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在生气愠怒什么, 确切说,苏友柏也着实没弄懂现在自己心态。
孩子竟还活着,这是好事, 应该为蔻珠庆幸和快乐。
回想在初得到“噩耗”,苏友柏一直没敢回忆蔻珠当时状态, 那种心碎绝望、痛苦黑暗,作为人母的凄惨无助现在,他该激动高兴不是吗
他走出厅馆大门, 把房门重重一带, 发出碰地声响,震得里面两个人都惊了。
蔻珠和“前夫”静静对视。
这突地像是孙猴子变戏法、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前夫”她把手有些茫然无措抓握裙摆丝带,指尖隐抖。
“蔻珠,你听我说。”
李延玉已经非常非常小心了,迟疑上前两步, 本欲想去拉她手, 到底怕吓着了她,没有勇气。
蔻珠浅抿着唇重新坐回到那张矮榻,又去给儿子颤着手盖被子, 矮榻狭窄,李延玉见她坐下了,也趁势挨着坐她身侧。
蔻珠往前挪一步, 男人小心翼翼, 也挪一步。两个人挪到再没地方可挪,蔻珠猛地站起身来。
她这一站, 李延玉立即惊慌了, 也跟着站。俊面紧张, 小孩般无措。
蔻珠半晌才缓缓开口, 道“我们,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很抱歉,对我来说,你现在就是一个陌生男子,突然莫名闯入我世界中来。我很头疼,越是想回忆些什么,就越是记不得一切。”
李延玉这时才有勇气去握妻子小手,十二万分陪小心,仔细温柔“没关系,那就不要勉强自己去想了,你放心,如今,我出现在你面前,绝不是为了来给你添麻烦的,我只是想要保护你,照顾你,看着你幸福。”
蔻珠把手忙从男人掌心里抽回去,手指尖滚烫,脸也滚烫。
如此,两人也不知干站了多久。
男人始终没有勇气出口讲述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李延玉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自己并非想象中那么勇气有担当。他到底怯懦了,进退维谷,无助到极点。
胸口又像被刀一下下狠狠地戳着。过去对她所造成那些痛苦伤害,自己的混账无耻,每回忆一次便痛一次。
难道,就这么白眉赤眼告诉她,我以前是个瘫子,就因为一直觉得是你把我造成那样,所以,无论你怎么做,怎么低三下四讨好我,卑微到尘埃里,我始终都无法走出来,无法正视这段感情,无法接受你。难道,也告诉她,就因为我没有勇气去接受曾经对你的感情,所以,便故意一次次折磨羞辱你,甚至还这让他怎么说得出口
苏友柏说得是对的。
李延玉表情痛楚复杂盯着蔻珠看。她现在样子,是如此平和淡定,心里简简单单,没有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痛苦戳心事,何必又让自己来不断提醒她
太残忍了。这对蔻珠实在太残忍了。
苏友柏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儿,背着两手,在大厅门外走来踱去。
现在,还是需要他来当这个“撒谎者”是不是
他嘴角噙起无奈的苦笑。这苦笑,有为蔻珠,有为那孩子,最多的,是为他自己。
他抬眼看前面清幽朴雅小巷,巷角一树三月梨花洁白如雪,纷纷落下铺满整个青石小路。一种秋的凄清油然钻满心头。
他想起一首小词“秋心一字捻作灰,是何滋味是何滋味,卧读琴谱却为谁”
是啊,他又到底是为谁呢
他到底一笑,摇摇头,把大厅的门一推。“算了,这混账男人可能不太好意思说蔻珠,还是我来告诉你真相。”
两人俱都吃惊地回头。苏友柏滚滚喉结,表情复杂“他姓李,曾经是个权贵世家子弟。”
蔻珠呼地一惊,眼睛都快瞪圆了。李延玉冷汗直冒。
苏友柏冷笑,看见这混账狗东西那狼狈窘样,忽然又有一种夏天灼热后吃冰的凉爽。
李延玉轻眯起眼,表情似有警告。
苏友柏一晒,继续“你们两个,因媒婆之言而结为夫妻。他这人,一向性格古怪骄傲,谁都不放眼里,总之,你夫妻俩婚后因性格种种不合,他有他的骄傲,你也有你的骄傲,便商议和离。可大概最后又因争夺儿子的抚养权问题,吵得面红耳赤鸡飞狗跳。你受不了,想带着儿子跑,他追上来,要抢回你的宝宝。你一时想不开,乘船的途中,不知是脚滑还是故意,便跳下河然后,就是我把你捞起来救下,结果就发现你失忆了,再记不得以前的任何往事。”
蔻珠惊讶极了。“是,是这样的吗”
“”
李延玉俊面阵红阵白,忽有一种给这姓苏的跪下磕头道谢的冲动。
苏友柏道“那要不然还能怎样,你问问他,我到底说的对不对当然。”
他一顿“好多细节我是没法说全的,这个就只得靠他给你好生解释解释了,反正,大概就是这样,你们两因性格问题和离,又因孩子的抚育权问题争来吵去我看,他现在应该是后悔了,抱着儿子千里迢迢来找你,看样子,也怪不容易的。”
蔻珠对这话显然还是半信半疑的。
她再三询问苏友柏,“真是这样吗只是这样简单”
不断盯着苏友柏表情看,检查有没有闪烁其词,然而,苏友柏风轻云淡,非常肯定。
后来蔻珠又把目光索向那陌生男人,男人俊面一阵羞红,说他是权贵世家子弟出生,似乎也是说得通的。
但见颜如舜华,仪表堂堂,玉树临风,清俊儒雅,确有一丝盖不住的天然贵胄之气。蔻珠最后决定还是选择相信。
苏友柏又说,男人如今家族势力可能已经没落了,毕竟换了皇帝,以前那皇帝也姓李,是个大混账,这男人估计和皇室也沾了亲,李家天下的没落,连带这“前夫”的家族也跟着没落消陨。蔻珠时隔数日之后又专门去打听这男人的境况和动向,原来,他是那有名小镇上一官塾书院的教书先生,非常受人尊敬崇拜。蔻珠心情很复杂,渐渐地,苏友柏说这男人以前是清高骄傲,她也信了文人大多都是清高骄傲的。
李延玉后来据说又专门去找苏友柏说话,放下各种姿态,表示感激谢意。
那天“认亲”,直认到晚上金乌西坠,几人都未散。
苏友柏再一次对蔻珠“撒了谎”,之后,便又撩甩帘子进里屋去了。
李延玉走到他面前时,他正坐在一张小凳上用铁药碾子碾各种药材,扑鼻各种药香,月光斜斜照入天井房,苏友柏双足滚动着铁碾轮,咔嚓咔嚓声音,仿佛是此刻苏友柏心里最最真实的写照。烦躁,难受,说不出的郁闷和堵得慌。
李延玉忽然一拱袖作揖举额,在苏友柏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苏友柏震住,不动,冷眯眼看他。“你这究竟是何意”
李延玉抬首,微微一笑“谢谢你,这次又帮了我大忙,你没有告诉她那些真相,等于没有再去伤害她一次。”
苏友柏叹气,依旧拿着几根药材放进铁碾里继续碾,一边说“你谢我作什么不需要我也不是在帮你的忙,你少自作多情了。我是不忍是啊,咱们何必去戳穿再伤她一次呢一个人,能把过去那些痛苦遗忘得干干干净净,也是一种幸福啊。”
一顿,苏友柏又问“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用你儿子去要挟捆绑她么逼她跟你复婚”
李延玉下巴抬起道“当然不会”
然后斩钉截铁,说“我要跟她重新开始我会重新去追求她,直到她,完完全全,放心接纳我。”
苏友柏冷笑。听听,这男人说了什么。到底经历了怎样改变他怎么成了现在这模样
“随便你”
苏友柏拍拍手上药粉,也不知究竟在气什么,转身,袍角一撂,离开这里。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书馆塾院,一阵朗朗诵读声。这日辰时刚过,李延玉手持厚册书卷,依旧白衣飘然,给学生讲解经文。
因他这几日俊面含光,时常嘴角衔笑,眼眸含情,底下好多学生开始纷纷议论,交头接耳观察说。“你们说,咱们这位李先生究竟怎么了是走了什么桃花运还是发了大财”
另一学生便啧嘴撮舌道“我看,八成是和那总兵府上的陈小姐有眉目了,你看,他的那双眼睛,那脸上的骚气,可不是这春天发情的样子”
李延玉也不知似听见了这些学生议论,嗯咳一声,正襟危坐。“专心读书”
手中的戒尺一晃一晃,学生鬼脸吐舌,便又诵起来。“李先生李先生”
他那位小童侍忽探出一颗脑袋,从门边眨巴眼睛道“有人正找您呢,是个姑娘。哦,对了,她好像说她姓袁,就在前院花厅等着。”
一学生便赶紧起哄挤眉弄眼道“哟嚯李先生,您最近桃花运真是蛮多的哟又是个姑娘哩”
李延玉倒是不理会。“你们在这里继续读。”又一想,赶紧放下戒尺改了口“今天咱们这课就暂时不上了,提前放假,明日早些来补上。”
一堆学生遂乐乐陶陶,喜得手舞足蹈。
只唯有一白胡子老秀才不停叹着气“先生,别介啊麻烦您先给学生再讲讲这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延玉简直急得不得了。最后,好容易打发完这难缠迂腐的老秀才,他摸摸自己俊面,害怕上面有一层脏灰墨迹,忙叫小童去打水来给他洗脸。
小童打来水后,李延玉手忙脚乱伸手往脸盆不停拍水。
小童笑“李先生,这位袁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我见那位陈小姐来找您,都没这样的紧张呀”
李延玉给他一副你管不着的傲娇样,又问,身上穿干净整齐了没有。
小童评头论足“哟,看来,这位还真是令先生紧张万分的女子呢就这么盛重是哪个媒婆那么厉害呀”
便凑近李延玉耳朵想探究,还说“那总兵府的陈小姐可又怎么办”
李延玉懒得理他。
这家官办书塾,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两进四合院的砖木结构。坐北朝南,临街大门为硬山顶吉祥如意式门楼。前院置有一藤萝架,后院栽满各种海棠。前院正面为明三陪六大厅,前山设一门两窗,围以各式砖雕。李延玉整理收拾好自己赶紧过去时,只问阵阵幽香扑鼻,蔻珠早在那里坐着等他了。
一见了他走进大厅,赶紧起身“哦,我今天主要是,主要是来”
她主要是来看孩子的。李延玉心笑,他当然知道。
便说“走吧,我带你去找他。这孩子,多半在我书房中正练字。”
两个人如今是这样约定的。孩子尚小,那天,一见到了蔻珠的面哭哭啼啼,又激动又兴奋,自然不能放开手,小孩儿想法天真,在他幼小心灵,父亲他想要,母亲他也要,父亲母亲总之他全都要。蔻珠觉得很尴尬难为情,她不认为自己是个会为儿子便妥协自己、说跟一个陌生男人复婚就复婚,甚至还同床共枕。
她想尽办法,想弥补这么些年来对儿子成长过程的缺失和亏欠
李延玉那天自然也是先让儿子跟着久别重逢的母亲住几日,让他们母子好好团聚。
李延玉现在对妻子蔻珠,可是十二万分小心翼翼,像提在线上的豆腐,他知道,对她,尤其是现在这样的状态,失忆,经历过那么多打击,决不能太操之过急。急了,让她难堪更加痛苦不说,就正像苏友柏那天夜晚所疑问的他,是否会利用孩子,进而去“捆绑挟持”她。
不,他可不要再这样来欺负她,他不要看见每日悲伤、甚至以泪洗面不开心的妻子。
李延玉自认他们俩的这场久别重逢、劫后余生,是老天悄悄施舍的,是偷来的幸福和恩赐。
他要万分珍重这样的幸福和恩赐。
蔻珠心里很难安紧张,她知道,再熬上两天,就轮到她来照看抚养儿子了。母性,真是一个很奇妙的词儿。明明,这个孩子她从没有见过,明明,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记忆可是,她和孩子那种不需要任何人解释、极其微妙的血缘母子亲情,竟一直牵扯着她内心某种力量和柔软。
儿子实在太乖巧太机灵可爱,第一次相见,蔻珠便觉得再不能丢下手,之后,这男人让她单独和儿子相处住几天,她夜夜搂抱着那孩子睡,给他洗澡,放下所有家务事情陪伴他,守着他,照顾他,给他讲故事。
孩子说“娘亲,娘亲,我爹爹说,您是天上的仙女,是真的吗”
她吃了一惊。“为,为什么这么说”
孩子抿着小嘴儿,扭扭捏捏的,看来熟悉归渐渐熟悉了,还是有那么点别扭和不好意思的感觉。
孩子的小嘴儿在蔻珠脸上轻轻啵了一口“娘亲,其实,你比我想象中那天上的仙女,还要好看漂亮。”
蔻珠笑了。“是吗”
母子俩相处十分和谐融洽,满满的幸福感,她亲自给他喂饭,给他梳头发,给他缝各种袜子衣服,有时候陪着他荡秋千玩风筝。
在荡秋千放风筝时候,苏友柏偶尔也会停下手上的活路来陪着他母子俩,三四月桃花就要凋谢了。苏友柏也许在陪伴母子的过程中,眼眸有时会有一种怔忪和飘忽,如此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这孩子,假若是他的儿子就好了。他刚这么一想,孩子却哇地一声,哭了“爹爹,我要爹爹了我要爹爹”
小孩子的脸,还真是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刚刚还笑得欢快如铃,央求苏友柏叔叔给他在后院扎个秋千架,给他再扎个纸风筝,然而,胖乎乎小肉手,揉着眼睛,说哭,还是就哭起了。蔻珠没有办法,那天,和苏友柏一阵哄,又是扮鬼脸,又是怂恿着一起躲猫猫。
“爹,爹,我要爹爹,我要我爹爹”
甚至还把苏友柏一推“你走开我才不要你我不喜欢,你不是我的爹爹你也别想来当我的爹爹”
苏友柏俊面一阵青一阵紫,各种尴尬难堪。
蔻珠后来才明白,想要独占她这个儿子,是不可能也不现实的。甚至,是残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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