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小说:谎言之诚 作者:楚寒衣青
    纪询说完了, 看两人一动不动,面露困惑“怎么,你们打算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聊天谈心, 不累吗”

    霍染因站起身,顺便把地上的曾鹏拽起来。

    曾鹏低着头, 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他的眼睛,也让他脸上的伤痕更加突出,他左脸颊不知被谁狠狠揍了一拳,肿得老高, 像含了个鹌鹑蛋在嘴巴里“我昨天没犯事吧,两位警察来我这个狗窝干什么

    “没犯事你跑这么快干什么。还激动得想跳楼,日子太无聊了, 跳着玩吗”纪询踏入房间,随手关门, “再纠正一点, 我可不是警察, 不过一个不辞辛苦见义勇为配合警方的模范市民。”

    他说完了, 感觉霍染因的视线轻飘飘落在自己脸上。

    要不是今天晚上真的太累,他能给霍染因做个鬼脸, 接着他就听见霍染因单刀直入问曾鹏“毒藏在哪里”

    曾鹏猛地抬头

    他阴沉的眼自乱糟糟的头发下看向霍染因“警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止曾鹏,纪询都在心中吹了声口哨。

    哇哦。

    二支新队长这份雷厉风行真不是盖的。

    而且这么不怕打草惊蛇,是因为他已经胸有成竹了

    曾鹏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影响霍染因的判断。他拿出手铐,将曾鹏两手铐住, 目光一寸寸环视这个简陋的一居室“毒就在你的屋子里。它藏在”

    这时, 门突然被敲响了。

    “叩。”

    “叩。”

    “叩。”

    迟缓、凝滞、孤独的敲门声。

    敲门声让室内几人的活动都停下来, 他们望着门, 门外是未知的人。

    须臾,霍染因对纪询微微一摆下巴。

    纪询看出霍染因的意思,他和霍染因交换了位置,他看着曾鹏,霍染因来到了门后,他的手握上门把手,腕部微微用力,门把下压

    “啪”一声,门打开。

    谁也没想到的人出现在门口,那是个穿着朴素,戴方框眼镜,佝偻着背的老人。

    纪询曾见过他一次,在奚蕾的葬礼上,他姓程,程老师。

    门口处,面对面的霍染因和程老师都显得意外。

    程老师“你们是”

    纪询突然闪身向前,挡住曾鹏被拷上的手腕。他笑眯眯说“程老师好,我们是曾鹏和奚蕾的朋友。”

    “你认识我”程老师意外道。

    “我在奚蕾的葬礼上看过你,我听大家说,奚蕾的墓碑是你买的。”纪询说。

    霍染因心头一动。

    他从门口退回曾鹏身旁,借着纪询的遮挡,拿钥匙开了曾鹏的手铐,将手铐从曾鹏手上拿掉,做这事的全程,曾鹏一语不发,非常配合,显然是不想让奚蕾的亲属见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这很好。

    证明他还存有自尊廉耻。

    纪询上前两步,在一眼扫过程老师,看见程老师手里提着的药店袋子,里头是跌打药水、纱布这样的外用药品。

    东西是给曾鹏的。

    药店是这条街上的药店。

    桌子上还有两个一次性水杯。

    曾鹏刚才之所以毫无防备地开门,是因为他以为外头敲门的是程老师他们来到之前,两人在一起。

    “蕾蕾,唉”老人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皱纹更皱了。

    “对了,还不知道程老师名字”纪询说,“程老师坐,药是给曾鹏带的吧,你怎么上曾鹏这来了,之前没听曾鹏提过认识你。”

    “我单名一个正。孩子你过来,我帮你上上药。”程正没有推辞,在沙发上坐下,先招呼了曾鹏,又对纪询说,“这事说来话长,既然你们是他的朋友,那就和我一起劝劝他。人死事消,入土为安,怎么还能去掘坟盗墓呢”

    “蕾蕾跟我说过,她想葬在宁市。”曾鹏闷头说了一句,“我还在葬礼前就自拘留所里写信给她父母说了,这是蕾蕾的想法,让他们等我出来再办葬礼,我会负责一切。”

    “”

    得。纪询听明白了。感情这兄弟之所以脸上挂彩行动不便,全是因为想在宁市给奚蕾办葬礼安葬的目的没达成,于是刚出拘留所,就紧赶慢赶赶往奚蕾老家,准备给奚蕾迁坟视线奚蕾生前的愿望。

    还是个痴情种子。

    程正面露无奈。他看上去像是个暮气沉沉的老人,耸拉眉眼,温吞平和“我们都知道你对蕾蕾的心。蕾蕾有你这样的男朋友,我们都为她高兴。你打算实现蕾蕾的愿望挺好,但也要体谅蕾蕾家人的想法,她的家人也想自己能在就近的地方看见她,陪伴她。再说了,年轻人的想法不定性,蕾蕾过去是这个想法,但到了现在,你能说她一点都不想回到小乡村”

    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母尽孝。

    这些论调太熟悉,纪询已经在心里替老师补全了后边的话。

    但老师说了出乎纪询意料的话。

    “看看她从小长大的村子,看看她熟悉的风景”

    曾鹏没有回答。

    没人能回答。

    能回答的人已长眠地底。

    “都这样了,接受吧。人各有命。蕾蕾是个好孩子,但这是她的命。”老师叹了一口悠长的气,温和的眼睛透过方框眼镜,看向曾鹏,他抚着曾鹏的肩,“倒是你买的那套写蕾蕾名字的房子,要收回来。那是个大钱,是你在这个城市安身立命的资本。你过好以后的日子,蕾蕾会高兴的,她就是这样替别人着想的性子。”

    该说的话说完了,老师将药自袋子中拿出来,替曾鹏包扎。

    曾鹏的伤势比外表看上去的要重一些,毕竟掘坟盗墓这件事,别说封闭的村子了,放到任何人身上,都接受不了。

    纪询看见霍染因望着程正的手,对方包扎手法挺专业的,给曾鹏涂药油的时候,撩起了一截袖子,露出青筋遒劲的结实手腕。

    这身材倒是不像外表展现的年迈体弱。

    纪询又往程正脸上看了一眼,老师依然暮气深沉,那不是年龄的因素,也不是身体的因素。只是一个接受了现实,再没有心气的认命的人显现出来的颓然疲倦。

    包扎的时候,程正又问“接下去你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走了。”原本自老师进来以后,就再没有看纪询与霍染因的曾鹏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忍不住偷偷瞟了两人一眼,眼中有一丝哀求,“解决完蕾蕾的事情后,我就会离开这个城市。我回老家去,老家还有亲戚朋友。”

    纪询保持沉默,霍染因也保持沉默。

    既然一开始没有让手铐展露在老师眼前,那么这份曾鹏对上奚蕾亲属的体面,他们就会替他保留到底。

    只有老师在说话“既然你要离开宁市,就更不该执着将蕾蕾迁坟,你走了,迁来宁市的蕾蕾怎么办每年清明,谁来看她你什么时候走”

    曾鹏低头,他也不知道。

    霍染因一反之前的寡言态度,接上话“可能年后吧,毕竟快过年了,年前杂事多,总要整理清楚再说。”

    “如果你今年没有人团圆,可以去村里过年,正好我们也把年货办齐了。”程正道。

    “程老师是什么时候办的年货”霍染因又说话了,“我听曾鹏说,奚蕾的葬礼是23号,你们是在23号之前买的年货。”

    “是啊,18号的事情。那天正好把村里的罗汉松拉来宁市,卖给公司,换点过年的钱。”程正说。

    “18号就回去了吗宁市到奚蕾老家距离不短,当天来回很累吧”

    “一趟四个小时的车程,又要卖罗汉松,又要置办年货,哪可能当天来回。”老师笑着说,“村子里一年到头,也没什么来宁市的机会,大家就在宁市住了一天,19号晚上吃过晚饭再回去的。杏春路那里有一家饭店,便宜量大,我们一大批的人都在那里吃,吃了也就700多一点。”

    “唔。”霍染因应了声。

    纪询能够感觉到霍染因怀疑程正,他也觉得程正有嫌疑,这人是奚蕾的老师,为奚蕾买了墓碑,显然对奚蕾有深刻的感情,存在充足的作案动机。除此之外,最值得玩味的是,在霍染因未曾亮明警察身份的情况下,霍染因咄咄逼人的询问态度居然没有引发程正的排斥,可能当老师的脾气好,耐心足

    “小曾,你考虑得怎么样,今年过年就去村子里吧”程正又说。

    “我不知道。”曾鹏嘴唇翕动,“让我再想想吧。”

    程正离开了这里,霍染因站在楼上的窗户向外看,看见程正上了一辆灰色小轿车,车牌号是ns4455sn。

    纪询对曾鹏说“人也走了,你想好了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两个都来这里了,哪怕把你这间房子给拆了,也会把你藏着的毒找出来,否则对得起我因睡眠不足而死去的脑细胞吗”

    曾鹏不语,好像程正离开的同时也带走了他的舌头,他坐在沙发上,如雕像般静默冷然。

    正当纪询琢磨着要怎么撬开这个蚌壳的时候,霍染因说了话。

    他的视线从窗台外转进来,人没有动,还倚着窗“赌徒分两种,一种从不觉得自己会输,输到临头,就狂性大发;一种知道自己会输,也以为做好了输的准备。曾鹏,你是第二种,你预见自己会被抓,你以为自己输得起。可惜这场赌博,除了拿走你的预见,更拿走你绝不想输的东西。”

    讽笑浮现他嘴角,他轻哂

    “你偷钱离去的31分钟后,奚蕾回家,随后凶手到达。你距离挽救你女朋友的生命,只差区区几个小时;你孤注一掷去杀唐景龙,又错过女友葬礼,错失她最后一面。你每做出一个选择,你的人生就向深渊再滑两步。你真可笑,还可怜。”

    静默的雕像龟裂了,霍染因的话轻易刺破曾鹏的外壳,他发出一声孤狼咆哮似的呜咽。

    他收到了报应,报应如影随形,比他做过最可怕的噩梦还还恐怖。

    “你懂什么,我只要一套房子,一套写着蕾蕾名字,能让我们留在宁市的家我没有文化,没有技能,除了贩毒,我还能干什么我干什么才能在这他妈的,这他妈漂亮的,他妈没有一点人情味,一点点都不在意我们这些外来人员的城市里买房子”

    曾鹏牙齿咯咯作响一会,泄了气,双手抱头,在沙发上重新蜷缩。

    “这个愿望我实现了,我拼命实现了”

    我明明实现了,为什么还是到了这个地步

    四年更多的时间,几千个日子,和奚蕾相识相处的种种,一帧帧在他脑海播放,一如走马灯光彩绚烂的转轮。

    他在酒吧当侍应的时候遇见奚蕾,当时奚蕾正被醉酒的客人骚扰。

    奚蕾惊慌失措,逃离时撞到了他。

    可能是刚刚吸完,毒性上脑,也可能每个男人都有个英雄梦,一场梦后,工作丢了,但有人敲响他简陋的合租房门。他将门打开,被救的公主站在外头,腼腆对他挥手

    “你好,我叫奚蕾,昨天谢谢你,我是护士,我来看看你的伤。”

    她站着,笑着,目光明亮而温暖,好像向日葵迎阳而生。

    美梦做过,没有消散,反而留在了他的身边。现实纷至沓来,光怪陆离的大城市还是那样光怪陆离,但他周遭的一小块地方突然变得夯实,他看清楚自己未来的狭窄小道

    工作,存钱,买房,落户,结婚,生子。

    他从酒吧离职,在蕾蕾的监督下戒毒,戒毒的每个频繁打寒颤做恶梦的夜晚,他都能感觉蕾蕾抱着他,一下下拍着他的背,安慰他,从深夜到天明,每次如此。

    他发誓戒毒,后来真的戒断。

    他重新找了工作,一家洗车行的洗车工,洗车工是他能找到的正经职业中工资比较高的,每回来车,他都是洗得最认真的一个,有时候老板高兴,额外打赏他一两百块钱;有时候老板要求比较多,让他连鞋一起擦。

    他没敢和任何人起冲突。

    他努力赚钱,以前有的花钱爱好全部抛弃,也不怎么和同事出去聚餐,聚餐就要花钱,他知道家里有人会给他做好饭菜就算家里没有饭菜,他做好了,也会有人赶着回来吃。

    后来一次意外,蕾蕾怀了孩子。

    那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他戒毒不久,工作不久,蕾蕾也还在阳光医院当护士,两人都没有太多存款。

    一切都是那么实际,他们没钱,没房子,没时间,他甚至没有父母,他父母早已过世。如果生下了孩子,只有两种选择,让孩子和他们一起颠沛流离,把孩子送回蕾蕾父母家。

    他们相对无言几天后,蕾蕾去医院打胎。

    白色的床单,刺鼻的消毒药水,蕾蕾躺在病床上,一贯阳光温暖的笑容中第一次出现恍惚悲伤,他至今还记得他掌心中蕾蕾手指的冰凉。

    “我好不容易从山村里走出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回去,也不会让我的孩子回去我们在这里买个房子吧。我想留在宁市,我想成为这里的人。”

    他说好。

    他越发的努力工作,蕾蕾也一样,蕾蕾只休息了不到半个月,就继续上班。但这些似乎没有什么用,他们努力,宁市的房价也努力,他们每一天都在攒钱,都在尽可能过得像样一些,然而相比房价,相比房子,一切依然那么遥远。

    后来他发现了那张单子,阳光医院打胎的单子。

    孩子不是他的。

    他和蕾蕾爆发了冲突,他单方面的咆哮,暴怒,砸东西,最后倒在房子的墙脚。那只笼中的白文鸟疑惑地看着他,他忽然希望自己也是一只鸟,这样就自自然然有个笼子有个房子,能把自己的一生都装进去。

    最后,他感觉蕾蕾过来,蕾蕾将手放在他的背上,像很早很早以前,他戒毒时候那样。

    他回头,看见蕾蕾悲伤木然的脸。

    “是那个人强迫你的吗”他问。

    蕾蕾点点头,又摇摇头。良久,他听见蕾蕾说“后来我拿钱了,再过一段,我们就有钱买房了。”

    他从两人的出租房里走出来,他在这个从没有接纳过他们的城市里游荡,他游荡到过去的酒吧,看见过去的朋友。过去的朋友上来关心他,拉他去喝酒,最后给了他一沓钱。

    这是有代价的。

    这世上什么没有代价

    他就要一个房子,一个写着奚蕾名字的学区房,他能和奚蕾一起住在里头,结婚生子,再把孩子拉扯长大,一辈子就这样简简单单,平平淡淡。

    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子的。

    他知道自己会进去,会被判刑,可蕾蕾是无辜的。

    为什么要杀她

    为什么他好不容易,买了房子,达成愿望,却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打破房中僵滞的是纪询的话。纪询自兜里摸出个从ktv果盘上顺手拿来的梅子丢嘴里,嚼着梅肉说“找个好律师吧。”

    曾鹏像婴儿一样蜷起来,轻飘飘说“没意义了,我不需要,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奚蕾迁坟需要。”

    这唤回曾鹏的神魂。

    “什么”

    “脑子是个好东西,不要一副它早已离家出走的模样。”纪询评价,“你买了房子,是实际出资人,这个房子实际属于你,也实际属于国家因为这是你贩毒所得,它会被追缴进入国库。但考虑到你现有的情况,只要你在审判中没有被判死缓或者死刑,你的财产就不会被全部收缴,如果这个房子中有部分是你的合法财产,法院会对你做出一定返还。这笔返还的钱,对你没什么意义,对奚蕾父母呢他们除了女儿还有儿子,这还是奚蕾生前的愿望,你说他们会不会考虑,会不会愿意而这一切,需要你找个好律师,才能提前和奚蕾父母协定妥当,及时将奚蕾迁坟。”

    曾鹏僵木的脑袋转过来,他怦然心动,那张灰白铁青的面容都泛出一层希望的光“但我不认识好律师”

    “我认识。我可以帮你。”纪询轻巧说,“但你要付出代价。”

    代价,一切皆有代价。

    “曾鹏,供出一切。”纪询,“我来解决这件事。”

    良久寂静。

    “东西在房间床后的踢脚线里,还有屋子外头壁挂空调的空调外壳中。我能把我所接触到的上线全部告诉警方,但你要做到你说的,你要让我亲眼看见你做到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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