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武侠之论立于世,各地门派便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大则数百口,小则几十人,或择山而居,或购置民宅,声势浩大到武侠二字无孔不入。
但武侠终究是与过去的游侠不同的,倘若二者可以混为一谈,高祖皇帝重新立言便毫无意义了。
其中差异便在于,倘若过去的游侠多为只凭胸中所谓义气便肆意妄为之辈,那么武侠至少要懂礼义二字,无论是真心认可还是假意虚伪,都需将这二字挂在嘴边,张口礼节所需,闭口义之所在。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极其重要的一点,过去的游侠多为各户人家的余子,因为捞不着家产,读书不多又没甚看家本事只能凭借一身力气讨口饭吃,不得不沦为地痞流氓之辈,因此遭人白眼,连其亲兄弟也瞧人不起。而武侠,从武之一字,便可明了,至少要学得一身武艺,无论擅使兵器还是赤手空拳,刀枪棍棒亦或旁门别器,持在手中都能得他人敬仰,以“大侠”呼之。
然而农户出身的余子是没有机会学得武艺的,他们终其一生,也很难得到于他们而言堪称一步登天的机会。但若是能做大侠,谁又愿意做遭人白眼的地痞流氓?
做不成大侠,又不愿意再去做地痞流氓,倒也有第三条出路。
为门派走狗。
顶着某门某派子弟的身份,做些下人才做的腌臜事。
不论这门派立在何处,掌门是何人,弟子又有多少,哪怕只有猫狗三两只,它终究是个门派,自己终究成了江湖中人。
只是其中酸楚,不足为外人道也。
虎城郊外,十几个大汉步履匆匆,神色或焦急或惆怅或迷茫。
“头儿,俺们就这么走了?”
领头大汉回身瞪了发问之人一眼,道:“那你说要如何?”
“俺、俺也不晓得,可就这么走了俺们回去可咋个办?”发问之人缩了缩脖子,道:“头儿你也晓得,掌门惯来是不留闲人的,前回的吴家兄弟没办好事,如今在乱葬岗连骨头都不剩了。”
领头大汉沉默下来。他挥了挥手,一行人便停了下来。
他这兄弟说的是实情。
他们所在的门派,名为淲城派,与其说是门派,倒不如说是一些下九流之人的聚集地,连宫里的宦官都比这门派干净。他们几个是同乡之人,因为都是余子,分不得田地,便揣着半贯钱出来讨生活。来了虎城之后,发觉淲城派招募弟子,便踊跃报名,一圆大侠梦,谁成想大侠没做成,伤天害理的事却做了不少,别说得人敬仰了,甚至没脸回乡探望老父老母。
走是不能走的,淲城派的掌门是个心狠手辣之辈,完不成任务的都没有好果子吃。门派里有七八个姓吴的,也是如他们一般的同乡之人,前阵子领了拦截连家大小姐入虎城的任务,结果没能拦住,因为恐惧于惩罚,半路上就跑了。没过几天,掌门手底下的人拎着吴氏兄弟的头回来了,那头还滴着血,面目可憎,死不瞑目。
“跑是跑不掉的,只能回去复命。”领头大汉道:“是我郑季领着兄弟们出来的,我也得带着兄弟们回去。
“连家乃是武林之主,连啸林更是武林魁首,如今却莫名其妙地被灭了门,这事与俺们没甚瓜葛,倒霉的也不是俺们。但连家大小姐却是万万动不得的,连家坐镇虎城三十年,得连家恩惠的不计其数,敢动的人,是要遭乡里乡亲戳脊梁骨的!
“俺们以前不懂事理,伤天害理的事做了不少,如今却是报应来了……这样,咱兄弟们跟我猜拳,赢了的随我去复命,输了的,代俺们回去侍奉老父老娘。”
“头儿……”
“闭嘴!”
郑季冷着脸,挨着凑过去猜拳,猜了半柱香的功夫,才决定出来六个随他去复命的。他对着六人拱了拱手,又转头看向输了的那些人,道:“田六,你带着兄弟们离开虎城,我在皇家钱庄存了几贯钱,这是凭证。”他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张印着字的羊皮来。
“听着俺的话,先出了虎林,寻一处地方将钱取了,你们分了之后各奔东西,不要一起走,甭管是去做什么,讨饭也没人管,但是千万记得一点,一年之内不要回家,也不要回虎林!
田六从他手里接过羊皮,含着泪重重地点头。
“走罢!”
田六当先跪下,其余的人也跟着跪下,对着郑季和其余六个人磕了几个头,才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郑季看着他们走远,转过头来看着随他留下的六个人
“兄弟们,俺带着你们上了绝路,是生是死看这一遭。田六他们未必逃得掉,我等也未必就此丧命,倘若命该如此,俺们便一起死,路上也有个伴!”
郑季带着人回去复命。
淲城派在虎城城北一处不起眼的院子里,两进两出,门前还栽着两棵柳树。
“人呢?”
郑季跪在地上,低头回道:“回掌门,俺们没拦住。”
“废物。”那掌门抬脚便踹,常年习武打熬身体的人全力一脚哪里是没练过功夫的人扛得住的,哪怕郑季身形健壮,却也是挡不住的,他被这一脚直接踢出五六丈远,撞在院中假山上才止住身体。
“咳……咳,掌门恕罪……”
“将事情一一道来。”
“……是。”郑季摔得头晕眼花,耳朵嗡嗡地响,却还是勉力爬起来,蹭了蹭嘴角的血,又跪在地上,尽力平稳呼吸地说道:“俺们在一线天拦住了连家大小姐,还没出手,又从山崖上跳出来一个人,自称是宗室中人,将连家大小姐带走了。”
“他说你们就信了?”
“掌门先前说若是遇到皇家子弟需得小心谨慎,俺们怕坏了掌门的事。”
掌门沉默了一下,又问:“你们去时十三个,怎地回来只剩七个?”
“那宗室之人说要放俺们一条生路,田六几个就跑了,还抢了俺的钱。”
那掌门:“……”
他用力地呼了一口气,十分厌恶地看了一眼跪在身前的郑季,嫌弃道:“滚下去罢,这次先记着,下回将功补过,若是再出了差错,便送你去乱葬岗安家落户。”
“是,谢掌门恩典。”
郑季一头冷汗,却不敢喊疼,对着掌门叩首几次,才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了,其背后尽是血迹,已经将衣衫浸湿了。
掌门站在院里,来回踱步了几圈,喃喃道:“皇帝明令宗室不得插手连家事,宗亲里除了诸侯王之外皆是困居封地的,难不成是哪位皇子出手了?得了皇帝的授意?”
连家与大晋皇家沾亲带故并不是什么秘密,毕竟当年连啸林的独子连穆清能求娶到锦衣侯独女,可是得了高祖皇帝旨意的,不然凭连穆清那个病秧子凭什么娶锦衣侯的独女?要知道,锦衣侯和高祖皇帝可是连襟,而连啸林不过是败寇。若不是高祖皇帝需要连家来收买人心,连家怎么可能会存在到太康七年才被灭门?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是为了收买人心的话,皇帝令某位皇子出宫彻查此事却也合乎常理,当年高祖皇帝为了江山社稷,与连啸林杯酒释恩仇可是被传为佳话的,甚至还出了戏本。
“若真是皇子,事情可就不好办了。”掌门踌躇了一下,朗声道:“去请水三伯来。”
水三伯四五十岁的模样,身形消瘦,留着一撮山羊胡子,他来到掌门面前,道:“少家主有何吩咐?”
掌门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道:“连家的事似乎有长安来的人插手了,你去请虎城县令派人试探一二连静淞,若真是长安来人,就暂且不管,若不是,便将人擒回来。”
水三伯叹了口气,道:“少家主,欺凌妇孺,非是侠义所为。”
“当年他连啸林夺我家产,也非侠义所为,您为何没有阻止?”
水三伯欲言又止,最终长长叹了口气,道:“少家主若真是看上了,便好好待人家,妇孺是最无辜的。”
掌门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禁不住冷笑。
“当表子还立牌坊,什么东西……”
水三伯领了命去寻虎城县令,他刻意隐瞒了宗室的事情,只说连家大小姐不知为何又跑回来了,□□熏心地虎城县令自然当仁不让地出手了,虎城县衙的差役们倾巢而出。
连家垮了,这虎城地界除了锦衣卫还有哪个敢对他下手?锦衣卫虽说可以动手,但高祖皇帝在时明令,无凭无据谋害官吏者,诛三族,南方甲字千户所的锦衣卫自然不会自找麻烦。
虎城县令美滋滋地,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满脑子都是今夜与美人相会的画面,却不料有个身影冲进县衙,一脚踢翻了他的椅子。
“谁?!谁敢谋害本官?!”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东西。”来人拽着他的官服领口,将一块冰凉的东西甩在他脸上,这东西质地坚硬,砸得虎城县令鼻梁发酸。
虎城县令挣脱不开对方的手,只得乖乖去看那东西,却是一块金包玉的腰牌,背面是五爪龙,刻着太康二字,正面则是一个齐字,旁边又有小字写了赐封年月与名讳。
太康皇帝长子!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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