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了!”
尖利的女音像一柄小刀,扯破了由灯光和醇酒织成的温情脉脉的夜幕。周围的人群滞了滞,接着像是被同一个遥控器控制那样,集体扭转脖子,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两个刚刚询问完酒吧经理的两位警察反应最快,他们冲到了女音响起的位置,看见一位女侍应战战兢兢贴墙站立,她嘴巴张着,脸上一片空白,木愣愣的眼睛直直盯着前方小巷,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叫着什么。
她的前边,小巷的深处,一道蜿蜒的暗红液体缓缓流出,液体的尽头,有两道黑影,一道面朝下倒在地上,另外一道俯压在上。
“住手!”
“放下武器!”
两位警察厉声喝止,拔出武器指向前方,同时打亮强光电筒。光线驱散黑暗,现场情况这才分明,只见现场两人体表并无明显伤口,周围有武器,是一把水果刀,丢在距离两人五步开外的地方,刀身光亮,也并无血迹。
至于地面上的暗红色液体,来自地上的一个破损便利袋,看着像是……
“火龙果汁。”
纪询松开曾鹏,举起双手,慢慢站起来,面向警察:“你们来得正好,我要报警,这么漆黑的巷子,这人掏出刀子,真是太可怕了。”
警方并没有放松,他们飞快扫了眼现场,厉声问:“你是从背后把他扑倒在地的?!”
纪询顿了下。
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很简单,他看到刀光,先下手为强,将人扑倒控制;严格责任认定的话,是他先打架斗殴。
“误会。”
但这时候,面朝地面的曾鹏突然开口。他撑起身子,一只手臂垂着,动作迟缓的拍拍衣服,看着像是受了伤。但尽管如此,他依然诺诺连声:
“都是误会,我没注意把厨房刀带出来了……不麻烦警察,我们私了,私了。”
两位警察互相使眼色,曾鹏低着头,但没有用,在他爬起来的时候,明亮的手电筒,已经清晰明白照出他的脸。
正是他们要找的嫌疑犯。
“……都回局里一趟。”
*
最终,两个人都被带回了警局。纪询被安置在刑侦二支里,但太晚了,没人搭理他,只有个白天在案发现场看见的眼镜刑警,对着电脑飞速敲键盘。
纪询摸出手机,给夏幼晴分了条消息说明情况,又打开游戏,有一搭没一搭打着。
倏地,一阵椅子拖拉声传到耳旁。
纪询手臂被人扯起,带着清凉药膏的手指直接抹上他腕侧的伤口。
这点伤口他自己都没发现,有这双利眼还这样不见外的,除了一个人,不做他想。
“嘶——”纪询手臂一抬,避开了,“轻点。”
“帮你涂药还这么多话。”涂药的人松了手,双肘压在桌面,上身微倾,一双明锐双目看过来的时候,自然柔和了视线,“小巷缴个普通人的械都擦破皮,太弱了吧。”
纪询目光自上向下掠过坐在身前的人。
对方冲锋衣、马丁靴,做着随时能冲上第一线的便装打扮;他剑眉星目,薄唇微抿,剃着个精神的寸头,因而耳下颈侧一处缺了块肉的狰狞伤口便完全暴露出来,破坏了他颇为俊秀的轮廓,导致他不说话时,整个人都显得阳刚肃穆、不近人情。
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身上产生的所有坚硬,都是为保护他人而生的盾牌。
纪询对上袁越的眼睛。
那双眼里的关切,轻而易举刺破分开后的些许时间,揉碎两人不同工作生出的膈膜。
真像是自己只去休个长假,回来还和袁越搭档啊。
纪询想。
*
霍染因站在询问室的单向透视玻璃后。谭鸣九和搭档呆在里头,紧急询问刚刚被带回来的曾鹏,但里头的进展不太顺利,一开始曾鹏似乎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带过来,从头一副坐立不安息事宁人的态度,最后甚至不要赔偿了。
“我能不能早点回去?没请假就离开,店里会扣我工资,一旦扣钱,月底就没有三百块奖金了。”
“知道奚蕾吗?”谭鸣九问。
这个名字让曾鹏抬了一下头,就一下。他很快重新低头,脑袋勾着肩膀,像是脊柱完全没法支撑他好好坐直。
“嗯,知道。别提她,我们早吵架分手了,我的事情和她没关。”
“她死了也和你没关吗?!”谭鸣九大喝一声。
曾鹏一下子呆住了,他脸上的怯弱幻化成一片茫然,茫然又蜕变成不信,他刚刚张开的嘴巴又重新闭合,像蚌壳一样紧紧闭合,这时候他的脸上反而露出了三分抗拒的倔强。
他觉得警察在诓他。
直到谭鸣九拿出奚蕾死亡现场的照片。
这张照片击溃了曾鹏,刚刚还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男人居然在椅子上陷入了足足一分钟无意义的狂吼和挣扎,然后力量消失了,他像一堆迅速燃烧之后的灰烬,跌落在椅子上。
询问得以正常进行。
“1月11日晚,你去过奚蕾家里吗?”
“去过。”
“去干什么?”
“拿钱……”
……
询问室里的声音一路传入霍染因耳朵,更多的线索开始出现。
法医推定,奚蕾死亡时间为11日晚9-11时。
11日晚,奚蕾于7:52分出现在小区监控,回到小区。
11日晚,清安小区大门摄像头显示,嫌疑人7:03分到达小区,7:21分离开小区,自诉拿走放在家中的银行卡,尔后回到出租屋,于8点下楼吃面,8点半后在住所附近的ATM机取款,换了四家银行,总共取出三万元钱。
霍染因目光微垂,进入嫌疑犯的视角。
月光冷冷照在人烟稀少的小巷子,他已做好准备,再度回到小区的后门,奚蕾的住所就在后门内的第一栋,围墙不过两米五,随意就能翻越,他翻过围墙,或者闪身进入监控坏掉很久的后门……
他敲开了女友的门……他进去……他撕开假面,露出狰狞的原型……他将人推倒在沙发上……他狠狠拿枕头捂住女友面孔……捂住,压死,掐着!掐着!……直到抽搐的身体不再动弹……她软下去,软软躺着……
不对。
霍染因眉峰微拧,从嫌疑人视角中切换回来。
绳子呢?
为何一定要用绳子将人绑住,再捂其口鼻致死?因为害怕死者挣扎吗?
……不。
曾鹏身高超过一米八,身材结实,在面对娇小的奚蕾的时候,根本用不着绳子。
询问室内,谭鸣九咄咄逼人:“拿钱干什么?这钱是奚蕾的存款吧?你朝她要钱她不肯给你,还骂你嘲讽你,说你没用,没错吧?”
“还差一笔税。”
“什么税?”
“契税。”垂着眼望地面的曾鹏慢慢抬起眼,“我给她买了一套房。只准备了房款,没准备税。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十分钟后,谭鸣九走出询问室,手里拿着张折得皱巴巴的单子,这是曾鹏自口袋里拿出来的,奚蕾三个月前在阳光医院打胎的单子。
“曾鹏说孩子不是他的。”谭鸣九牙疼得直抽气,“孩子不是他的他还买房想和死者和好?再老实人好脾气,也不至于绿云罩顶喜当爹了还这样唯唯诺诺满心付出吧?”
“要想生活过得去,头上总得带点绿。”和谭鸣九搭档的记录员调侃,“我看曾鹏倒是真心的,至少房子的名字,切切实实写的是奚蕾。”
霍染因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他在翻今天晚上的记录,当目光扫到一处时,停住了:“纪询出现在摸排现场,和曾鹏发生冲突?”
“哈。”谭鸣九探过头来,“怎么这案子哪哪都能见到他?冬眠三年终于睡够了?”
*
“没什么好担心的,过去年终体能测验,我可是蝉联冠军。别说一个没受训的普通人,就算三五个,打不过总也跑得掉。”
二支的办公室里,纪询三言两语回应了袁越的关心。
袁越不是善于闲聊的人,最初的关切之后,直接切入主题:“死者是你的朋友?”
“……算是。”
“今天你带回来的人是凶手吗?”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神探,看一眼就知道谁是真凶。”纪询先是失笑,继而以探讨水果甜还是不甜的语气随意发挥,“应该不是吧。是的话不就太无聊了吗?”
“那,要我和二支那边商量一下,将案子接过来吗?”
纪询见到袁越稍稍压下的眉眼。这人身上有种不动声色的温柔。这种温柔在平时或许因为他的拙于言语而不显露在外,可只要到达关键时刻,就一下变成汪洋大海,无边无际。
有时候纪询觉得袁越像一件老式冬衣。
基础,显土。
永远缺它不可。
夏幼晴真该来找袁越的。纪询想。袁越绝对不会让她失望。袁越不会让任何人失望。
“怎么,半年没见,你也学会公器私用开后门了?”纪询用玩笑敷衍过了对方的关心,这玩笑引得袁越微微发窘,连嘴角都抿得深了一点,露出颊边一颗隐隐约约的酒窝。
袁越的长相其实很阳光,他性格方正,但并不死板,之所以显得有些严肃,除了脖子上的伤口之外,还因为他笑起来就露出天生的酒窝,怎么看怎么显得年轻。
一个刑警队长长成这副模样,实在不够成熟稳重,无论是在抓捕罪犯还是带领手下警员上,似乎都有点陷入下风,所以袁越越来越不爱笑了。
有点可惜。
纪询想。
当年他入警队的时候,袁越做事认真归认真,说说笑笑的时候也不少。
不过可能从今开始,这种委屈就不用袁越一个人承受了。二支的霍染因,也是个光凭样貌并不足以服众的男人……
“想什么呢?”纪询的肩膀被拍了下,他回过神来,听袁越说,“我没有和你开玩笑,刑侦两个支队,彼此调一调手头的案子,也没什么奇怪的。”
“得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上面一句话,下边跑断腿,现在还有谁敢不卯足力气破案?”纪询失笑。
近几年来,宁市在这方面抓得越发严了,早早打出“命案不破,现场不撤”的口号,虽然因此让刑侦支队的警力捉襟见肘,几乎每个刑警都熬油点灯地加班工作,但成效确实有,除去早年的案件外,重大刑事破案率维持在92%以上。
这个数据让纪询屡次怀疑,袁越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猝死在工作岗位上。他劝了人两句:
“你有时间早点回家休息,免得在办公室里就英年早逝,回头连个烈士都评不上,多亏?”
“这么担心我不如回来和我搭档吧。“
“不要。”纪询拒绝得干脆。
“纪询——”
“三年前我就说过,我不再适合干这行了。”
“不,你适合。”袁越反驳,“你是我见过最适合干这行的人。”
纪询默不作声。
他不愿回答,气氛就陷入僵滞,袁越跟着沉默一会,将手伸进口袋里,摸出颗糖果,塞到纪询手中。
纪询怔了下,捏捏糖果,想起他刚刚入职时候的事情。
毕竟没有多少人天生就对死亡和尸体完全免疫,刚加入刑警队的时候,他有个很娇气的小癖好,会在看尸体之前吃颗糖压一压。后来有一次出现场的时候忘带了,那天也背,大夏天的,尸体又过了两个月才发现,现场的气味和尸体的模样都一言难尽,他的状态也一言难尽。
那次以后,袁越就发现了他的小癖好。再接着,袁越的口袋里就总装着两三颗糖果,去现场之前给他递一颗,看他心情不好了也给他递一颗,两人观点不同争执了,事后也给他递一颗……跟万用灵丹一样,算“袁越式”贴心吧。
纪询把玩着糖果,没有吃。
袁越索性再拿出一颗,这回直接剥了糖果纸,把糖果塞进纪询嘴里,他说:“算了,你不想谈这个我们就不说。但当时可是你说的要和我一起当一辈子警察的。”
纪询含着糖,舔舔唇,甜的,甜到发苦。
是我说的。他在心中应道。那时年少又轻狂,不知道没有谁能和谁一辈子。
“你应该明白,”他微微恍惚,心中的话泻出嘴唇,“我迈不过那个坎……”
袁越还想说什么,目光忽地一转,停在纪询身后:“霍队?”
纪询转身,这才发现霍染因站在办公室大门口,不知看了多久,听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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