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黎仰头望着秦昭, 那双无辜的眼睛眨了眨,又低下头,没有立即回答。
秦昭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
这话说得委实有些冒犯, 说完之后秦昭甚至有些后悔。
今日在村民面前认下夫郎,是因为小家伙那副模样躺在他床上, 如果不那样说, 免不了被人怀疑。
可现在呢
他这话中究竟几分玩笑,几分真心, 秦昭自己也说不清楚。
秦昭自问不是轻浮之人。
自从丢失记忆,流落此地,秦昭总是告诉自己要谨言慎行。但自打遇到这小鱼, 原则便一次次被打破原则。
只要一遇到这小家伙,就总忍不住逗弄他的心思,想看他露出更加可爱的模样。
可是当他看见小鱼认真思考起来时, 秦昭心中却不免有些紧张。
他会如何回答呢
屋子里好一阵寂静无声,小家伙低着头思考了很久, 赤裸的足尖在地上轻轻踩着, 就像平日放空时总轻轻拍水的鱼尾巴。
做鱼做久了, 变回人一时还改不了习惯。
半晌, 秦昭终于耐不住这沉默, 轻声开口“你若不愿”
“没有不愿意”景黎立刻打断他,好像有些紧张,“没、没关系,不管你想要什么都可以的,我没有不愿意。”
秦昭怔住了。
那一刻, 像是有什么从心底破土而出, 方才的游移不定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你”秦昭声音有些低哑, “你是认真的”
“我当然是认真的”景黎态度很是坚决,“我说到做到,一定会完成你的心愿,只要你别赶我走”
秦昭问“你这么怕被我赶走”
“是啊”景黎道,“我在这里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你如果不收留我,我都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怕秦昭还不肯答应,又保证道“你放心,我会学着赚钱,帮你做家务和农活,我不会一直白吃白喝,让你养着的。”
小鱼难得这么认真严肃的模样,秦昭抬起手,在他脑袋上轻轻摸了一下。
“无妨。”秦昭道,“你不需要勉强自己做那些。”
他走到衣橱前,拿出一双鞋,又回到床前,蹲下身“这些衣物你穿着都不太合身,晚上量一下尺寸,明日我去镇上帮你做几套新的。”
“嗯”
他帮景黎把鞋穿好,拉着人站起来“走吧,我去给你做饭。”
景黎这时倒表现得十分积极,他自己乖乖搬了个凳子去灶台边坐好,一双眼睛专注地望着秦昭。
看秦昭做饭是景黎每日难得的消遣之一,如今变成了人,一时也改不了这习惯。
他自己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但秦昭就不是如此了。
毕竟一条鱼在身边盯着自己,和一个人在身边盯着,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何况那人的眼神还这么
秦昭忍了又忍,无声地舒了口气“小鱼。”
景黎“嗯”
“你别再看我了。”
“”景黎眨了眨眼,没有多问,而是听话地转了个身,“这样可以了吧”
很有如今寄人篱下,要乖乖听话的自觉。
秦昭“”
景黎低着脑袋,双腿伸直,脚尖翘起来无聊地晃来晃去。
他身上只穿了件秦昭的长袍,腰间系了衣带,可下半身的衣摆却没法控制,修长而笔直的小腿随着晃动在衣摆里若隐若现。
他嫌那一头长发碍事,将其全部拢起来搭在一侧肩头,露出一小截白皙光滑的后颈。
不合身的衣领有些松散,只要稍稍贴近,甚至能看见衣袍下的光景。
秦昭头也不敢回,第一次做饭做得这么艰难。
这些时日要给帮着建房的村民做饭,家里的菜剩得不多。秦昭今天也没心思做什么花样,只简单炒了两个菜,蒸了一盘馒头端上桌。
景黎早饿得前胸贴后背,顾不上嫌弃没肉,专心低头吃起来。
他的饭量随着身体变大而大了不少,比不上要在外面干活的庄稼汉,但也不算小。
秦昭有意观察了一下,大致对未来每日家中的粮食消耗有了底。
酒足饭饱,秦昭在灶台边收拾碗碟,景黎托着下巴坐在桌旁,难得有些发愁。
他看着秦昭的动作,思索许久,才有些心虚地唤道“秦昭”
“什么”秦昭头也不回。
“那个我想问一个问题,你别生气。”景黎迟疑着开口,“我不是吃饱了就想违约,我只是不太确定,唔你能不能告诉我,夫郎是什么意思呀”
秦昭手一抖,险些把碗碟摔到地上。
“你说你不知道夫郎是何意”秦昭问,“那你方才”
“我是没听说过这个词啊”景黎小声嘟囔一句,又道,“但不管是什么,我都会想办法帮你达成心愿的,你相信我”
秦昭“”
秦昭快要被他气笑了。
所以方才这小家伙考虑这么久,既不是在介意他冒昧失礼,也不是在思考该不该答应。
他只是不明白秦昭说的是什么意思。
夫郎在这个时代绝对不算罕见,甚至再富饶些的地方,还男风盛行,听闻有些王公贵族甚至会将身边的男妾互相赠送。
秦昭千算万算,没算到小鱼根本不懂这个词的意思。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山村都能过得游刃有余的秦昭,头一次不知道该拿面前这人怎么办。
这家伙真是
景黎心虚地不敢去看秦昭的神色。
他刚才是没撒谎啊,无论秦昭提什么要求,他都会尽全力帮他达成。只是方才那个情形,哪里还能给他机会再问东问西嘛。
万一秦昭以为他是找托词,直接把他赶走了怎么办
先把人稳下来,好好一起吃顿饭,再心平气和地聊一聊。
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景黎是这么想的。
许久,秦昭才重新开口“也罢,不知道就算了吧,不必放在心上。”
“那怎么行”景黎不同意,“我答应了会帮你办到的,说话要算话,不能食言。”
秦昭早知道他的脾气,平静道“没关系,我不会赶你走。”
“当真”
秦昭“嗯,当真。”
“谢谢你”
景黎顿时开心起来。
如果他现在还是鱼身,恐怕就能看见那鱼尾巴在身后疯狂摇晃的模样。
秦昭无奈地笑了笑。
能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当初自己要把这小家伙救回来。
自己受着吧。
至于其他的事来日方长。
深夜,秦昭一如既往在昏暗的灯火下读书。
景黎抱着被子缩在床脚,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困了就睡,不必等我。”秦昭头也不抬。
“不困。”景黎揉了揉眼睛,膝行到他的书桌边,探头望了一眼,“你在看什么呀”
秦昭道“周礼。”
“礼记”
秦昭偏头看他“你读过书”
“唔不算读过吧。”景黎迟疑地回答。
如果说这个时代的书,他自然是没读过的,但他在现代社会学过一些。
礼记共分三礼,分别是仪礼,周礼,礼记,属“五经”的范畴。而四书五经,一直是古代科举的选题范围。
不过景黎知道的也只有这些。
他想了想,又问“你要去考科举吗”
“你希望我去吗”
“当然了。”景黎道,“你这么厉害,一定能一次考中,考中了就能做官,以后不就吃喝不愁了吗”
秦昭忍不住笑了笑“怎么还是在想吃的。”
“当然不全是因为吃。”景黎道,“古代不都以仕途为重吗,做官肯定比待在这里好啊”
秦昭“古代”
“咳不是,我的意思是前朝,对,前朝的时候。”景黎硬着头皮圆谎。
秦昭道“前朝可没有发展仕途,你说的多半是先帝在位时。”
景黎一愣。
秦昭轻声道“先帝在位时大力发展仕途,扩招生员,鼓励读书人考取功名,为国效力。这的确选拔出不少有才能之士,可弊端也很明显。”
“尚文轻武,导致兵力锐减。而被选拔出的官员,又互相拉帮结派,官官相护,欺压百姓”
察觉到景黎忽然安静下来,秦昭没再说下去,偏头看他“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在想”景黎问,“这些事情你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呀你以前做过官吗”
“做官”秦昭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他抬眼望向窗外。
外面月色正好,远处的山林笼罩在朦胧缥缈的月华之中,看不真切。秦昭静静地望着,像是透过那景象,望见了某些更久远,更深沉的回忆。
忽然,秦昭脑中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楚。
“秦昭”景黎连忙扶稳他。
后者伏在桌案上,指尖扣在桌沿边,指节紧绷发白。
秦昭的书桌就在床边,景黎跪坐在床尾,一弯腰就能抱到他。他俯身用力抱着秦昭,感觉怀中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像是正在经受某种可怕的痛楚。
片刻后,对方终于平静下来。
“我没事”秦昭声音有些低哑,嗓音中似有一丝嘲弄之意,“习惯了。”
景黎一下一下拍他的背,安慰道“想不起来就不要想啦,没关系的。”
“嗯,我明白。”
秦昭擦了擦额前的薄汗,很快缓和过来“不过你说得没错,我心中也总觉得,我或许的确和那些事物有什么关联。”
景黎问“所以,你考科举是为了回去看看,想办法找回记忆吗”
秦昭沉默片刻,望向他。
景黎“”
“不,不是。”秦昭重新翻开书本,认真道,“是因为我今天发现,只凭我现在那点收入,恐怕养不活某条小鱼。”
“所以为了让某条鱼不愁吃喝,我得更努力才好。”
景黎“”
他哪有吃这么多
夜色已深,油灯越发昏暗,秦昭终于合上书本。
身后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动静,他回过头,却见小少年已经抱着被子睡熟了。
景黎生了一张娃娃脸,模样长得清秀可爱,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
他把被子抱在怀里,纤细的手臂从挽了好几道的袖口里伸出来,白瓷般的肌肤上生着些许鱼鳞。
或许是今天变人变得太久,景黎额前也生出了几片鱼鳞,在昏暗的灯火下泛着光泽。
秦昭低着头,深深注视着他。
小家伙的模样和他在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不,比那更加好看。
谁能想到,他当初花十五文,竟然会买回这么个漂亮的小家伙呢
秦昭看了他半晌,一时没忍住,伸手在对方额前的鱼鳞上轻轻碰了一下。
凉丝丝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景黎瑟缩一下,把头埋进被子里躲开了“痒”
秦昭没肯放过他,又顺手在那小圆脸上捏了一把。
手感果真如想象中一样柔软。
“唔你干嘛啊”景黎在他坚持不懈地骚扰里醒过来,眼睛都睁不开,迷迷糊糊软着声音问。
秦昭坐在床边,抬了抬下巴“这床就这么大,你占了这么大一片地方,让我睡哪里”
景黎揉了揉眼睛,也抬起头看过去。
秦昭家里的床着实不大,躺下一人倒是有富余,但想躺下两名成年男子就有些困难了。
景黎这会儿直接占了正中间,秦昭就连坐的地方都不剩多少。
景黎还没完全醒过神来,茫然地眨眨眼“那要怎么办”
秦昭见他这迷糊样子,又忍不住动了点歪心思“你往里睡一点,今晚先将就,明日我去村里打一张大点的床。”
反正现在在村民眼里,景黎是他的夫郎,他要换一张大床并不奇怪。
景黎迟疑了好一会儿没动,揉着眼睛,终于从困倦中清醒过来。
这床这么小,两个人挤着睡肯定不舒服。
他睡相又不好,万一晚上把病秧子挤下床,害他又生病可怎么办
秦昭现在还要养家糊口,已经够辛苦了,不能让他受委屈。
景黎道“不用,你等我一下”
说完,景黎鞋也不穿,掀开被子就往外跑。
秦昭敏锐地察觉到他想做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止,就看见景黎已经风风火火把小木桶搬进来,放在书桌上。
下一秒,屋内红光一闪,一条鲜红锦鲤扑通一声跳进了装满水的木桶里。
衣物落了满地。
小锦鲤在水里朝秦昭摇了摇尾巴“这样就好啦”
话音刚落,小锦鲤还惊讶地一愣神“咦,我为什么可以说话”
秦昭“”
秦昭已经完全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衣服,又摸了摸小锦鲤的脑袋。
“快睡吧,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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