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迟了、迟了十年。
我试图回想,她在牢里受折磨时,我在做些什么。
我可能正享受着众人的赞美、傲慢的差遣着仆人、从蛇蝎般的安娜手中接过酒,幻想自己登上阿德卡王座时的居高临下……
她在牢里、被博威·杰尔特欺辱的时候,或许还曾睁着眼,看向铁栏外,无助绝望的呼喊了我的名字。
多年前跌入岩浆的女孩、眼前这个伤痕累累而不自知的女孩,她的过去和现在,罪魁祸首都是我。而我、还企图将她推向更黑暗的未来……
如果她知道了这一切,还会像现在这样,因为掰不开我的手而担忧心急吗?
她娇小的身体就在我身前,可实际上,她所剩下的,也只有被我残忍砍下的一指了。
我的心像被人揪紧一般、痛苦到难以呼吸。更可笑的是,尽管我愤怒到了极点,也没有大声质问、严厉责备的权力。
因为是我、伤害她的人是我。
过去的事情,没有人能改变。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所以、似乎只有复仇,才能作为我的宣泄。
将博威·杰尔特杀死,砍下他的头颅,将他推入烈焰岩浆中,他化为灰烬的那一刻,我希望内心的痛苦,也能随之碾碎平息。
我松开紧握的拳头,抬头轻轻抚摸她的长发。
如果我杀了伤害你的博威·杰尔特、就原谅我好不好……
她避开我的手,抬头看我时,眼里的疑惑单纯到令人无法直视。
我吞咽着、压下喉咙间的苦涩。
我用拇指轻轻划过她柔嫩白皙的脸颊,像是对待易碎宝物般谨慎小心。我小声说话,不让自己吓到她。
我让她再去睡一会。盼着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记在心上。
睡一觉、等到天边破晓,阳光重新温暖地照到她身上,再幸福快乐的醒来。
我一直看着她,等着她入睡。可她闭眼却没有睡下,像是怀揣了心事,始终无法入眠。
我像个狂妄的登徒子、在她身边不近不远的地方,始终没有挪开视线。
我能清楚看见她的一切、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双唇,最后,我的视线总会不由自主的落在她的睫毛上。
不是因为它漂亮,只是因为知道,在上下睫毛分开的时候,她就会睁开眼醒来。
所以,我才在她沉睡的四年里,站在水晶棺外面、怀揣着连自己都不明白的心情,日复日地数着她的睫毛。
我以前怎么都不懂呢?
未免太迟钝了一些。
她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在我阴暗如泥泞沼泽般的世界里,她是唯一一个会挽着我的手臂亲近我、会毫不犹豫的信任我、会别无他想的依赖我、会死心塌地的喜欢我、并且牺牲生命爱着我的人。
没有人爱我。
哪怕我的母亲、高洁温柔的阿德卡圣女,也不愿意将倾注在王身上的爱,分一点给我。
只有海曼·巴里特。
我却把她杀了。
我欺骗着她、还害怕着被她欺骗。不愿意相信她单纯的感情,反复的在心里诋毁她、将她推远。我用自己的黑暗,来揣测她的光明。直到她推开我、中了箭,我才相信醒悟过来。
可是我迟了,我没有反应过来,甚至没有伸出手拉她。她就踉跄的跌入岩浆,激起毁灭一切的火花。
那堵在胸口十年的,是封存了多年,来不及表达的后悔。明明已经在那一瞬间变得万劫不复,还强撑着欺骗自己什么事都没有。
如果没有那一场刺杀,我一定会在王座上陷入无止境的后悔。直到有那么一天,我会到走到她跌下的悬崖边,抠着边上的岩石,哀嚎悲鸣、哭得疯狂。
她记着我说过的一切,我又何尝不记得,在笛声停下后、好奇探头的森林公主。
或许我应该感谢王位失之交臂,让我有机会见到奥布汀,将她重新唤醒。
可是怎么办?
她只剩下这根手指了。
我靠坐在树前,蜷缩着、将鼻子埋在手臂里。
我更想把眼睛埋下去,抓着袖子、像儿时失去母亲时那样,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可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我眼里的她,像是只要移开视线,就会消失了一样。
等待天亮的时候,阳光就像是永远不会到来那般漫长。
当她终于睁开眼睛,背对着旭日将外套还给我,我才察觉到夜里寒气的消退。
我知道她有很多话,可我没敢听,只能避开视线,不让她问出口。
我带她前往下一个小镇,习惯了她跟随时的欢快热闹,反而连片刻的沉默都无法接受。我尝试着和她说话,尽可能避免触碰到无法谈及的伤痛,揭起令人难以喘息的疤痕。
她看上去很快就忘了那些事,晃着长长的袖子,像个孩子一样玩乐着。
她的手缩在袖子里,美丽的少女,连件合身的衣服都未曾有过。我还记得她收到第一件衣服时的雀跃,也渴望她能再像那时一样开心的拥抱我。
所以,到达下一个小镇,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她到制衣店,让裁缝给她量身体。
她站在原地,对裁缝的举动充满了好奇。
她跟着裁缝的移动挪动视线,脑袋来回转动,忙得像个失了方向的可怜蜜蜂。
我该早点让她感受到这些,结果却像个混蛋一样,总是搪塞她。
离开制衣店后,我还在镇上买了一辆马车。我改变主意了,我不会再回到那个被魔兽占据的小岛,我要前往阿德卡的王宫,砍下博威·杰尔特的头颅,以博纳·杰尔特的身份,迎娶我的公主。
我在做十年前许诺过的事情,早该做的事情。
但情况并没有这么顺利,采买结束后,出城就遇到了盘查。
我企图用金币买通看守,却没有成功。他们拿出‘沃夫’的画像,我已经被通缉了。
我行事还算小心,唯一可以猜测的,就是旅店出手时太匆忙没注意,遗漏了目击的人。
我在他们动手前,驾着马车飞奔离开。
她似乎受了惊吓,拍着车板询问我原因。
我想不到解释撒谎的借口,只能装作听不见无视了。
我真的很抱歉,让她跟着我过这样的生活。我始终没能给她一段安稳的旅程,从以前到现在,总是被人追捕着。
或许是因为刚刚犯下的案子,来追捕的人不少。有着咬上不松口的气势。
和十年前不一样的是,现在的我,我完全有能力杀了他们。但她还在,我不能让她目睹这一切。
所以我驾车跑进森林里,装成危险的模样,让她躲在马车里不要出来。
我动作极轻的将马车车门锁上,为避免她目睹血腥,上了一把锁。
我撒谎要去探路、引开追兵,其实也只是返回去,将他们截杀在路上。
我下手很快,控制着自己,不让魔兽的力量暴走。我很怕再像昨天一样,两手变成收不回的利爪,那会使我我没有办法面对她。
我用追兵的剑,一击毙命取走他们性命。速度快得,连一滴血都没渐到身上。这样很好,这能让我省去洗手,避免浪费的时间。
我把她独自留在森林里,我担忧极了。
我气喘吁吁的结束单方面厮杀,地上堆叠的尸体,有些人连哀嚎都没能喊出来,只能睁着眼倒在地上。
我顾不上他们,脚步不停,就往她身边赶。
当打开马车车锁,再见她的一刻,我的所有不安才平复了下来。
我的意识回笼,察觉自己似乎喘得厉害。我下意识憋了一口气,没让自己呼出来。
可她的举动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她忽然抱住我,令我憋着的那口气涌上来,不受控制的轻咳了一下。
她没有发现……
她拥抱我时,我只来得及为这种小事担忧。她的拥抱太过短暂,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松开了。
她又向我道歉,说让我冒险保护她。
我扶着车门避开她的视线。
也不知道是因为跑得太快,还是因为她的拥抱动心。我的心跳得厉害,只能这样偷偷平复着。
我说要快走,她也没怀疑,就又坐上了马车。
这片森林比我想象中的大,我带着她跑了一天,都没能走出去。我知道,那么多人失踪,等到黑夜降临,就会有人陆续从城里找过来。
我猜测着、就算有人发现那些尸体,城里能派出的士兵基本都已经死了,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有胆量,跑来追踪‘我’这样的一个凶手。
我知道,这些都是借口。我只是给自己找个理由,让她能停下来吃点东西。
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只顾着逃命,也不照顾她。
她看上去精神还好,并没有太慌张。只是我想到或许她已经习惯了,就有种说不上来的苦涩。
她坐在马车车门那吃着干面包,一口又一口,乖巧极了。
看她咬面包时略显艰难的样子,我不由得低头失神的想。如果不用动物的血肉,艾因大陆上就没有什么极致可口的美食了吗?
就在我陷入思考时,她忽然开口叫我。
她喊我‘沃夫’,我对这个名字还不算太熟悉,回应得有点迟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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