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下的森林无比寂静,我点起了火堆。
虽然我已经沾染魔兽的黑暗,也无需火焰的光明来庇护。
但我还是保留人类的本能,想在黑夜中燃起火光。好几年都是这样。
我看着火堆陷入沉思,恍惚间,好像回到多年前,和奥布汀在山洞里谈话的时候。
那时候,我绝对想不到,海曼·巴里特的复活,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一个完整的海曼·巴里特,里外都无比真实。
我很快就可以完成复仇,可心里却始终不痛快。
会动、会说话,有着真实情感的海曼·巴里特,和一具捏塑出来的躯体,是不同的。
我看着火堆,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对奥布汀多问几句。导致自己稀里糊涂,落入现在被动的局面中。
就在这时,我察觉到海曼·巴里特的不对劲。
等我注意到她的时候,她已经陷入了崩溃。
她靠着树干坐着,原本很安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急躁。
她的指甲在手臂上留下一道道红色划痕,胳膊上像是被硬生生抠下皮肉一样,变得血肉模糊。
她蜷缩成一团,明明是在保护自己,却不停的自我伤害着。
“你怎么了?”我不知所措,只能看着海曼·巴里特脖子上的汗水失神。
我向她伸出手,却被狠狠推开。
“火、我着火了……”她抱着头尖叫,疯狂的摇头,失声痛哭。
我完全体会不到。
我只知道海曼·巴里特哭了。不是多年前,溢出眼眶的泪水,而是充满绝望的挣扎。
我没见过这样的她。
慌乱的极点,是浑身僵硬手足无措。我脑子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思考。
我眼睁睁的看着,她在自己手臂上撕下一道皮肉。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她让我离开的话。
我的眼前,出现了当年被推开后,看到的那支冷箭。
它刺入她的胸口,令她就这样、摔入了无边地狱。在这个世界,连一声呼救都没留下,就这么消失了。
而现在,那支冷箭仿佛就这样刺穿了我的心,令我猛地惊醒。
我踉跄着跑向火堆,用手推倒它,一边用脚踹,一边脱下衣服疯狂的扑火。我本来可以用更高明的方法,用力量掀起沙土,把火光掩埋。
可我忘记了。
所以只能急红了眼,不停的重复着扑火的动作。
当最后一点火星消失,黑夜重回大地,我跑向她,一时喘不上气,只能掰着她的身体让她看。
“不烧了,没有火了。”我着急的宣告,用最简洁的话安抚着她。
当她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熄灭的不是什么照明取暖的火堆,而是可怕的滚滚岩浆。
她抬头看我,眨巴着眼睛,一滴眼泪就落了下来。
我以为她不会哭了,没想到她哭得更大声。
那支‘刺穿’我胸口的冷箭,就这样,在我心上撕开了一道裂缝。
海曼·巴里特用泪水往那道裂缝里灌,害我感觉又酸又刺,难受到了极点。
我忘记海曼·巴里特肩膀和胳膊还有伤,我紧抱着她,好像那样她就不会哭,我就不会那么难受。
“没事了,没事了。”我拍打着她的后背,不停的安抚她。
我只想让自己哽在喉咙的奇怪酸涩咽下,让它平静的消失。
可海曼·巴里特并没有放过我。
她带着哭腔,委屈的问,为什么一定要在岩浆里杀死她。她说她很疼,重复的说着太疼了。
她被岩浆吞噬的画面,一遍又一遍的出现在我眼前。
她曾经没来得及喊出的痛苦,现在不停的在我耳边回荡着。
一个活生生的人,掉落在岩浆中,连灰烬都没有,当然会很疼。
可是为什么,偏偏在只剩下手指的时候,才来说这些令人喘不上气的话。
我将法力注入到掌心,缓慢输入她的体内。她抽泣的声音逐渐变小,呼吸也变得平缓。
做完这一切的我,感觉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陷入昏睡的她,软绵绵的、一推就倒。柔弱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我的手有点发抖,脑子有点混乱,心情也乱七八糟的。
我告诉自己,这是假的。真正的海曼·巴里特,已经死在岩浆之下,尸骨无存。现在剩下的,只是用邪恶巫术和手指拼凑出来的假象,是我复仇艾因大陆的工具而已。
我逐渐退后,想要远离这、从地狱苏醒的邪恶。
但是这个邪恶,却温柔的睡着,长而密的睫毛,我甚至清楚有几根。
我丢下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断的往前奔跑。
我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寒冷黑暗。
我的四肢幻化出了魔兽的模样,在树上跳跃,速度得快如一道闪电。
当我看到前方有着微弱亮光的时候,我毫不犹豫的扑了上去。
我看清那是森林外的一个小城镇,人类临睡前窗口亮起的烛灯,汇聚成一个方向。
我忽然清醒,感觉浑身冰冷。那些光亮,才是不属于我的地方。
虽然我极力避免去想海曼·巴里特,可她双臂血肉模糊的样子还是刺激了我,我开始担心,就在我离开的这一小会,那具捏塑出来的躯体,会被饿狼吃掉。
我准备掉头,心里不情愿、身体不受控制。
可我被人发现了。
两个巡逻的城兵。他们举着火把,尖叫着想要逃跑。
我刺穿了其中一个的胸口,割下了另一个的脑袋。
看着喷涌而出的鲜血,我像是有了灵感一样。
我将那具无头尸扛着带了回去。
她还在原地,像我离开时那样昏睡着。
我用那具尸体的血,涂抹她受伤的手臂,发现伤口果然开始愈合。奥布汀提过,鲜血会对她这具、复活而来的躯体有帮助。
可伤口的愈合是那么缓慢。
那些血肉模糊的地方,迟迟无法恢复如初。
我固执的用血擦拭,一遍又一遍,我想要让她完好无损,就像她恢复的十根手指一样。
我一整夜都在做这件事。
像个虔诚的木匠,在黑暗中瞪大眼睛,仔细打量自己一手制造的成品。
我的鼻尖都是血腥味,那不该是她的味道。可海曼·巴里特的味道应该是怎么样的?
我想起第一次见面时,芳草的清香。那时阳光和煦,吹拂着的风,仿佛都温柔了许多。
我感觉有一层水雾,遮挡了我的视线。看着那一条条的血痕,我充满了不甘。
这种心情,就像我年幼时,无论怎么勤换窗边花瓶的鲜花,都无法阻止母亲病情的恶化。
我抓着她的手臂,两手隐约有点发抖。我想要握紧,又没有用力,所以极近克制。
当一滴眼泪突兀的混进血液中,我只是无视的抹去,然后继续擦拭着。
直到天边微亮,我才带着她,换了个干净的地方。她不会发现的,她如果有那么聪明,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居高临下的看着地上,那里横七竖八的躺着六具尸体,死相惨烈。
像是被诅咒一般,鲜血染红了土地,在一片寂静下,隐约还有乌鸦在树枝上啼叫。
我没有停留,换了个地方把她放下,就这样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睡着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做梦,虽然,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起初,我还没有发现这是梦。
我只是看见海曼·巴里特走在我的前面,手里拿着一朵白色的小花,高兴的哼唱着什么。她这令人丢脸的样子,我立刻想起,自己刚向她求了婚。
她很高兴,走路像是要蹦跳起来一样。
我的心情,也没来由的好了起来。
直到我发现,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我开口让她停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所以,她自然没有听见。我努力的想要走近,可脚下的路却七拐八拐,令我越走越远。
我看见她的前方,是滚滚的岩浆水。它像一条河一样的流动,缓慢包围了她。我知道那下面深不见底,她掉进去后,会激起‘水花’,然后消失得、连骨灰都没有。
我更加拼命的喊她,眼看她就要踏进去,她才终于停下来。
她转过身,充满疑惑的回头看我。
我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一直冷箭从我的身后飞来,径直刺入她的胸口。
“不!”我拼命的喊,这才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看见那只抓着白色小花的左手,五指白皙纤长……
我这才意识到这跟手指消失,她就再也不能活了。
我奔向她,竟然记起,自己已经拥有了魔兽的力量。我的速度很快,比所有人类都要快,我一定能救下她。
带着这样自我安慰的说辞,我仅仅抓住了,飞舞在空中的小花。
我想起自己年幼时,呆呆看着花瓶中,小花枯萎的样子。
母亲喜欢花,他们告诉我,只要找来母亲喜欢的花,她的病很快就会好。
我每天都在替换漂亮的鲜花,直到有一天,我找到这支白色小花,我瞬间被它吸引,它漂亮极了。
我满心欢喜,还以为母亲一定会喜欢。
可是不过半天,花和母亲就一起枯萎凋零,消失在我的世界中。
就和已经消失了的海曼·巴里特一样。
我以为自己准备好了,可是却没有。
明明是自己带到悬崖边的,那一刻来临时,竟然会觉得太突然。
我回头看,仿佛看见了黑暗中,拉着弓的大王兄,和纷纷指向自己的士兵长剑。
这一刻,我重新站在了悬崖边上。
我将自己献给了黑暗,已经不是十年前,那是愚蠢的十六岁少年。
我不需要拔剑,只需要伸出利爪,就能拧掉那些人的脑袋。
我一边痛苦的悲鸣,一边毫不犹豫地,将他们甩落悬崖。
让他们去和海曼·巴里特陪葬,用鲜血滋养,再将她从无边地狱带回来。
然后把那支小花,重新送还她手上。
我沉浸在难以喘息的梦中,挣扎着醒来的那一刻。我看见海曼·巴里特抓着我的外套,充满好奇的眨着两眼看我。
我差点以为这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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