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静淞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她被下了药,又连日奔波,身体疲惫,虽是睡了许久却还是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
耳边是火焰燃烧的脆响,掺杂着淅淅沥沥的雨声。
她费力地睁开眼,入眼是破败的庙宇内部,身上盖着又脏又破的布料,不远处生着一团火。摇曳的火光下,昨日和她共骑一匹马的男子在火边坐着,神色晦暗难明,另外一个男子则是蜷缩着躺在他身边,看样子像是受伤了。
“昨夜有贼人追来了吗?”连静淞从地上爬起来问道,喉咙干渴,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他伤的如何?”
那男子摇摇头,道:“没有贼人,魏超不小心中箭了。”
原来这个受伤的叫魏超。
连静淞点点头,又问:“箭伤在何处?方不方便赶路?”
男子回身,目光如隼鹰一般盯着她,眼神锋利如刀。
连静淞平静地和他对视。
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那男子才慢慢收回视线,道:“伤在腰上,箭头留在身体里了,拔不出,也赶不得路。”
连静淞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箭伤最不容易愈合,穿透伤倒还好说,若是箭头留在皮肉里,想□□可就难了,强行拔出只会带下来一大块的皮肉,若是用刀切开,且不说他们有没有这刀功,单是现在连块干净的布都没有,谈什么拔出箭头?
但不拔的话,这箭头留在魏超身体里,叫人坐立难安,动一下都十分痛苦,时间长了还会使伤口恶化,加重伤势。
此处离虎城大约有一百里,便是快马也要小半天,这样的箭伤骑在马上和送人去死没什么区别。而且雨天路滑,若是马蹄打滑摔下来,那可就真的没命了。
如何是好?
破庙外天色阴暗,雨声不绝,像是下了一整夜。
吕弘方也在想该怎么办。
魏超受了伤又在马上奔波了一阵子,昨夜到了破庙没多久就昏睡过去了,他切断了箭杆,但箭头还在他体内,被血肉紧紧包裹着,几乎密不可分。
如今七月才过半,正是南部雨水最多的时候,常常可以连下几天几夜的雨不停。顶着大雨带魏超回虎城是绝对不可行的,他的伤口已经撕裂了,再被雨水浸泡,根本就撑不到回到虎城。但不回虎城就只有死路一条,新乐城已是再去不得了,他们既然敢对着锦衣卫放箭,就不会再让他们有活着回到虎城的那天。
——“连姑娘。”
连静淞回身看他。
吕弘方说话的速度很慢,像是一边想一边在说,他道:“昨夜大雨冲掉了马蹄印,也影响贼人追踪我们,但已经天亮了,我想再没多久就会有人找到这里来,这一处长待不得。”
连静淞点头,道:“我省得。”
“魏超伤势不能上路,但他是我过命的兄弟,我不能把他留在这里。”吕弘方缓缓地道:“我们是在锦衣卫当差的,都是军户,这两块锦衣卫腰牌,您收一下,还有这个箭杆,若是回得去虎城,将这根箭杆带去锦衣卫所,他们就什么都明白了。”
连静淞微怔,这是让她自己逃回虎城的意思?按理来说不该应下,但魏超走不得,她也不可能说服眼前这个人将魏超抛下,那么她上路了,回了虎城再请人来就是唯一的选择了。
“大恩不言谢,以后若有需要,做牛做马任凭差遣。”连静淞拱手行礼,严肃道:“若是我连家家产还有拿回来的那一天,定然尽数奉上,以谢救命之恩。”
吕弘方默默点头。
连静淞简单整顿了一下衣襟,又借着从房檐上漏下来的雨水洗了把脸,收拢了吕弘方给她的两块锦衣卫腰牌,将箭杆揣在怀里,最后对着吕弘方拱了拱手,道:“我一定快去快回。”
话音刚落,却听一阵庙外嘈杂。
“六哥这里有个可以躲雨的破庙!”
“那还等什么,快进去!”
连静淞皱着眉头后退几步,破庙里就闯入了六个汉子,皆是粗布麻衣的打扮,被雨水淋得狼狈不堪,从头到脚都湿透了,为首那一个腰间挎着刀,面相有些眼熟。
“六哥,有人在。”
被唤作六哥的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边嘟囔着怎么这样的破庙还能有人在,一边往连静淞脸上看去。待看清连静淞模样的时候,他不禁吃了一惊。
“连大小姐!”他下意识摸了一下腰间挎刀,又有些手足无措地在腰上抹了抹手上的水。
遗失了佩剑,腰间空荡荡地令连静淞感觉有些不安,她也没想到能在这一处遇到认得自己的人。但她都狼狈成这个模样了,头发散乱,衣衫脏污,竟然也有人能认得出?
那六哥见连静淞不解,笑着解释道:“俺叫田六,俺们兄弟昨天还在一线天截过您,您不会不记得了吧?”
连静淞恍然,原来是他们。
“您昨天放了俺们之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俺带着几个兄弟出去讨口饭吃。连家的恩义之名远扬,俺们犯了一次错,便不能再犯第二次了,干脆就不回去了。”田六说道,他身侧一个汉子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闭上了嘴。
连静淞松了口气,看这田六刚进来时的神情,十有九八是意外遇上的,既然是意外那便不需要太过小心谨慎了。
“您这是要打哪儿去?”
“昨日从虎城出来日头太晚,本想连夜赶路,遇上大雨,半夜就歇在这里了。”
田六连连点头,又看向一言不发的吕弘方,问道:“您几位是一起上路的?”
吕弘方抬头瞥了他一眼,道:“不是。”
连静淞心下了然,明白吕弘方是在防备眼前的人所以不想透露更多,便解释道:“路上遇见的,不相熟。”
田六打量了几眼吕弘方,目光在昏睡着的魏超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对着身后的几个人招了招手,道:“进去找角落待着,不要冲撞了连大小姐。”
连静淞总觉得田六有些问题,不知道是打算谋财还是图色,她想尽快离开,但留着吕弘方和魏超在这里她又不太放心,虽说自称是浪子回头了,但能干出在一线天截杀她的行径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便是改邪归正了,对於苦主来说也是不可信的。
可她如果不走,魏超的伤怎么办?
耗在这里能挨几日?这雨一时半会儿又不会停。
吕弘方避开田六打量的视线,对着连静淞摇了摇头,示意她尽快上路。
连静淞还没决定好,田六忽然出言道:“连大小姐,您这剑丢了便丢了,与其顶着大雨出去寻,担上得风寒的风险,不如等雨停了再出去,我们兄弟陪您一起上路,也好有个照应。”
连静淞下意识摸向腰侧,那一处空空如也,田六以为她焦急的神色是要去寻佩剑。也好,总比他在心里暗自猜测来得妥当。
“那柄剑我佩戴多年,一时遗失总觉得心里不安,还是尽快寻回才是。”连静淞道:“那边的兄弟二人似乎是受了不小的伤,田兄若是不麻烦,照看一二,给他们行个方便。”
“好说好说,出门在外本就该互相搭手,与人行方便便是给自己行方便。”田六一口应下,神色间没有任何勉强。
是她自己想多了?连静淞心道,希望田六能明白什么叫一诺千金。她一边想一边往外走,田六快步追了出来。
“连大小姐,外边下雨路滑,您别摔了,我送您上马。”
连静淞哭笑不得,一脚踩在马镫上,准备翻身上马,却忽见刀光一闪。
——背上传来一阵剧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刀。
她猝不及防受到重创,立即从马上摔了下来。
“连大小姐,您可真是送上门儿来的钱财啊。”田六踢了她一脚,让连静淞从侧躺的姿势变成俯卧,神态自若地伸手到她背上——拔下了那柄几乎要刺穿她背部的刀,若不是刺在了骨头上,这一刀就要刺穿她的胸口。
“咳咳……这便是你说的,连家之恩义远扬……?”
“恩义?恩义值几个钱吗?我们掌门心狠手辣,完不成吩咐的都要死,敢跑的更是连收尸的地方都没有。恩义和性命相比,哪个重要?”田六用手抹了抹那刀上的血,笑道:“再说了,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勾搭,还说什么恩义,我若是能带着你的尸身回去,想来掌门也不会怪我私逃之罪。”
“畜生……”
“嘿,都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人,说什么畜生不畜生的,您连大小姐不是畜生,可不也是要死在我这畜生手里了吗?”
连静淞张了张嘴,便从喉咙里涌出一股鲜血来。
她倒在地上,看着田六的脚一步步地走过来,视线已经开始模糊。
是雨水?还是她不甘心就此而死的泪水?又或是她已经认命了,准备就此死去?
无论如此,她都没有挣扎之力了,可笑她之前还在笑司承佑天真,如今再看天真的分明是她自己,不然的话她怎么会接连被算计两次?还连累了旁人送命。
她闭上眼睛,静待死亡,却只等到一声田六的惨叫。
“连姑娘。”吕弘方在她身边蹲下身,手上的刀还在滴血。
“如今状况你已是走不得了,我不能放着魏超自己走了,所以,我有一个打算。”
连静淞听着他说话,耳边仍然是田六的那句话。
恩义和性命相比,哪个重要?
“倘若我们兄弟有命回到虎城,定然寻人来救连姑娘,倘若没那个命,那就请连姑娘多多保重了。”
吕弘方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伤口,将人扶进破庙里去,找了一处不易被看到的角落安置,又用破布遮掩。
“连姑娘,冒昧。”吕弘方道。
连静淞还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就听到了衣衫被撕裂的的声音。吕弘方将自己的衣袍脱下来,撕成长长的布条,在连静淞胸口缠绕了许多圈,最后打上一个死结。
一定程度上可以止血,但能支撑到什么时候,就很难说了。
“保重。”
“……保重。”
吕弘方将魏超搀扶起来,背在自己身上,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他腰间的锦衣卫佩刀,他的衣衫鞋子,还沾着血,像是一块抹不去的污渍。
吕弘方站在马前,摸着被自己一把草料一把草料喂大的马,喃喃道:“魏超,你说,恩义和性命,哪个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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