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第九十六章

    蔻珠这次也算得是功垂竹帛、名流千古。

    苍溪县一偌大别院,是为皇帝下驾专程而预备,早在杨知县那狗官刚一接上面通知就已打典完善。

    两个随行太医守在蔻珠床榻,又是号脉,又是翻眼皮。

    太医眉头紧蹙,脸色凝重,给病人看病同时手都在不停使唤发抖,汗水淋漓。

    厢房几个大盆焚烧着各种消毒的艾叶、白芷苍术等药材,屋子角落随处是挂坠的避瘟香囊、香包等物件。

    别院戒备森严,守卫重重,一个个宫人们端水拧帕,面上俱蒙着白面巾,气氛紧张,却不失有序。

    太医的抖手紧张,自然是因现在他们所诊脉看病之人实在太不寻常她是此次整个地方县城如女英雄、女菩萨似人物存在,最最重要还是皇帝的结发妻子,如何不恐慌、不直打哆嗦呢苍溪县这次瘟疫灾情,自然闹得非常重大,举国轰动。关于对疫情之事种种后续陆尚书受命于皇令,调派人手,阻止疫情,安顿病人,发放粮食救济衣物,用朝廷之命全国招揽医者大夫,诸多举措,自然不肖说了。

    蔻珠所染疫毒目前看来并非一般严重,那天昏阕初次之后,接二连三,越来越多的症状开始显现嗓子如同长疔,声音嘶哑,甚至开始出现语无伦次说不出话的迹象。不止一次身体开始时不时抽搐发热,高烧难退,频繁呕吐,皮肤那些青斑和红疹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明显。“陆尚书陆尚书”

    陆尚书如今也是忙得各种不可开交,这日正准备向皇帝报备县城的各种境况,一名老太医在门口也不知等他多时,拦住他就说“陆尚书,你快去劝劝万岁爷吧下官,下官实在是没有办法,也无能为力了”

    陆尚书擦着额头不停冒出的大汗,这几天,忙得水都顾不上沾两口,一身筋疲力尽,便问怎么了。

    太医跺脚叹气,愁眉苦脸说道“下官说这话,可能对娘娘大不敬,也实在显得有些造次娘娘,她应该就是几乎不用咱们脚趾头想,陛下都会册封的皇后娘娘吧”

    陆尚书点头赞同“不瞒你说,陛下这次火急火燎赶到这个苍溪县,就是

    为了她。这位娘娘,是陛下的结发妻。”

    太医大吃一惊“什么陆尚书,你的意思,陛下到苍溪县,不是专程来祈福的,竟是为”

    陆尚书这才忙打嘴,意识自己说漏了。便冷笑“其他的,太医其实不用打听得太清楚,总之,这位娘娘,是皇后没错”

    他又反问“怎么老太医不服气还是”

    那老太医吓得忙说不敢。

    陆尚书道“苍溪县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娘娘不惜以冒生命之险,不仅揭发了狗官,深入民间体恤民情苦难,给那些可怜百姓亲自看病、研究这次疫毒霍乱难道,论母仪天下的资历,她配不上吗又论资格,她还不会让人服气吗”太医一听这话,已经吓得三魂没了两魂。便赶紧道“陆尚书,您这话,简直让老朽惶恐,老朽对娘娘若真有那起小人之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遂一边擦袖,一边抹泪,叹口大气说道“我若不服她,还能服什么样的女子这自古以来,红颜祸水,乱君心的多,可要说,真正的德才淑哲,又能有几个”“娘娘不惜以身冒险,深入虎穴调查民间境况,为百姓们治病,而百姓,现在都把她当女菩萨一样虔诚叩拜按说,她现在感染了如此严重疫毒,我这话,就是畜生都不敢说”

    “但是,陛下如今每日守护于娘娘床榻,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照顾,下官,下官着实担心呀”

    便急急地,抓住陆尚书衣袖“我们的话没有用,可陆尚书与陛下君臣交情甚深,现在,观如斯情况,或许,只有你才能劝上一两句,未准儿陛下还能听你的”说着,便严肃颤巍给陆尚书下跪。

    陆尚书一张脸难看至极,是啊,这老太医的话未尝说得不是这个理儿。

    袁蔻珠,对这位中年男人、和皇帝相濡结交于对方危难起创帝业时一朝廷大员来说,无疑是欣赏的,敬佩的,尊重的,同时也是心服口服、无比信任。

    他也总算理解到,为何陛下这些年日思夜寐,念念不忘,都是他的那位结发妻据说,能够重回龙首宝座,重建黄图霸业,成也此女,败也此女。

    陆尚书心情复杂矛盾至极。

    “

    回禀陛下,陆尚书已在外面等候多时,像是有话要与您说。”

    蔻珠这日又陷入昏迷了,高热不退。李延玉正守在妻子床畔,双手发抖,不停地给她脸上身上擦冷汗。他的面上也被一块白布巾蒙着,看不清楚表情,只看见那双给床榻病人擦冷汗的手,抖得像是不属于他能掌控。有丫头站得远远地,手里端着铜盆热水,像是为了害怕也被疫毒惹上身。皇帝大怒“站得过来些”

    丫头惊骇恐慌战栗的表情像是对床榻上的人一种深深的亵渎侮辱,李延玉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发过脾气了。

    丫头跪下来,赶紧哆哆嗦嗦膝行上前,皇帝李延玉目光如刀,这才在丫头脸上冷剜一眼,手忙脚乱,又开始拧帕子,揪热水。

    “太医太医”

    太医此时也正守在一道珠帘外,听到里面传唤,又见陆尚书,和陆尚书赶紧相识一眼,仿佛在说,看,如今的陛下就是这样,快要疯魔了是不是

    太医赶紧进去,又有丫头忙打起帘子,他忙跪下。

    皇帝道“她怎么这烧还不退呢怎么还是人事不醒”

    男人的额头青筋蹦跳,一双漆黑的瞳仁里满是憔悴、绝望,密密麻麻地,像是浸润到那眼神中的每一道伤痕。

    “你不是说,坚持用这样的法子,她就会好些怎么还是没有用”

    老太医不停擦着额头冷汗。“陛下,这是最最简单快速的降温方法,可再快,醒来,降温都是需要时间的”

    皇帝骂“废物”

    太医哆哆嗦嗦道,“是,是下官没用。”

    陆尚书睁大眼睛,不可置信观望这一幕。

    这时,皇帝骤然想起什么,历来在陆尚书印象里沉稳随和的面孔,再次变得惊慌失措,恐惧无比。“陆爱卿,你快进来,你,你来得正好,朕有事要你去急办。”

    陆尚书抖然一惊,赶紧也进去,跪下。“陛下,请问有什么话,尽管吩咐微臣。”

    皇帝李延玉的眼睛却并不看他,仍旧不停给床榻上妻子敷帕子,一会儿又去铜盆揪水拧巾袍。“朕想现在就让你去北方小城寻一个人此人你也是见过的,他姓苏”

    陆尚书到底机敏,马上说“陛下是想让臣去找那位姓苏

    的大夫”

    皇帝眸中这才有一丝希冀澄亮。“对,对”

    方转身看着眼前陆尚书“就是他你快马加鞭赶到那个地方去,从前,你不是去为朕办过吗”

    陆尚书当即懂了,那个人是传说中江湖神医。他没吭声,半晌方道“皇上,此地苍溪县在最南方,那桃源镇在北方,天南地北,海角相隔,从去到回来的路程时日,少说也要半年吧,而且,这还是最最快的可是娘娘”他又丢了一个残酷,也同时必须残酷坦白的现实给对方。“她能拖到那么长的时间吗”

    “”

    皇帝的心脏顿时咚咚咚,如刀割火焚。

    陆尚书赶紧埋下头,太医也瑟瑟发抖,将头埋下。

    整个厢房的气氛,不知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

    “她能拖到那么长的时间吗”

    皇帝的视线一阵天旋地转,呈焦黑一片。

    李延玉两只眼瞳同时也呆呆地,目光瞬也不瞬盯着床榻的女人此时她,集各种憔悴、苍白、孱弱,可怜不堪凝眸于皇帝眼中。

    李延玉只觉得像是在做梦。

    不,他不停地告诉自己,他记得,以前,因为自己的混账,害过她得眼盲,害过她种种,也是如此憔悴可怜过,那时,仿佛总是很有神助

    因为他们两个人的身边,总是有个苏友柏。

    李延玉肩膀剧烈抖起来。

    “皇上皇上”

    陆尚书看见这一幕,内心强忍不住,也跟着悲酸难受。“请保重龙体,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她定会长命百岁”

    她定会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李延玉呐呐地,嚼着这个词儿。

    陆尚书硬着头皮,反正,话已经索性说到这里,干脆再放胆大些。“皇上,臣死罪,请您还是速速规避吧为了您的龙体着想,娘娘需隔离救治,而您这样挨近娘娘娘娘这病,又是染上了疫毒,如果万一,万一”

    “”

    “陆爱卿。”

    “臣在。”

    “这便是你对朕说的人话吗”

    “臣,臣”

    “你有妻子儿女吗”

    “臣,臣有。”

    “你有”

    皇帝噗地一声,笑了。“你也有妻子儿女朕问你,你

    爱他们吗”

    “”

    陆尚书一时语塞,说不出话。“你若真有”

    皇帝看他,一双眼眸,有恨,有创伤,更多的是绝望,是嫉妒,是发疯一般走投无路的悲愤。“设身处地,你会这么做吗朕嘱你一声规避,你会听朕话规避吗”

    “皇上是臣该死”

    陆尚书跪着不停磕头,泪眸。“可您,您是一国之君啊”

    “一国之君”

    李延玉嗤地一声,又笑了。

    手抹了把脸,眼睛里藏不住泪光。

    “什么是一国之君不,我只是个普通男人。”

    “算我求求你们,允朕允朕。”

    他的喉咙哽咽了,说不下去。

    陆尚书闭眼哀凉凄楚深吸一口气。

    “是,皇上。臣,臣明白了。”

    恭敬起身退下,决定再不多劝说一字。“老太医。”

    只走至太医身边,对他说道“陛下如今的龙体,娘娘的康健,论是如何,都交给您了。请务必保陛下无恙”

    老太医牵扯袖子不停擦额头冷汗,心里难为无措极了,还是只得说道“是,避瘟丹,每日该服送的各种解毒避瘟药,下官都会极力想办法为陛下调。娘娘她吉人自有天祥,陛下又是真龙天子,有龙气护罩,都,都,都不会有事、事的”说到此,连他自己都舌结哆嗦了。

    陆尚书方点头,深叹了一口气。“是啊,都不会有事的,一个是天子,有真龙气,都不会有事的。”

    这样的笃定,毫无理智的笃定现在,他们除了这样做,还能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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