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赤将人送到小区门口就停下来了。
连再往前开一厘米都不愿意。
这么些年,他似乎已经在心里养成了某种执念,要么衣锦还乡,要么就老死不相往来,别说是不肯踏进家里的小区,就连在路上碰见了鹿家的长辈亲戚,他都会拉下帽檐,装作不认识。
——可整个A市就那么大。
鹿家不算顶级的豪富之家,但是这么多年积攒的资产,好歹也能撑得起一部溏心风暴。
鹿赤从小就被他叔叔婶婶,也就是鹿绿她亲爹亲妈当成继承人养,天天不是在老总办公室写课后作业,就是在高层会议室看大屏电影,或者躲在财务总监背后打游戏。
年年寒暑假社会实践,全都是在自家公司完成。
甚至成年以后,他就开始代表鹿氏出去参加宴会活动了。
总结一下也就是说,整个A市的上流社会,他熟的不能更熟。
上流社会对他也熟的不能更熟。
——而整个A市就这么大。
所以,在离家出走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如何避免自己能够不在路上撞见亲朋好友和家族企业里的员工,就成了鹿赤最头疼的一件事情。
最后他想到的办法是:就不要出现在路上。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只要你做一个死宅,你就永远不会有偶遇故人。
久而久之,鹿赤少年就变成了一个深居简出的宅男。
就算外出谈生意,也一定是黑衣黑裤黑兜帽,一副黑客杀手的嫌疑犯形象。
鹿绿今天能见到一个这么正常的哥哥,还是因为,他今天早上出去洽谈的投资方,是个素不相识的外地老板。
那老板是开连锁农家乐的,放假了喜欢在郊区乡下居住,并不爱扎根在熟人遍地走的几大富豪区。
所以他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露脸。
甚至,被拉着啃了一上午的窝窝头和土鸡土鸭后,鹿赤小哥还成功为自己拉来了两百万的投资。
“两百万?”小姑娘微微一挑眉,语气有些惊讶,“那小哥你很不错呀。”
“看来社会真的教会了你很多。鹿赤,你当初离家出走,说不准真的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哦。”
鹿赤沉默半晌,道:“两百万投资,也没有很多吧?”
“但是对你们工作室的体量来说就算很多了啊。作为一个初期创业的团队,连一个正经的办公室都没有,你就能轻轻松松拉来两百万的投资,我觉得已经很厉害了。”
鹿赤握着方向盘,又陷入了沉默。
他目视前方,打了个哈欠:“那什么,你下车吧,我还赶着回去睡觉呢。到家了别忘了发个消息给我。”
“鹿赤,我刚才夸你了你听见了吗?”
“......嗯。”
“那你为什么是这个反应?”
鹿绿眯起眼睛,“我夸你你不高兴吗?还是这笔投资你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才拿到的?”
“......”
“天啦鹿赤你真的......”
“投资是裴措不知道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拉过来的。”
鹿赤少年面无表情,“我只是去对接合同,一个清白的法务。”
车内寂静半刻钟。
“鹿赤你逊爆了。你叔叔婶婶要是知道这件事,一定会笑死你的。”
“你这小孩儿怎么说话的呢,什么叔叔婶婶,我叔叔婶婶不是你亲爹亲妈?”
小姑娘冷着一张小脸,不说话。
男生忽然想到什么,原本嬉皮笑脸的神情也沉静下来。
他叹口气,揉揉小姑娘的脑袋:“不管怎么样,还剩最后一年你就上大学了,到时候远香近臭的,叔叔婶婶总不会还像现在这样。”
“我管他们什么样。”
鹿绿拍开他的手,动作利落地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下车,“你回去吧,有事儿微信联系。对了,下次见到我的时候,不要太惊讶哦。”
“嘿你这小孩儿.......”
——回应他的是一个干脆又利落的背影。
那背影有些瘦弱,从明走向暗,缓慢融入夜色之中,却又始终带着孤傲的轮廓。
孤寂又坚强。
就像他提着行李箱离家出走那天,只有鹿绿送他,送了好远,直到被他强硬地赶回家。
但他上了出租车后,偶然再回过头,就发现小姑娘还站在原地,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他远去。
她的神情平淡又迷茫,困惑又释然,揪着自己的衣角,整个人与世界割裂开一道明显的分界线。
她融不进阳光,也融不进黑暗。
她从小就是这样。
......
鹿绿打开家门时,观察到院子里自己刚养了没一个月的卷毛狗和它的狗窝全不见了。
可是莫嫂从来就不会不经过她的允许随便乱动她的东西。
那么宠物连带着窝都不翼而飞的可能性只有一个——
“怎么现在才回来?”
客厅明亮的灯光中,妆容精致的妇人拧起眉毛,视线落在她身上,语气严厉的有些刺耳,“还穿成这副鬼样子,你究竟是又跑去哪里野了?”
——可能性只有一个。
她亲爹亲妈回国了。
鹿绿换好鞋子,走过去,在母亲对面的沙发坐下。
坐姿很端正,神情很恬静,语气很乖巧:“我去参加了一个漫展。”
“漫展?”
“就是动漫展览。”
“动漫。”鹿母被她气笑了,“鹿绿你现在已经高三了,还有不到一年你就要高考了,人家都在学习,你打扮成这副鬼样子去看动漫?你多少岁啊鹿绿?你知道隔壁的霍任真这个暑假在做什么吗?鹿绿,人家比你还小两个月.......”
鹿绿垂着眼眸,听她训。
一言不发,姿态十分柔顺,就像是世上最听话最乖巧的女儿。
但是她脑子里的思绪已经跑到十万八千里之外。
她想到今天中午在哥哥办公室里看见的那个动漫小短片,想到视频里那个踩着云走的带火少年,她忽然觉得很羡慕。
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离家出走。
和鹿赤一样,从金碧辉煌的大别野搬到破旧偏僻的居民楼里,穿着T恤大裤衩,趿拉着拖鞋吃泡面,做一个颓废的社会宅。
而这样伟大的梦想并不是被鹿赤启发的。
从鹿绿上初中,靠着自己赚到第一笔零花钱开始,就已经开始这样想了。
这么多年,她想了一万遍却一直没有付诸行动的原因是:
她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到一个非得离家出走的理由。
鹿赤离家出走,是因为家里人不理解他,不支持他,他有远大的理想,他要出去追梦,他有必须要为之奋斗,挥洒热泪的事业。
可是鹿绿没有。
她没有十分感兴趣的东西,没有父母不支持却一定要追求的前程,也没有一帮愿意跟着她同甘共苦的小伙伴。
她就没有梦想。
她只是向往自由,却不知道自由了之后应该做什么。
所以就这么拖呀拖呀,拖到了现在。
鹿绿甚至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没有离家出走的必要了。
因为再过半年多,她刚好要去念大学。
父母对她的志愿没有太大的干涉,只要高考考得比邻居家的女儿好,选的专业不丢鹿家的脸,安安分分平平稳稳地过完她高雅又舒适的一生就可以了。
鹿绿其实有点儿沮丧。
她比她哥有计划性,从初一就开始悄悄存钱,初二开始规划着宜居的城市,初三开始为自己寻找能够自力更生的生活来源。
她计划了接近六年的时间,什么可能性都考虑到了,结果就在一切都快准备稳妥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压根儿就没必要这样大张旗鼓精心作战。
反正也没人关注她往后的生活。
小姑娘叹口气,把兜里的一百块钱放进床底下的行李箱里。
坐在地面上发呆。
大概是因为早就计划着要出逃,鹿绿是个难得在当代社会还有储备现金习惯的青少年。
并且一储备就是满满一个行李箱。
锁扣一打开,里面就是一沓沓毛爷爷,那场面稍微有些震撼,活像是什么反腐败电视剧里,贪官被抓时的破案现场和直接证据。
钱,她是有许多的。
在给钱这一点上,如果不是因为要防着鹿赤,鹿父鹿母其实从来就没有吝啬过。
他们无法在情感和陪伴上做到合格,但最起码给足了金钱。
年幼时,鹿绿看多了电视剧,以为这是富裕家庭的通病。
以为全世界的富二代都是这样的。
所以她心理平衡,没有丝毫不满,逆来顺受地去承担那份孤独和疏离。
直到后来,她发现好像也并不是这样。
七岁,鹿赤到自己家来,母亲亲自帮他布置了房间,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一有空就洗手作羹汤,永远记得他的喜好。
父亲也是,带着他去公司旁听会议,教他下棋,骑马,打球,会批评他,会夸奖他,严厉而慈爱,在他的人生里,充当了一个最好的引领者,把他培养成一个阳光而自信的好青年。
他们是叔叔婶婶,却做得比亲生父母还要好。
十几年了,如果不是她和鹿赤的年龄差实在有些大,鹿绿都怀疑,她当年是不是和她哥哥抱错了。
不然为什么,在面对自己时,他们眼里甚至都没有多少温度。
母亲只会说,你要超过霍任真,你要比霍任真做的更好,你扪心自问一下,你做的比霍任真更好了吗?
然后父亲就说,你好好读书,不要在外头瞎搞,丢了家里的颜面。
他们明明是亲生父母,态度却公式化地像两台机器。
是她做错了什么吗?
还是她哪里不如她哥哥鹿赤?
十几年了。
鹿绿从来就没想明白过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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