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夫人神色一定,思绪回溯到从前,她的面庞变得温柔,叙述出的话也温软动人,“谢鎏逸只是一个庶子,他娶到我才有机会掌谢家,谢家是一滩烂泥,他接手时遭多少人耻笑,因为嫁他,我的娘家人也慢慢将我剥离,那段时间着实难熬,我们相互扶持,相互鼓励,即使身处苦难我也甚觉幸福。”
“他攀上皇家便能将自己的结发妻子当作贱物任人欺辱,我瞎了眼,他娶我是为得到谢家,为了在朝堂立足,能邀君王入自己后宅,你说我还对他心存爱意,我贱吗!”
她的眸中渐渐显出水光,只在瞬息就转一脸憎恶,“他不死难消我心头恨,你不是说敬我,你怎么不杀了他!你杀了他!我就能好!”
谢煜璟肃穆着面,颈侧青筋迭起,良久他哽咽出声,“家家,我是不是他的儿子?”
荀夫人蹒跚着走近他,猛抓住他的前襟厌恶道,“你和他秉性一样,他能为权送妻,你也能为权娶妹,有没有血缘有什么关系,你们本就是蛇鼠一窝!”
“……您在我面前棱模两可,这么些年,您口口声声说我不是他的儿子,可我还是不信,家家,我若不是他的儿子,您会允许我出生吗?”谢煜璟扶住她的肩膀嘶哑着声问道,这句话他堵在胸口多年,时至今日才问出来,他在希冀着,她是骗他的。
荀夫人打掉他的手,嘲弄地笑着,“不是,你不是谢鎏逸的儿子。”
你不是谢鎏逸的儿子。
谢煜璟颓丧的朝后退,直退到门边停住,他一脸青白,呐呐出声,“我是杂种。”
荀夫人满目含泪,倏地背身道,“说得好,你就是个血统不纯的杂种,我一时心软生下了你,你不帮我手刃仇家,还和他狼狈为奸,你那个可怜的妹妹什么都不知道,你敢娶她,你就是乱/伦,你们生下的孩子也是杂种,谢鎏逸丢了谢家,你乱了谢家的血脉,哈哈哈……”
她报复性的大笑,每一声笑都践踏着他的心。
谢煜璟慌乱的扒开门,失魂落魄的朝外走。
门边的婢女端着药,瞧他出来急忙低头道,“郎主。”
谢煜璟挥挥手,她便进了屋。
他立在檐下仰望着天际,神思飘远。
约一刻钟,那婢女又出屋。
谢煜璟睨过她手中的空碗,举步往出走。
谢府空旷,随处可见青竹绿树,他走的很慢,沿着青石阶踱步,将走到菡汀院顿住脚。
院里三人还在练剑,见着他也停下来。
谢清妍拉着楚姒近前,笑道,“阿兄是过来看阿姒的吗?她才刚刚到。”
楚姒只感觉耳朵烫,她转眸看了看他,随即就低下头,羞意扑面而来。
谢煜璟望着她脸侧的红晕,涩意在胸腔中翻腾,连开口都不知该说什么。
谢清妍当他们两人害羞,自觉要做个和事佬,眼珠子在两人身上瞄了瞄,选了个恰当的话切入,“阿兄,我昨日还见你带着香囊,今天怎么就取下来了,那香囊阿姒特意说了可驱祟气,要贴身佩戴。”
楚姒咬一下唇,羞的快进土里去,她伸指戳谢清妍悄悄道,“阿妍姐姐你别这样说。”
谢清妍挑挑眉,笑得贼坏。
谢煜璟看着她们的小动作,忽而移开眼,回答着话道,“早起急着去看家家,忘在床上了。”
言下之意,香囊还放在他的床边。
楚姒眼睫颤动,嘴角都止不住向上翘,少女的心思在眼底显露无疑。
谢煜璟凝望着她,酸苦黏在舌头上,半晌他道,“阿姒,要是学不下剑术也别勉强。”
楚姒嘴边地笑顷刻不见,她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他并不想她来。
谢清妍也听出来了,她伸长手臂揽住楚姒,与她道,“阿姒,阿兄是担心你受累,修习剑术很不容易,一不小心就会伤到。”
楚姒浅浅颔首,脸边的绯色褪成了冷白。
谢煜璟负手于身后,挪步道,“你们继续练吧。”
他背身走的时候有一种匆忙感,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离去。
楚姒瞧着他的背影,顿生失落。
谢清妍拍拍她的肩膀,推着她道,“我阿兄赶着出外兵,所以急了些。”
楚姒疑惑,“出外兵?”
谢清妍怕她不信,跟不远处的夏岫英道,“先生,我阿兄近日是不是军务繁忙?”
夏岫英将削好的两柄木剑给她们,笑着道,“郎主确实忙碌,几日前豫章郡太守上报,豫章郡遭齐国携兵压境,抢劫了大批蚕丝,今年各地战况激烈,那些庶民养殖的桑蚕被破坏尽,建康锦署就等着豫章郡这一批了,没想到被齐国给劫走了,本也算不得大事,但齐国陡然率人入境,我们连抵挡都来不及做,这次是抢东西,若下次他们直接攻打过来,那难免是一场祸乱,陛下下旨让郎主调出一批兵来,前往豫章郡驻守,以防再出现这种情况。”
谢清妍划了两下木剑,问道,“阿兄指派谁前去?”
“调的杜忠将军,”夏岫英抽出一条长带,让楚姒摊开手,她用长带包裹住她的手,防止练剑时受伤,“杜忠将军在洛阳一战中已能独立抗敌,郎主得留守建康,免得其他地方再出乱子。”
楚姒凝住眉,学着谢清妍提剑,“北府兵才从洛阳回来,还没休整又要出兵,这样岂不是要累垮,桓家的温铁军近年来未见征战过,为何陛下不用他们?”
“桓伊辞官后,温铁军成了桓家的府兵,就算陛下想调动,也得桓家任职才行,”夏岫英扶正她的脊背道。
谢清妍挽出一个剑花,嗤笑道,“桓渊之狡诈的很,陛下授他骑都尉,他推拒说自己疳积①,一个疳积算什么大病,我阿兄当初胫疽②都得去清剿陶氏,他就是贪生怕死。”
陶氏是北方的大氏族,当初都城还在洛阳,陶氏掌控着朝政,后来陶氏野心膨胀,竟想推翻皇室,自立为王。
司马骏势薄,听取谢家和桓家建议南渡,连夜撤出洛阳,迁都往建康。
陶氏占据了洛阳还不满足,还想将他们赶尽杀绝,领兵二十万直逼近淮河方才暂住脚,一直在河对岸徘徊,寻机渡河。
桓伊眼看着情势不对当即辞官,桓家的郎主也落到桓渊之头上,司马骏无法便只得提拔他,奈何他亦是胆怯,称病拒官。
是谢煜璟站出来,率八万北府兵夜奔淮河,趁他们松懈,半夜渡河冲杀了过去,那一场仗胜的惨烈,北府兵仅存活了三万人,谢煜璟也在此战中立威,那一年他才十六岁。
楚姒看着谢清妍的剑招,顺势也挽出个花,轻轻问道,“他阴雨天腿会疼吗?”
谢清妍望着她笑,“阿兄惯来能忍,我从不见他露过疼痛的表情,这事估摸只他自己知道了。”
楚姒缄默着声,手上的剑挥舞的愈发快。
她们练了约一个时辰,日头升上去,两人也汗津津。
夏岫英看她们气喘吁吁,便放了她们去休息,自顾收好木剑出府去了。
谢清妍拂掉额头上的汗,搀着楚姒回自己院子稍作洗漱。
再出来时都是一身清爽,眼瞅着快到晌午,谢清妍本想留她在府中用午膳,却又担心她回去遭袁夫人说,便送她出院子。
谢清妍的院子离杏园近,出谢府也得路过,两人一路有说有笑,直走过杏园时刚巧见柳漪扭着细细的腰肢走出来。
她穿的不是谢府仆婢的衣裳,一眼就瞩目,再加上她生的娇美,很难让人不注意到她。
楚姒看过也没往心里去,只急着要回府。
柳漪不认识她,但看见了谢清妍,莲步轻移上前来行礼,“女郎。”
谢清妍不喜她,冷声道,“柳娘子不待在沁兰院,过来杏园做什么?这谢府可不是你能随便跑的。”
沁兰院是主屋,荀夫人的住处,这个楚姒是知道的,她心下生疑虑,嘴里倒没好问。
柳漪软软道,“郎君看我受伤,便叫我过来杏园让大夫看一下。”
她如此说着,下颌也稍微抬起,果见那颈上有伤痕。
楚姒听了柳漪的话瞬时耳边嗡嗡作响,柳漪说的郎君不用猜就是谢煜璟,谢煜璟这般关心这个女人,她不是傻的,在之前他分明对她漠然的很,现下这个柳漪说出此话,她心口乍生出空,空的慌了神。
谢清妍瞧她怔忡出神,急急黑着脸赶柳漪,“还不快回沁兰院。”
柳漪福福身,打眼看了看楚姒,退身缓缓走开。
“阿姒,咱们快走吧,”谢清妍揣度着她的面色道。
楚姒愣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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