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月脑中忽然浮起了一个荒诞的猜想。
这个猜想令她四肢百骸, 连带着指尖都有些发凉。
十年,曾经整整十年她都没有踏出过家庙一步。
哪怕是祖母临终前,她也没能从家庙出去见祖母最后一面。
可是柳明月从来没有想过, 原来她不能出去,不是因为太后与荣亲王不让她出去。而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了她柳明月这个人的存在。
她作为失了贞的承德侯府大姑娘,作为一个已经在众人口中“死”去的人, 怎么能够出现在人前。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柳明月心下的那口气, 像是忽然被人扎破了一般, 一下子泄了个干净。心下更是悲凉不已,面上也一片冰凉。
难受吗
难受。
更是一种茫然无措的痛。
她在这一瞬里忽然想明白了很多前世一直不太明白的地方, 比如为何三妹妹仅有的几次回京探望,看着她的眼神里总带着不忍和欲言又止。
也明白了为何长大后的珏哥儿次次偷跑来家庙见她, 被父亲发现后都会严加训斥。
原来
原来是因为她在外人的眼里, 早已经是个不存在的“死人”。
珏哥儿作为承德侯府翻身的希望,承德侯,也就是他们的父亲, 又怎么能容忍他将时间大把大把地浪费在她这个早已“不存于人世”的大姐姐身上。
怪不得,怪不得
隔着两世, 柳明月终于弄明白了这一切,眼泪也不知不觉落了满面。
她没有办法去怨恨替她选了这条路的祖母和贵妃,但凡能活, 谁愿意死她作为准荣亲王妃,婚前失了贞, 还能活着便已经是天大的幸运。
便是给她机会让她自己去选, 或许也会选择去家庙的这条路。
可是谁能想到, 她怀上了那个孩子呢。
怀上便怀上了, 还被荣亲王发现,以一种极为惨痛的方式失去了他。
柳明月伸手抚上小腹,微微发颤。若不是因为失去那个孩子,连带着身子受损,元气大伤,她那十年至多也就是被太后磋磨,日子过得清苦一些,也不是真的过不下去。
可偏偏
柳明月闭了闭眼,裴慎看着她落泪,伸手给她抹了又抹,擦了又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皎皎”
裴慎心疼地喊着她的名字,柳明月此刻不说话,也不发脾气,就只坐在那里静静落泪,眼睛要么闭着,要么睁开也失了神采,空洞没有焦距。
他宁可她与自己生气,发脾气,也不想她像眼前这般毫无生气。
裴慎的声音让柳明月从回忆中抬头,她缓缓眨了一下眼,长睫上的迷雾散去,让她看清了面前裴慎的脸。
眉骨处那道浅浅伤痕仍然存在,柳明月伸出手轻轻抚上。
她忽然想起,其实前世,她也是有过一次心动的。
在珏哥儿欣喜地告诉她,那个总是提携承德侯府的裴将军裴慎,求了圣旨来娶她的时候。
柳明月甚至不知道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可只单单冲着珏哥儿口中,他求了圣旨来娶自己的那句话,就足以让那一颗沉寂了十年,如枯木一般的心,为之震动,为之重新抽枝发芽。
十年,她终于等到一个人,愿意带着她从家庙出去。
她甚至还对那个人有一点点了解,她除了从珏哥儿口中听说过他总是照拂承德侯府,还从寒霜口中听过一些关于那个人的零零碎碎的事迹。
知道那个打算娶她的男人叫裴慎,是带着云家军镇守漠北,杀敌无数的大将军。
她还知道他脸上有伤,可那又如何。
他是在柳明月失去祖母后的多年黑暗里,除了三妹妹和珏哥儿以外,射进来的唯一一束光。
柳明月知道自己曾经是美丽过的,十年前的京城,除了宫里的柳贵妃,无人能胜过她的容貌。她以为是曾经在哪一日擦肩而过,与十年前的裴慎留下了惊鸿一瞥,这才令他留念至今。
不然她想不出缘由,怎么会有一个男人念着她十年,不计较她曾经失贞,还要娶她为妻。
柳明月目光微垂,她忽然记起了前世最后一日,裴慎背着光,一步步走进家庙的样子。
传言中令他面貌可怖的伤痕在柳明月眼里也变得没那么可怕。
她那时在想什么
昔日的承德侯府嫡长女,因为十年的磋磨,竟然在想她怎么配得上这个人
她已经没有了锦衣华服,常年缠绵病榻,引以为傲的容貌也不复存在,她唯一拥有的,只是一具油尽灯枯的身子,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
裴慎要娶她,娶的不是妻。
娶的是一个终日喝药的拖累,甚至还附带着他人背后的嘲笑。
柳明月的心动在那一刻散去,她忽然清醒了起来。
她抓住裴慎的衣服,决定与他坦白。
她说“裴慎,你不能娶我,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他可以不计较她失贞,可是她不能隐瞒,她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又失去了这个孩子,并且为此伤了身子的事实。她就算嫁给他,拿再好的药材续命,这破败的身子,就算拖得了几年,也无法为他孕育子嗣。
她想过这个男人听到了这些或许会犹豫,也有可能会再次将她丢下,甩手离去。
娶一个众人皆知已经失贞的女子就很离奇了,再喜欢,也没几个男人能容忍即将要娶的女人怀过别人的孩子吧。
柳明月做好了心理准备,她想好了,无论裴慎做什么样的决定,她都不怪他。
可是柳明月万万没有想到,裴慎竟然告诉她,十年前,让她怀上那个孩子的罪魁祸首就是他。
柳明月所有的理智于一瞬间崩塌,那种情境下,她怎么不恨,又怎么能不恨。她带着冲天的恨意,拔下头上的木簪,于裴慎胸前划下。
甚至带着那恨意,重回到了这一世。
可她直到现在,竟然才摸清楚真相。
原来裴慎不是丢下她十年,而是这十年里,除了承德侯府的人,所有人都以为她早就已经死了。
柳明月甚至不难猜出裴慎后来是怎么得知真相,珏哥儿那孩子于读书之事上有天分,便是承德侯府落败,也没有影响到他。
有一日他很高兴,与自己说,有一篇文章,得了新帝跟前最得力的文臣岑子玉的夸奖。
柳明月记得自己问他,是怎么认识岑子玉的,毕竟作为已经落败的承德侯府的子弟,珏哥儿是没什么资格与岑子玉那样的新贵搭上话的。
珏哥儿那时候都有提到裴慎的名字。
说他帮了自己许多,对着承德侯府也关照颇多。
所有的事情连在一起,柳明月不难明白,前世的裴慎以为自己死了,这才对着承德侯府照顾良多。
怕是哪一日让珏哥儿知道了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这个早已“死去”多年的姐姐,便告知了他自己还活着的事情。
所以才会有了后头裴慎向新帝,也就是向小五求圣旨,娶自己为妻之事。
稀薄的日光,透过层云与窗棂,泼洒进屋子里来。
同时也拨开了前世与今世的仇怨。
柳明月的手还放置在裴慎眉骨上方,裴慎一动也不动,任凭她这样抚来抚去。
她在知道了荣亲王的事情后,对着四姑娘恨不下去。
如今知道了裴慎十年未曾来找她究竟是因为什么,对着他也没办法再如之前那般继续恨下去。
但崇安寺之事她还是在意的。
可柳明月心底也清楚,若是没有发生那件事,她或许就嫁给了荣亲王,那上一世恐怕要过得更为凄惨。
怎么办
柳明月的一双眸子忽然迷茫起来,她竟然有些不知道,到底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眼前的裴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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