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
【楔子】
预言的力量，来自于人们的虔诚和信仰。
当信仰不纯，虔诚不在，预言便化为了虚无。
他看到的最后的未来——
是她的死亡。
那时他那样绝望而又期翼地希望着——
【一】
梦里，是绵延了整个辽阔世界的涛声。
一浪高过一浪，一层覆盖一层。
遥远而又萧条的顾忌，竟连入耳的涛声都这样冰冷。
他觉得很累，也觉得很冷，仿佛那个啜泣着走向海里的夜晚，那时的海水也是这样沉重而又冰冷。
他在绝望的泥沼中挣扎，本是应该对那群亵渎神恩的愚蠢人类感到愤怒，但是那时候更深的情感，竟是寂寞。
比绝望更深的寂寞，比海洋更深的悲伤。
因为被温柔以待，所以想千倍百倍地偿还回去。
因为虚伪的善意，所以恨不得榨干全部的自己。
那时候，她是怎么说的呢？
“人类是一种矛盾的存在，有的时候，他们的温柔能令神明都止步眷恋，但有的时候，他们又有着穷极你想象的残忍。”
“所以，有为了这份温柔而百死不悔的神明，也有为他们的残忍而化为荒海的死寂之心。”
“你是哪一种呢？”
他那时，又是怎么回答的呢？
“见我所见，悟我所悟。我只愿此生，温柔不负。”
那样的坚定，那样的执拗。
荒张开了眼睛，略微失神的眼眸里映入天花板上精致的灯盏。
他抬手撩开额头凌乱桀骜的发，露出一张淡漠而又俊美的少年容颜。
他的神情如同凝固的深海，漆黑的眼里藏着夜色荒海的冰凉。
那些过去，都太遥远了。
【二】
从前有一座海边的村庄，村子常年遭受海啸的侵袭，依海而生的村民生活困苦，只能虔诚地祈祷神民的庇护。
因为生活困苦，所以他们的愿望简单，信仰也更加纯粹，更加虔诚。
神明被打动了，他赐给村民们一个孩子。
孩子拥有预言的能力，他利用自己的能力为村民们躲开灾祸，避开风雨，于是村子逐渐富裕，村民们也过上了安居乐业的生活。
他们将拥有预言之力的孩子供奉在神社里，对他十分爱戴与尊敬。
那时，他被称为神子，没有自己的名字。
神子天性柔软，他并不知晓自己和普通人有何不同，只是在最初看见了灾祸，便因善良的天性而将之告知了村民。
可是后来，当神子看见村民们向他奉上最鲜美的鱼类，送上稀有珍贵的蔬果，用一双双期翼的眼睛望着他时，神子几乎为这样纯粹的善意而动摇了。
神子留在了村庄，用自己的能力守护着这个靠海的小小村庄。
——那时，他以为最幸福的事，莫过于从爱戴他的孩童手中接过一朵野花。
——看着村民的笑脸，他心中翻涌而起的，是不能自已的温柔。
——明明清浅，却又无孔不入的温柔。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情就好了。
如果没有遇见那个比无孔不入更铭心刻骨的女人就好了。
是不是他就能一直天真地活着，活到被背叛的那天？
——然后从此心冷如铁，化为死寂的荒海。
——再不会因人类的温柔而心生眷恋。
——不会，因为她的存在而动容。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三】
有一天，这个依海而居的村庄里来了一位巫女。
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天的星月都要美丽，比宁静更深远的温柔沉淀在她鸢蓝色的眼眸里。
“我叫八百比丘尼。”
巫女名为八百比丘尼，人称“行走的神明”，是传说中因为吞食了人鱼肉而从此不老不死的巫女。
神子存在世上的年月，大概还不如她的零头。
这样的一个女人，带着他最无法抗拒的温柔，走进了他的生命。
她那带着神性的美丽仿佛生来尊贵的神明，她的强大与博学就如最珍贵的宝石，在反射着阳光如金沙般流淌的沙滩上华光璀璨，与这个村庄格格不入。
就像翱翔九天的青鸾，一时驻足与枝桠之上，也无人有像她伸手的勇气，仿佛半点轻慢，也是亵渎。
她就这样温柔带笑，用那双鸢蓝色的眼睛，凝视着拘谨而又不安的少年。
“原来是您。”
巫女行了一个奇怪的礼，神子认不出来，只觉得她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古老庄重的美。
“向您献上最诚挚的敬意，愿您平安康顺。”
似乎是跟村民们对他的感情一样，是爱戴，是敬仰，但是，又有些不同。
村民们的尊敬是因为他能为他们带来福祉，能让他们避开灾难。孩童们尊敬他是因为他是大人们口中的“神子”，他地位尊贵，却和这里也是格格不入的。
他们祈祷神子的庇护，祈祷神子为他们带来福祉，却没有人如她一般，祈祷神子也能像普通人一样平安康顺。
美丽的巫女带来的动荡很快就被压制了下来，这个和神子一般可以通过星月来预知未来的巫女，就这样住进了神社。
巫女的到来也给村庄带来了福祉，她教导村民们辨识草药，指点他们医术，甚至告诉他们如何开辟荒芜的土地，如何在陡峭的山丘上建立梯田，获得食物。
她的容貌美丽如鸾鸟华美的羽翼，但是更美的是她的智慧和博学。
“看得多，见得多，也就懂了。”
端庄正坐的巫女捧着茶杯，唇角带笑的模样文雅如故，如同岁月撰写的一本书。
“即便是笨蛋，几年几十年地重复做一件事，也能变得娴熟。活得太久了，就需要学一点东西来打发时间了。”
女子的语气温雅，漫不经心的话语在她口中却咀嚼得认真，没有半点敷衍，只是令人舒心。
神子捧着巫女为他斟倒的清茶，看着女子恬静温柔的侧颜，忍不住垂眸道：“梯田，又是怎么想出来的？”
巫女转头，用那双满溢温柔让他无法拒绝的鸢蓝色眼眸注视着他，轻笑：
“是秘密呀。”
【四】
满身秘密的女子如同一本翻不完的故事书，时光沉淀了沧桑，洗涤出一种清透灵秀的温柔。
心如赤子的神子，他看着给樱花枝桠挂上红绸的女子时，觉得心口微微发疼。
疼而炽热，陌生而又危险的情感席卷而来，令人窒息，却又莫名的兴奋。
神子微微蹙眉，捂住了心口，眉眼还带着稚嫩的少年将那股突生的炽热压制了下去，再次让心态回到波澜不惊的平静。
但是，还是有什么不同了。
的确是有什么不同了。
当女子微笑着将一串念珠放进他的掌心时，指尖和掌心接触的一瞬，少年立时皱眉捂住了心口。
无法，平静。
于是他顺从自己心意地，反手握住了女子的手。
女子的眉眼间掠过一丝诧异，却并没有惊慌失措，她看着少年俊秀却略含忧愁的眉宇，轻笑：
“要和我握手吗？”
她抬手，似乎想要抚摸他的头，却又放下，转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神子的眼前掠过一段画面，他伸手抱住巫女的腰肢，却因为身量之故，如同弟弟拥抱着姐姐。
他闷声道：“你要走了，是吗？”
他的预言不会出错，所以这个陪伴了他三年，让他深深眷恋的人，就要离开了。
“没有人会在谁的生命里永不褪色。”
巫女的怀抱温暖而又踏实，她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安抚着这个高高在上却又害怕着寂寞的少年。
“神子，你太温柔了，而温柔的人，注定更容易被伤害的。”
“虽然是既定的命运，不能为你做些什么，但是”
她低头为他带上那串佛珠，那是女子自己用木刀一笔一划刻出来的莲花珠子，烙印着梵文，带着星月之力。
她眼神里透着无奈，还有一点点心疼：“但愿你不会怪我。”
他握着还带着女子体温的佛珠，用力地抿唇。
看着她从容而来，看着她带笑离去。
带走一颗古井无波的心，带来陌生却也绵延的痛楚，直到久远的以后。
【五】
神子心里一直清楚，他备受爱戴和尊敬的原因，是因为他能为村民们带来福祉。
没有预言和躲避灾祸的能力，他什么都不是。
他心里清楚，却逃避去面对，只是沉浸在自己眷恋的温柔中，一日又一日。
——直到现实将他撕扯得鲜血淋漓。
神子死死地握着手中的佛珠，感觉到那股温柔的灵力再次将自己包裹，身上伤口的疼痛也变得微弱，他才放任自己在这股灵力的抚慰中痛哭出声。
他害怕受到惩罚，所以拼命地去预言，但是越是如此，他的预言就越不准确。
村民们从最开始的一笑置之，到现在的责罚打骂，似乎也不过是短短的一年。
不是他引发的灾祸，却因为他没有帮他们避过，便将一切的过错归结到他的身上。
他的星月之力在减弱，不是因为他的无能，而是因为村民的信仰因为长治久安而变得不纯，所以他也失去了这因为信仰而生的神恩。
神子环住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让佛珠上的灵力能将他温柔地包裹。
是时间让村民们忘记了初心吗？还是人类的欲望本就是永远都无法填满的沟壑？
他们忘了，是他们的信仰才让神明决定守护他们，而不是因为神明守护了他们，他们才信仰神明。
——这是在亵渎神恩。
月光照进了神社的矮房，落在神子温柔而又郁结的眉眼之上，让他在星月之力的治疗下阖上了含泪的眼眸。
明天，村民们就要将他献祭给海神了。
他要做最后一次预言。
——无论对错，都是最后一次。
【六】
他看见了那几乎要烧灼双目的红。
那人如同折翼的鸾鸟，从高高的悬崖上坠落，带着满身的血迹，和一脸的安详。
说不清是讽刺还是无所谓，那个始终温柔却又始终带着游离世外一般清疏冷淡的巫女，死亡之时都带着与世隔绝般的漠然。
他就这样看着她，被长刀刺穿了心脏，从悬崖上坠落，沉入深海。
他从梦中惊醒，握着她送给她的佛珠哭得撕心裂肺。
他期翼自己的预言能力还在，因为他舍不得村民，更舍不得他们被神恩抛弃。
但是如今，他又那样绝望地期待着，自己的梦不过是因思念和担忧而出现的梦境。
月光一般清癯秀丽的少年站在清冷的月色之下，握着古朴而又简素的佛珠。
他唇角还带着淤青和血迹，眼神凉冷，如寂寂寒夜。
他唇角微微下撇，早已显露出俊美容色的少年，那惯来温柔的眉眼都染上了冷肃。
“算了。”
他将佛珠捂在心口，紧紧的，用力得指骨关节都微微发白。
“都算了。”
【七】
神子冷着眉眼，在曾经爱戴尊敬他的村民的注视下，朝着海洋走去。
他曾经给他们带来了和平和安宁，最终变成了理所当然，最终的最终，因为他的无能为力，竟让理所当然成了厌憎。
人类这种东西，本就不配被善待。
海水吞没了神子的躯体，下一秒，风声骤停，咆哮的巨浪与海啸瞬间湮没了村庄，如同天罚，眨眼摧毁了亵渎神恩的村落。
神子被海浪带往深海。
比海水更冷的，是他的心。
如果最初，就不曾对人类温柔以待就好了。
如果最初，就不曾为虚伪的善意而动容就好了。
如果不是这颗柔软的心，如果不是这份因神明的慈悲而生的善，是不是就不会有如今的痛楚，这样的刻骨铭心？
捂在心口的佛珠微微发凉，温柔而又温暖的灵力如同早春三月的暖阳，将他包裹在其中，与冰冷的海水隔绝开来。
神子眼角的一滴泪，轻柔地漂浮在海水中，缓缓地坠入深海。
那是神明为人类流下的最后一滴泪水。
“我也是人，我明明也是人。但是他们都觉得我不是，因为一片人鱼肉，我就成了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存在。”
“追逐星月的光辉，沉浸在无边月色之中的宁静，夜晚是黑暗，却不会像白日一样烧灼我的双眼。”
“所以，我信仰了那位大人，修习了星月之力——”
“是您啊。”
——月读命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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