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
等待海曼·巴里特醒来的时间,竟然比我昏迷、变强、重塑她的时间还要长。
我在森林里一等就是四年。
我几乎以为,海曼·巴里特不会醒来了。
我总是在怀疑,奥布汀的巫术是不是失败的。
我担心海曼·巴里特会就这样睡腐烂了。所以我经常去检查她的呼吸,时不时闻她手臂上的味道。
腐烂土壤的恶臭被百人鲜血的活力所掩盖,有些时候,我看着她,就会忘掉这是一副,用黑暗巫术捏塑出来的身体。
她睡得太平静,不知不觉冲淡了我急切凌驾世界的心。
没关系,我总会等来的。
往后的三年,我都顶着一张普通人的脸,伪装成森林里的猎人独自行动。
我甚至还建了一座木屋,也不知道为什么。
就在我以为,自己可能要七八十岁,才能等来海曼·巴里特的时候,第四年的一天、正好是她死去的第十年,她醒了过来。
我对海曼巴里特的身体再熟悉不过。
她就躺在那里,穿着我随手从奴隶尸体里捡起的长裙。整整四年,我几乎连她眼睫毛有几根都一清二楚。
但坐起来的海曼·巴里特、活生生会动的海曼·巴里特……我忘了。
陌生极了。
所以,明明已经吸收魔兽力量,化身强大黑暗的我,第一反应竟然是躲起来观察。
我整个人紧绷着,躲在山洞的岩石后面,看着水晶棺里一脸迷茫的海曼·巴里特。
她的愚蠢一如过往,表情和十年前没有丝毫差别。
她观察四周,哪怕是在棺材里醒来,她也没有表现出惊恐。
她四处摸索着,忽然发现了什么,抓起了我放在她身边的匕首。
我送她的那把。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它留在里面。
我看着海曼·巴里特把玩那把匕首,她完好的十根手指,在匕首的映衬下,显得纤长又白皙。
我堵在胸口十年的那口气,莫名其妙就散了。
就像十年前它忽然出现一样,忽然的消失、一点征兆都没有。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被海曼·巴里特吸引,直到她忽然拔出匕首,对准自己的心脏。
“住手!”
我下意识喊出了声,脚步有些虚浮、大步踉跄的跑了出去。
我堵着的气刚散,又被提起的一颗心,悬得来回摇晃。
海曼·巴里特被吓到了,立刻转回身看我。她浅蓝色眼睛里印着我的身影,两手还紧抓着向着自己的匕首。
还好她不够果决,否则现在,我就只能看到一具在水晶棺里喷血挣扎的尸体了。
“你是谁?”
海曼·巴里特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匕首也始终没有调转方向。她一点防备都没有,和当初跟随笛声出现时一模一样。
这令我很恍惚,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等待复仇的漫长日子中疯了。
我没想到,复活后的海曼·巴里特会变得和以前一模一样。我还以为,那会是一副没有灵魂的、邪恶的……
现在发生的一切,是我完全意料之外的事。
我没有任何准备。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看着自己亲手杀死的人复活,不应该感到厌恶和恐惧吗?我却很慌张,她越用询问的眼睛看着我,我就越没有思绪。
我以错误的方式出现。
向她解释的时候,不知不觉就给自己套了一个奇怪的身份。
我竟然说,自己是被雇佣看守她尸体的仆人。
我现编的谎言,漏洞百出,磕磕绊绊故事都讲不全。我急的额头冒汗,一直没有抬头看她。
但是她相信了。轻易接受自己在水晶棺里躺了十年的说法。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明明很擅长谎言和伪装。作为不被待见的私生子,那几乎就是我生存的依仗。可是现在,我好像连话都不会说了。
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阿德卡三王子了。整整十年,我都没有跟人好好交流过。我与人的对话次数,屈指可数。
我越说不利索,就越在意,越在意就越紧张。
如果被海曼·巴里特知道,我就是当年悬崖边滔滔不绝指责她的那个王子……我一定会被取笑的。
我忽然无比庆幸,自己在脸上做了伪装。十年过去,我已经二十六岁了。海曼·巴里特也认不出来我的身形。
我可以将她带回小岛,再换一副干净的面孔出现在她眼前。
胡思乱想着的我,发现海曼·巴里特忽然抠起匕首上的红宝石。
我的视线紧跟着锋刃的匕首。刀尖还向着她,感觉已经触碰到她的衣服,随时会因为一点一不小心,刺入她的身体。
我两手不自觉的张开,停在她手臂附近,等着她忽然散力的一刻。
她要做什么?
把刀鞘合上再抠不行吗?
我看着她好不容易完整的十根手指,整个人都不好了。
终于,她将红宝石扣了下来。也没有因此伤到她自己。我放下手,她却拿着宝石递给我。
“这样,这个给你。”她的眼睛清澈单纯。“你把这个交给自己的雇主,这个很贵重的、就这把匕首,还是阿德卡国王给的呢!你把宝石给雇主,他就不会责备你了。我就可以死了。”
这把匕首,根本入不了其他王子的眼。它只是对我这个不受宠的三王子而言很贵重。我心里其实清楚得很。
只是当初,我为了颜面,在将匕首送给她的时候,再三强调它的珍贵……就像她现在向我强调一样。
我看着那颗红宝石有点恍惚。
属于我的东西,一而再再而三的、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回到我手上。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开心。
“你想死?”我看着她问。
她点了几下头,忽然靠向我,故意装得很凶。“我是会毁灭世界的灾难,可怕吧!”
我不知道一个人得有多愚蠢,才能心大的说出这种话。
我觉得她心里应该很委屈,应该在滴血才对。可是她在笑,整张脸都是明媚的。
“害怕吧,所以我得死啊。否则所有人都会死的。”
我没有跟她说过这样的话。究竟是谁教她的,她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
就她这样,胳膊也没几两肉,还觉得自己能毁灭世界了?当初她不是拼死挣扎,滔滔不绝的发誓,说得自己脖子都涨红了吗?
现在死了一次,反倒不害怕了?
她是我好不容易复活的,一年多的努力,四年的等待,她占据着我复仇生活的大半。我怎么可能让她随心所欲的死去。
我看着她扑闪的睫毛,怎么也挪不开眼。
我知道怎么说服她。我非常清楚她的弱点。
所以我告诉她,她不能死,否则雇佣我的人就会杀死我。
她又向我强调,自己不死世界会毁灭。我真想嘲讽她,凭什么她会觉得,所有人都应该为保护世界而牺牲。
这世界上,愚蠢的只有她一个而已。
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口。转而像是耍赖一样,摇头说我不懂这些。
她看上去被我打败了,本来就不会说话,还妄想着跟我辩论。
我非常喜欢她被我说得哑口无言的样子。
我一直看着她,她忽然问我名字。
我没想过这个,结巴了一下,就给自己取了个‘沃夫’。
她问我怎么办,接连提了好几个想法。我都是在撒谎,哪里有什么雇主,理所当然找借口搪塞了她。
她忽然很沮丧。“……我本来以为,自己能变得不那么烦人、愚蠢。”
她在说我说过的话。
我紧张得心脏乱跳,总觉得她发现我了,是在故意试探我的。
我告诉她我想回家,她点头说‘可以’,就没有后文了。
我越发觉得她有问题,就撒谎说自己走不出去。
她摸着自己的左手食指,忽然惊讶,紧接着就开始沉思。她简单的几个语气词,感觉都像是窥探到我的身份和秘密。
在海曼·巴里特这里感受提心吊胆,这还是我头一次。我明明、总是很游刃有余的。
她说可以跟我一起去,还说可以帮忙。
我没弄懂她的意思,但她并没有让我疑惑太久。
“……我已经有经验了。”
她以为这里又是兽阵,话里的意思,是再把自己的食指砍下来。
为了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听了对方三言两语,就准备为对方砍掉一根手指。
她这样轻信于人的毛病,恐怕死几次都不会醒悟。
我心里有股奇怪的气在乱窜,让我整个人焦躁又难受。尤其是她脸上带笑的样子,看上去似乎还是在安慰‘别人’。
我以前只是认为,精灵把她保护得很好。现在却觉得,精灵是在残害她。
精灵养大她,却没有教会她人心险恶。离开那个屏障,她任人宰割,根本无法生存。
如果不是遇到我、不,她就是遇到我,才丢掉性命的。
可如果不是我,她的结局也一样会惨烈。
我没有做错什么,她死去的命运,是早就注定的。
这世界邪恶且肮脏,她到底怎么看出好的?
我讨厌她,无比的讨厌。
我迫不及待的想要将她带到小岛,再一次碾碎她对美好世界的认知。
我想要让她清楚的了解,这个世界,是无比黑暗的。
她想离开水晶棺,我下意识搭了一把手。我还是觉得不可置信,这泥土捏出来的身体,竟然真的能像真人一样……我总有种感觉,她或许走两步,就会散了。
当我的手抓住她手臂的一瞬间,我的指尖传来了、一种奇怪的酥麻感。
我和海曼·巴里特接触并不少,她几乎恨不得随时黏在我身上,无论我怎么撕都撕不开。
我早就习惯了、才对。
她站稳后,很快就松开了手。指尖失去她肌肤的那一刻,我莫名想起、她在悬崖边推开我的画面。
她一直很温顺听话,那是她第一次、做出类似反抗的激烈动作。
当时,我还以为她要为自己的生命逃跑,想将我推入岩浆。
毕竟,这才是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反应。
我当时还想着,看吧,早知道一定会这样……
我有点恍惚的抬头看她背影,她已经走离我好几步远了。
我迈开步子追上,把那些奇怪的画面甩出了脑后。
我跟她出了山洞,她似乎在找包围这里的结界,走一段又小心翼翼把手探出去,像是在探寻结界的位置。
她还记得,兽阵里发生的一切。当初我知道危险,不愿意自己冒险,就故意让她去探路。
她撞到结界,被反弹飞了起来,重重落到地上。
我受够了她这愚蠢的动作。这令我心里很不舒服。
所以,我随口告诉她,我们走出来了。
她诧异的睁着眼睛回头,一脸懵的样子,像极奔跑着,忽然被箭拦路的兔子。
她想要跟我分道扬镳,我却提出让她跟我回家。
我当然要让她跟我回去,我还要杀了她呢。
她忽然就笑了。“上一个跟我说这话的人,满脑子都想着杀我。”
我不由得严肃,我觉得她在耍我。
她一定是看出来了,故意戏弄我的。
我准备下手,想将她敲晕带回去。
这才是对的,这才会更方便。我是疯了才在这里,跟她玩什么主仆戏码。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以为我在生气,眯着眼一脸愧疚的向我道歉。
我忽然又下不去手了。
我故意试探她。“你一定很恨那个人。”
我说这句话时,带着连自己都觉得很冲的敌意。我是故意的,故意想要挑起她的痛苦,让她露出狰狞恶毒的表情。
可是我竖着耳朵听,莫名有种奇怪的期待。她那么愚蠢,说不定还满心愿意。她连死都不怕、临死前还救了我,她一定爱我爱惨了。
“没有……他是一位伟大的人,现在,他应该是一位了不起的国王了吧!”
她的话让我有种冻结的感觉。
如果她不是今天才醒来,我甚至会怀疑,她清楚的知道我的遭遇。
什么国王?
我是连自己国家都回不去的死犯。
什么很多人而言对的事?
我不过是因为自己想要得到王位罢了。
伟大?
这个词是再刻薄不过的嘲讽。
我发现海曼·巴里特变强了。她开始懂得羞辱我、激怒我,让我的情绪变得乱七八糟。
她说出这样的话,我就更不能让她知道我的身份了。任何人都可以看不起我,唯独海曼·巴里特没有这个资格。
我绝对不能在她面前,露出落魄的模样。
我抓住她的手臂,略带强硬,又带点伪装的询问。“你跟我走吧?”
“可是,我要死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明明是很好骗的一个人,我却偏偏对她没什么耐心。
我不喜欢她提太多的问题,说太多的话。既然这么好骗,直接闭上嘴,跟我走不就行了?为什么还逼着我费那么多心思?
我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在她身上,我不想对她倾注太多注意。
当初我就是这样,不厌其烦,为了让她闭嘴,所以才跟她求了婚。
一样的计用不了两次。
所以我想了个很烂的借口。我让她跟着我回去,还说雇主可能会在那里等她。
她似乎很苦恼,想了一会,还是答应了。
她的脸皱得真难看,和当初断了手指一样,难看死了。
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哭,泥捏出来的身体,有眼泪吗?
我不受控制的,想起当初她抽着鼻子的委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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