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东西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我说不上来,只是很敏锐的察觉到。
我刻意避开,不愿意去深究。
此时,我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身后的海曼·巴里特身上。
我没有回头看她,却竖起耳朵,仔细分辨她落在地上的每一步。我很清楚她的步幅、很确定她有没有踩到泥坑,我借此猜测她的心情,想象她脸上的表情。
所以,当她停下来的时候,我忐忑不安的察觉了。
但是我没有停下,仍旧往前面走了两步。想着等她走过来。
她没有,一直没跟上来。
我回头看她,转身的动作略显僵硬。
我现在已经不大会撒谎了,只要看到她的脸,我说话就有些磕绊。我会想起昨夜满地的鲜血,然后没来由的心虚,竭尽全力的想要隐瞒那些秘密。
也许是那支箭。
肯定是的。
她不该救我,这让我莫名其妙欠了她一条命。
曾经我对她说了那么多的谎言,却理所当然,丝毫不会觉得心虚愧疚。
现在因为那一箭,让我变得奇怪了。
我看见她正好奇的对一只蝴蝶张开手。
站立在森林中的她,在清晨薄雾下显得朦胧。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和我隔了很远,就像在梦里,怎么也无法靠近的拉开了距离。
“怎么了?”
我急切的出声,将她的思绪拉回来,赶走了那只讨人厌的蝴蝶。
“你累了吗?”
这是我能表露的最直接的示好,却只换来她轻轻的摇头。
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明明是很正常的对话,自己的心,竟高高悬起,又充满失望的落下。
她有点□□静了,而且太温顺听话。
我不喜欢这样的她,加上刚刚的那只蝴蝶,令我有些过分敏感。
“为什么不说话?”我不想这样粗鲁的对待她,但说出的话就是不受控制,充满了不厌烦和敌意。
我怎么对她一点耐心都没有?
“我不累。”她像只受惊的鸟,满含歉意和谨慎,不停的摇头。
我的心像被人钝击了一下。
我想起曾经总是走在前头的海曼·巴里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跟她一起走过的路,好像从来没有安静过。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永远不能令我顺心。以前嫌她太烦,现在又觉得她太乖。
更可怕的是,我知道自己是在强求。她毕竟死过一次,死前我还那样羞辱她,指责她话多聒噪。
但我就是控制不住……
我看见她紧紧抓着手中的木棍,就像多年前,抓着匕首时的姿势。
像是得到了什么珍惜的礼物,也不害怕那‘礼物’刚刚砍下了自己的手指。
她腰间的匕首,上面的红宝石,是我昨晚用蛮力重新扣回去的。很顺手的动作,做的时候也没多想。
可是现在,不一样。
我充满了厌恶。
我抓过她手中的木棍,就好像自己抓起了那把匕首。我将它随手丢掉,无声的想要传达,那根本不值得珍惜。
她满脸都是遗憾,心思全部写在了脸上。
我不自觉的就开始解释,告诉她,她只是不需要那个,我们很快就要走出去了。
我伸手拉她手腕,带着她往前走。
她太瘦了。我忽然升起感慨。
这么想想,我还没有和她两手交握过。我总是在避免触碰她的手心,尤其是在她丢掉一根手指后。
现在,我有点想握住了。我想看看,她十指,完好无损的感觉。
但是现在我又不能这么做,因为我只是个‘仆人’。
我非常后悔,自己编出这个烂到极点的身份。
“沃夫,你不需要扶我。”她挣脱开我的手,提起自己裙子的艰难模样,像个坚持自食其力的孩子。“我可以走很快。”
她以为我嫌弃她走慢了。
我张了张口,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我只是希望她是走在我身边,不是走在我身后。然后就这样,蒙上薄雾,像那只蝴蝶一样,一点声响都没有,就飞走了。
如果我走得快,她应该告诉我,我可以再慢点。
可是来不及了。她已经提起了裙子,坚定的表情,好像自己连奔跑都可以做到。
我的话说不出口。
我像是被困住,不得出路。她倒好,还用一句‘好人’的称赞,将我牢牢束缚其中。
我隐约有点跟自己生闷气,掉头就走,我故意想走快,又怕她跟不上,结果一番克制,落脚的速度快了,步子却小了不少。
如果有人发现,一定会觉得我有什么毛病。
我没找到机会,再跟她说话。
我带着她绕了一点路,到达城镇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我们好像走了很久,可实际上,只是到了我昨晚短暂停留的那个城镇而已。
人类和魔兽的差距,陡然明显起来。
我没想到守城的士兵会严查,三两句话问下来,才知道是因为昨晚有人离奇失踪。那些人就是我带走的,现在都死在了森林深处,他们暂时没找到尸体,所以也只是盘查的阶段。
但我不想他们纠缠,免得让她知道这些事。
我拿出一袋金子,给了驻守的士兵。
我知道艾因大陆背后的黑暗,光明的表面下,是污秽至极的暗流。
士兵果然立刻放弃了盘查,将我们放了进去。
我知道她很累了,想让她先好好休息。
我看见一家热闹营业着的旅店,就把她带了进去。一进旅店,我就发现旅店喝得东倒西歪的醉酒客人。
这里面,什么人都有。城市的夜晚和白天不同,它属于另一群人。
我发现她看得入迷,而周围 ,已经有不少人,注意到了这位出现得格外突兀的小姐。
我将她拉拽到身边,拦在她身前让为她挡下那些视线,小声警告让她小心点。
店老板拿出钥匙,并没有要多招待‘客人’的意思,转身就继续喝酒去了。她忽然有点激动,急于要发表意见。
“怎么了?”
“为什么不住一间房?”
她提出了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海曼·巴里特和‘别人’相处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她像一张白纸,在我这绘制抄录了一些东西,然后,那就是她的全部了。
她少到极点的人生经验,都是我从我这得出的。所以总是在重复着我的话,把它当成真理一般认可着。
她在认真的想要我‘明白’,她可以睡在地上。
我知道她没有撒谎,因为她以前就是这样睡的。
十年前,我还是阿德卡三王子的时候。我带着和自己王位等同的海曼·巴里特,高傲又得意。我把她当成战利品一样带着,因为害怕她会逃跑,所以总是只要一间房,让她睡在我手边、冰凉的地板上。
我根本不需要多想。一来,当时的自己并没有多少金币,每天疲于躲避几位王子,哪里还会想到给‘俘虏’一间房的待遇。二来,她自己也很乐意,满心欢喜的表示,自己很习惯。
除了第一晚,后面我都给她两床被子,她没有提出异议,我也觉得理所当然。
但是现在,我无法再这么理所当然下去。
傍晚的余晖下,她认真又单纯的眼睛仿佛在发着光。
我甚至无法,再跟她待在同一个房间。
我只想远远的避开她,最好没什么交集,就到达海岸,登上出海的船……
海曼·巴里特总是拿我曾经说过的话,认真的重复给我,让我知道,自己曾经,连谎言都编得这么没有水平。
“而且这样,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们都在一起。”
她是认真的。
对一个二十六岁,长着半脸胡子,说话还有点结巴的仆人,她说‘在一起’。
她用这无辜又懵懂的模样,说出这样单纯的一句话……
她不明白,这样的话,听进男人的耳朵里,会变成什么。
所以,她也不会明白我,略有点欣喜,又有点愤怒的心情。
我将她带上楼,打开门,将她推入屋内。
我把钥匙塞给她,匆匆忙忙关上门就走了。
我的心跳得有点乱,高兴不是、生气不是,是完全无法表述的一种奇怪。但是我不讨厌,这是最奇怪的。
然后,到了晚上,我又开始做梦。
我半梦半醒,介于清楚于不清楚之间。
我庆幸着,自己终于又像个正常人一样,能够舒舒服服的睡觉、能够闭上眼睛做梦了。
我又梦到那个悬崖边,这一次,她正在竭尽全力,努力的想要说服我。
她会用的语言太贫乏,只是不断重复,自己热爱着这个世界,不会毁灭它。
她额头有几根丝发落下来,我没太注意听她的话,只是想帮她把头发别回耳后。
她认真的样子,未免太可爱。
我开始认真的设想,不杀她的可能性。
我清楚的知道,黑暗中大王子正用弓箭对着我。国王不希望我继承王位,我也没什么支持的大臣,既然就算杀死她,我也不能做上那个位置,为什么不把她带走呢?
但是逃亡的旅程未免太困难。
大巫师的预言现世,我又该怎么保护她?
难道我还得再借助魔兽的力量吗?可是那样的邪恶与黑暗……我不想堕落进去。
她知道也一定不会认可的。如果她看到我脸上的疤痕,发现我长出魔兽的四肢……她应该不会离开我,可她一定会哭。
我不想她哭,哭得我心都要碎了。
怎么办?怎么办?
这一刻,我忘记了自己是在梦里。我仿佛是重活回到了那一瞬,所以仔细设想着未来的每一种可能。
当空中射来一支冷箭,我终于意识到,即使重新选,我也没有任何,能够保护她的办法。
懦弱和无能刺激着我。
我又忽然记起,这是个梦了。
因为是梦,所以飞来的那支箭消失了。
下一个场景,就是安全、无人能够入侵的森林。我建了一间木屋,周围种了一大片的白色小花。
她抓着一束采下的小花,在木屋门前扑着蝴蝶。
我想着,很好,让她就这样待在森林里好了。自由自在的活着,我也不欠她什么。
我应该走的。
这明明是个梦。
但是我挪不开脚。竟然开始担心,什么都不懂的她,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遇到危险、会不会觉得孤独。
也许我应该留下来陪她。
这个念头令我无比动心。
这么想着,她就放弃了蝴蝶,忽然朝我扑来。我扶着她,一切无比的真实。我甚至觉得,自己闻到了扑鼻的花香。
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她抱着我的腰,撒娇一样的靠在我胸膛上。
我别开她的头发,觉得一切不可思议极了。
这是梦,我操纵着一切。我完全有机会到阿德卡王宫复仇。但我一点都想这件事,仿佛那些都是多余、不重要的事情。
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拿开她手里的花,紧紧扣着她的左手,感受她五指掌心的温暖。
这不是一个合理的梦,因为我开始变得不受控制,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因为一个吻,我变得有些激动。我只想将她紧紧抱着,融入到自己骨血里。
我把她抱回木屋,连这到底是不是梦的问题,也不去深究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醒来以后,我用紧握的拳头,懊恼的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我感觉有点闷热,梦里的感觉还在控制着我的感官。像是遗留症一样可怕。
我起身洗澡换衣服,然后有点愚蠢的想,自己真的要离海曼·巴里特远点了。她令我变得很奇怪,完全不受控制。
我的心情不算糟糕,可也说不上愉悦。半明半亮,懊恼居多。
收拾好一切后,我就等着她来找我。
我确定她会来,一点都不想主动找过去。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我好像活过来了。虽然我变得愚蠢,但过往的十年和黑暗似乎正逐渐被拨开。
我撑着下巴在房间里傻坐,从等着她来找我吃早饭,到等着她饿得不行要吃午饭。
我还从来不知道,想着一个人,能够让你坐上好几个小时不动弹。
她不来,我就在她来了以后、和她为什么不来之间来回烦恼。
明明只隔着一堵墙,敲个门就不会再有这些问题存在……
终于,我发现自己等不下去了。
隔壁一点声响都没有。
我带着焦急去找她,又想着推开门以后,会看见她傻愣的样子。我充满矛盾的敲响她的房门。
一直没有回应。
怎么可能会没有回应?
直到现在,我才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我踢开门闯进去,房间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根本看不出住过人的样子。
我走出门反复确定是不是这间房,紧接着就下楼去找店老板。
店老板睡死在柜台上,满身的酒气,瘫成一团烂泥。
“说!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呢?”
我不停晃着店老板。
如果不是这里人多眼杂,我早就一节节捏碎他的骨头。
店老板迷迷糊糊的看着我,无意识的嘟囔了几句。“走了,早上出去了。”
我丢下店老板冲出旅店,在大街上疯狂的找了一段。我匆忙的样子,令街上不少人侧目,我听见他们在议论,但是却顾不上了。
走了?
她能够去哪里?
她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
我开始设想她是不是迷路、又开始担心她会不会遇到了什么危险,又或者,她只是在哪里贪玩……
一想到她也许被人骗走了,我的心就焦灼得厉害。
可是,当我满头大汗,又绕回旅店的时候,所有复杂的心情戛然而止。
这也许,是注定的。
我不如,就这样放她走好了。
她或许是发现了我的身份,或许是终于察觉我是个坏人……她很可能只是逃跑了。
让她跑吧。我何必再把她找回来,到时候,又得把她送到小岛去。
如果她就此消失,我就不用杀她了。
让她跑吧。
根本不必再把她找回来。
我像是被固定在了原地,站着沉默了很久。久到我自己都要以为,自己是个驻在旅店前的石雕。
……
我坐在旅店最偏僻的一桌,要了很多的酒,在旅店里喝的醉醺醺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睡了多久。只是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我有点踉跄的上楼,洗漱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我想,她应该已经跑远,这时候离开这里,总不会再遇到。
我心情复杂,想着遇到、又想着不遇到。或许是因为酒的原因,脑子都有点糊涂了。
晚上的旅店非常热闹,又像昨晚一样聚集了很多酒客。
我将钥匙还给店老板,另外支付了另一间房丢失的钥匙费用。
她走了,没留下钥匙,却留下了匕首。
就在我等待的时候,我听见旁边一桌酒客闲聊。
他们说现在城中不安宁,之前消失的几个人,在森林里找到了他们的尸体。我想着,应该是我杀死的那些人,被找到了。
我从店老板手中接过换来的银币,正要离开,又听见他们继续说着。
他们说,怎么会杀人,那之前消失的女孩,是不是都已经死了。
我还没有弄清楚这话的意思,店老板却忽然慌张碰碎了自己的酒瓶。
我抓着匕首的手在发抖,看向店老板的时候,他立刻回避了我的视线。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什么、自己被人戏耍了!
我一把揪着店老板的衣领,力气大得,令他半个身子跃过了柜台。
柜台上的玻璃杯掉落破碎,引来旅店里众多双眼睛。
“我再问你一遍,跟我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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