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船缓缓移动上岸, 儿子也睁眼慢悠悠醒了。“娘亲,爹爹,你们瞧, 瞧那儿有好多人呀”
李延玉依旧单手抱着孩子,另手托扶着蔻珠缓缓下岸。
蔻珠和李延玉相视一眼, 李延玉将儿子轻轻放下来,蔻珠帮李延玉拿刚才脱下给儿子当小被盖的黑色外袍,“你快穿上吧, 夜里风大, 你也别着凉。你现在去军营, 明儿还要早起呢时候不早, 我们也该回去了。”
李延玉眼眸黝黑复杂注视她。他放不下这个女人, 太怕失去。
有这么一刹, 竟有把真相和盘全托出告诉她的念头他好几次将手紧紧捏握紧,掌心里全是细细冷汗。
可是,告诉了,又会有怎样的后果他能不能承受这样的后果她的痛苦, 对他的恨意和决绝她会不会抛下一切,做到真正遗忘与放下
小汝直眼睛亮晶晶地,一只手牵着父亲,一只手牵着母亲, 小小的人儿不及他父亲膝盖高, 他瞟瞟这个, 瞄瞄这个, 忽然皱起眉头。
“爹爹, 母亲, 你们俩怎么了”
把两个大人的手紧紧拉拢在一起, 小小人儿,仿佛只有把两个大人的手这样拉拢握紧了,心中才有某种踏实的安全感。
蔻珠鼻翼微动,看着儿子那天真无邪、茫惑、提心吊胆的可怜小表情,心都痛得快揪起来。
李延玉张张薄唇,想说什么,到底还是没有勇气,尤其在儿子将他两个大人的手紧握一起时候,缓缓闭上眼睫毛,深吁口气。
罢了,他是个懦夫。罢了。
岸上这边围很多人在吵吵嚷嚷,小汝直一会儿就又丢开了、仍好奇用手指着让两大人去看。
人群里,时不时发出议论指指点点声。他们一家三口大手牵小手慢慢向那方向走过去。
“你放开我你现在做这个样子,又算什么既有现在,何必当初,好马不吃回头草,我早说过了,我们俩缘分已尽,彼此放过彼此不好吗”
夫妻俩相视一眼,如此对话,令俩人面颊都惊颤抖着,有同样波浪壮阔的惶骇起伏。
蔻珠慢慢拨进人群,一看,这才发现,竟是那天到自己医馆要求帮她给开“假死药”的那憔悴妇人。
“你们为什么都要向着他说话,这个男人,以前就像个畜生,她打我,虐待过我,使劲羞辱折磨我好歹我也是大户人家的独生女儿,从小养尊处优被爹娘捧在手心里长大,从没受过这样的气,现在,他竟把我关起来,还不让我离开他”
妇人的呜呜咽咽啼哭声,一边哭,一边袖子擦着红肿眼睛。
“娘子,我给你跪下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错了儿子还小,你就看在他的份上,我这次,真的知道错了”
一身材同样细长高瘦眉眼斯文的男人当即撩衫跪在地上。
人群里的议论指点越发嘈杂多了起来。“哎呀我说这位小娘子呀,你家汉子都给你跪下认错了,你就别不知好歹了,快跟他和好吧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还想怎么样呢”是几个上了年纪、有些阅历的太婆大婶。
那些大婶阿婆刚刚指着女人说完,“是啊是啊”又有几个男人年龄口气不一说“现在的女人也真是不得了简直太不知好歹了,世风日下啊,没见她这汉子都给她跪下了,她还想怎么样我看,口口声声说汉子有错不原谅是假,八成是红杏出墙是真简直水性杨花”
当然,好歹也有一些自诩公道的路人,“咱们别劝了,我看这事儿,还得人家两口子自行解决才好,让人家自己去做主吧清官难断家务事。”
“”
李延玉俊面微微抽颤着,他转眼去看蔻珠。蔻珠刚巧也回过头,也在看他。
蔻珠慢慢轻启朱唇“我认识他们这对夫妇。”
李延玉便问“什么情况”
蔻珠回头,继续盯着那人群中的一对年轻夫妇。“男人以前大概脾气不好。”她叹“那会儿应该是事业上受了什么挫折打击,做生意失败被人挖苦了羞辱了还是什么便成日里酗酒赌博,不务正业,好好的一个妻子,尽心尽力服侍劝诫他,却成了对方的发泄出气筒,把对方折磨得生不如死。”
李延玉整个胸口都缩紧,身体四肢如坠冬日冰窖。他声音艰涩,低哑地问“那你又怎么看”
蔻珠没回答,表情复杂冷盯着他,仿佛早已经把对方看透看穿。
脑中是方才之前被那西域老婆子催眠时,眼前闪过的一幕幕画面。
“男人动手打过妻子。”她声音冷寒,说“这样的男人你呢,又怎么看”
李延玉视线眩晕,甚至开始出现耳鸣,头痛欲裂,像有人拿着斧头劈他砍他。“我看,我看他现在已经后悔醒悟,瞧,你瞧”
他很激动兴奋,一只手捉着蔻珠柔弱肩头。“他都不是给妻子跪下求原谅了吗这不你看,很多人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
蔻珠冷冷道“是吗”把肩头微微一闪,又往人群中间走两步。
儿子汝直眼睛似懂非懂,一股茫然,扬起小脸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看着看着,又像是看懂了一些什么。
蔻珠走向那憔悴不堪的可怜妇人身旁,从自己袖中掏出一张白手绢轻轻递给她。“别哭了,快擦擦你的脸吧。瞧,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小镇这样佳节碰面,那妇人乍然见了蔻珠也不意外震惊,像抓住溺水过程中最后一根稻草,抱着蔻珠,借她的肩头靠着不停哭“袁大夫,袁大夫,你听见没有你快看,他们这里所有人都在说我的不是就像,就像都是我活该我若不肯吃回头草,我就是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凭什么这是凭什么”
然后又不停哭。
蔻珠温柔地点点头,说道“是啊,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轻贱,我理解的。”
那妇人抬首一惊,“袁大夫,你。”
李延玉这一刻五脏六腑都像被刀绞碎的痛楚与难受。迟来的深情比草轻贱,这是他亲耳听见的。
蔻珠的声音很轻很淡然,一字字一句句,自戳他心窝子,仿佛走到一个绝境,前面是悬崖,后面是魔域,四面八方,已经没有路可以再走了。
蔻珠用手轻拍拍那妇人的肩头,对他丈夫道“我看,你还是起来吧,这位相公,你现在这样子,不是让她更难堪不好受吗你如果是真心像您说的,后悔从前所做错的一切,那么,就该成全,懂得去放手,而不是这样子尤其这么多人,太不好看了。”
“”
李延玉轻眯双眸,环视四周迷离的夜色与星光灯火。
他儿子还拉着他手,不停摇着他。“爹,爹,你怎么了怎么了”
李延玉整个灵魂都要被咬碎了,身子仿佛怎么稳定都在颤抖不停,个子高高大大的男人,这一刻,竟像是被人刚刚踩了一脚的棉球。
踩扁了,压干了,就再难支撑膨胀起来。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他把儿子小手紧紧拽着。儿子惊呼一声,“爹,爹,你又捏疼我了”
他这才慌乱一惊,赶紧给儿子抱起来,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咱们走吧。”
也不知怎么挤出的两句完整话。“蔻珠,时候不早了,咱们得赶快回去。”
伸手碰碰蔻珠的肩,蔻珠回头,抬首一震,自然触目对上的,是男人那双无援绝望、死寂沉沉般的深黑瞳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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