼吟和慕鹰扬也走了。韩莯带走了吊着最后一口气的陆玥瑶,声称要带她回云剑阁医治,杜离鸾百般劝阻无果,只能随她去了。
萧玉案以沈扶归的身份继续留在百花宫,蔡寻念没有找到,他还不能走。
那个几次和云剑阁叫板的剑修听闻陆玥瑶被带回云剑阁一事,亦觉得非常奇怪。百花宫乃天下医药修之首,让林雾敛和陆玥瑶一起留在百花宫解毒不好吗,为何还要把重伤之人千里迢迢地带回去
他和萧玉案闲聊时提起此事,萧玉案若有所思道“他们会不会算了。”
剑修“说话说一半会损阴德的。”
萧玉案笑道“我若说了,你可别说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剑修道“你顶多是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
萧玉案道“林雾敛昨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现,口口声声说要取血,也确实取了。取两三盅血不会影响他的修为,还能让旁人以为云剑阁正义凛然,弟子不分尊卑,一视同仁。等他们回云剑阁了,谁又能知道陆玥瑶能不能等到下一盅血。”
剑修恍然大悟“沈少宗主说的在理啊”
“等吧,”萧玉案道,“看是陆玥瑶先死,还是林雾敛先残。”
一个熟悉的声音道“那沈少宗主不妨猜一猜,是陆玥瑶先死,还是林雾敛先残。”
萧玉案神色不变,向插话之人点了点头,“萧公子。”
萧渡道“沈少宗主的见解果然独特,在下受教了。”
“萧公子过奖,”萧玉案随口道,“怎么不见令弟”
在百花宫几日,萧渡几乎走到哪把萧容带到哪,如今他只身一人前来搭话,实属是稀罕事。
萧渡道“他病了。”
剑修生着一副热心肠,道“病了那赶紧找百花宫的仙子给他看看啊。”
“无妨,”萧渡话是对剑修说的,视线却一直落在萧玉案身上,“他不过是受了点惊吓,休息几日便好了。”
萧玉案被他探究般的目光搞得有些不爽快,正想着借口找师妹走人,便看到常岚急匆匆地向他走来,“沈少宗主”
萧玉案心中一动,问“可是找到我师妹了”
常岚道“找到了,你快随我去。”
“她在何处”
“葬花园。”
萧渡眼眸挑了挑,跟了上去。
葬花园乃是百花宫的禁地,百花宫的弟子香消玉殒之后葬于此地。葬花园虽是埋骨之地,但和百花宫其他地方一样明媚如春,万花盛开,花香萦绕。不得不说,死后能葬在这种地方也是一种享受。
萧玉案等人跟着常岚来到葬花园,穿越一座座墓冢,看到了被一位仙子抱在怀里的蔡寻念。
沈扶归最喜欢的小师妹紧闭着双眼,桃腮杏面,肤如凝脂,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美人。
萧玉案问“我师妹她”
仙子道“沈少宗主放心,蔡姑娘只是暂时昏过去了。”
萧玉案松了口气,“她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仙子道“之前我们也来葬花园寻过,并没有看到蔡姑娘。今日是我娘亲的忌日,我前来祭拜她,看到蔡姑娘倒在一座挖开的墓冢,不省人事。”
“挖开的墓冢”
仙子指向一旁,“就是那座。”
墓冢的位置离萧渡最近,他扫了一眼墓碑,狭长的眸子骤然一缩。
萧玉案走到墓冢前,念出墓碑上的字“梁辞之墓,妻钟氏泣立。”
萧玉案的心没有缘由地剧烈跳动起来。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滑过“梁辞”二字时,脑海中模模糊糊闪现出一个画面,他努力想记起什么来,可那个画面又迅速消失了。他收敛心神,看向被挖开的墓冢。棺木已被打开,里面躺着一具身着青色长衫的尸骨,看起来已有些年头了。
萧玉案心中莫名地涌上一股难以形容的伤感,不禁越发疑惑这个梁辞究竟是谁,为什么蔡寻念会倒在他的墓冢旁,简直就像是故意引他来一样,而他又为什么会对这个“梁辞”有这些奇奇怪怪的反应
他觉得,他好像认识梁辞,在很久很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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