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和景黎就这么在县城住下。
自从知道秦昭或许能帮他治理水患后, 县令对他们的态度瞬间有了转变。不仅让他们从那小破客栈搬出来,还给他们专门在城中安排了一个清幽小院,供他们居住。
县城的人很快都知晓秦昭身子不好, 于是就连县衙也不让秦昭去, 直接有事登门拜访。若非秦昭坚持不愿意劳民伤财,县令甚至还想叫几位大夫也跟着住进这小院里。
仿佛把秦昭当成了某种一碰就碎的珍稀之物。
但就算是这样,景黎还是免不了担心。
整个下游地区河道情况复杂,时间又紧, 想要彻底根治水患远比处理临溪村的情形困难。
秦昭那身体怎么撑得住
景黎端着汤药, 敲响了书房的门。
没人应。
他叹了口气, 推门而入。
小小的书房里挤了不少人, 秦昭端坐在桌案前, 在县衙当差的那几位官老爷反倒都规规矩矩站在身边。
寻常百姓人家在面对官宦时总会有些怯意, 但在秦昭身上浑然看不到这些。
他身上似乎有股与生俱来的清贵, 他待人温驯有礼, 不卑不亢,可举手投足又带着足以掌控全局的能力与自信。
就好像他生来就该是一位掌权者。
景黎略有些失神,裴安指着秦昭面前的地图, 问“秦先生的意思是将河道从此处完全改道这工程量远常人所能想象,先生是不是再考虑”
秦昭“我已说过,治水之道堵不如疏,在此处改道分流, 可减缓水势。”
“可我们只有半月时间”
“秦昭。”景黎清了清嗓子,打断道, “你该喝药了。”
他什么忙也帮不上, 只能负责每日给秦昭熬药, 并提醒他按时喝药。
秦昭话音顿了顿, 对裴安道“治水之法我已说得清楚,若大人觉得不妥,不如就只有另请高明。”
“别别别,这个节骨眼还去哪里找人。”裴安道,“我这就将先生的意思转达给大人,明日再来叨扰先生。”
景黎把他们送出院子。
再回书房时秦昭已经喝完了药,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景黎走过去,不悦道“说好每天就来两个时辰,每次都耽搁好多时间。”
秦昭疲惫地按了按眉心,轻笑一声“这有什么法子,县城这边有自己的考量,不像我们自己村中,只要考虑如何避灾便可。”
景黎“什么意思”
秦昭睁开眼,指了指面前的地图“他们想以最低的代价解决水患。”
景黎明白过来。
还是钱的事。
府城拨的赈灾款是个定数,但会花出去多少,却是不定的。花得越少,进县令口袋的便越多。
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秦昭叹息一声“那狗官”
他收回目光,看向景黎“你笑什么”
“笑你原来还会骂人。”景黎道,“所以到底有没有更省钱的法子”
“我只考虑什么是对百姓最有利的方式。”秦昭淡声道,“兴修水利,将河道改道分流,不仅能减缓水势,还有利于下游灌溉。”
景黎“那狗官会答应吗”
秦昭眉梢微挑,偏头看了他一眼。
明明骂人骂得也很顺口。
秦昭道“那就看他想要钱,还是想要那顶上乌纱。”
“反正我想要他的钱。”景黎朝秦昭眨了眨眼,“重金酬谢呢。”
秦昭轻笑“财迷”
秦昭看上去还是很疲惫,景黎把他扶去卧房躺下,道“家里的药又用完了,我去帮你买”
秦昭点点头“好。”
虽然秦昭依旧不肯告诉景黎他那是什么病,但从未向景黎隐瞒药方。
毕竟过去买药时多是二人同行,想瞒也瞒不住的。
至于现在到了县城里,秦昭每日在治水上就要耗费不少精力,买药的事自然只能落到景黎头上。
景黎跟着秦昭买了这么多次药,早就将需要哪些药材,每种药材需要多少烂熟于心。
县城里共有五六家医馆,小的草药铺更是不计其数。景黎索性没去医馆,直接去了几家草药铺,很快将需要采买的药材都买到。
只缺了最后一味药。
景黎拎着一堆药从药铺走出来,小声嘟囔“前几天明明还有的这县城怎么回事,还不如镇上的货齐全,这都跑第三家了。”
“小公子,你是在找玄苋草吗”一个声音从景黎身旁传来。
他转头看过去,那是个穿着极其破烂的老者。
他正坐在药铺前的石阶上,身上裹了件打满补丁的深色长衫,肩上背着个陈旧的药箱,蓬头垢面,唯有那双眼睛明亮逼人。
景黎一时没回答,老者又笑了笑“近来天气变化大,城中不少人染了伤风,这玄苋草供不应求,早就卖完了。你在这些药铺医馆是找不到的。”
景黎皱了皱眉“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什么药”
老者道“我方才就注意到你了,这里相连的药铺你跑了三家,还是没买到药。据我所知这几家药铺的草药齐全,除非你想找什么珍稀药材,否则就只有近来被销售一空的玄苋草。”
景黎又问“那你知道在哪里可以买吗”
老者点点头“知道。”
“老头,你又在这里胡言乱语了”药铺的伙计走出来,对景黎道,“公子别理他,这老头是个疯子,整天说自己是什么稀世神医,还给当朝皇帝看过病。”
老者不悦地打断“不是当朝皇帝,是先皇陛下”
药铺伙计“滚滚滚,别耽搁我做生意”
老者被从石阶上撵下来,到也不恼,笑呵呵对景黎道“少年郎,想要玄苋草跟我来吧,我知道有家药铺还有剩余。”
说完,也不管景黎是何反应,转头朝远处走去。
他右腿像是有旧伤,走起来一瘸一拐。
虽然这老者看上去疯疯癫癫,但景黎能感觉到他对自己没有恶意。他在原地迟疑片刻,跟了上去。
老者把他带进一条窄巷深处的小药铺。
刚走进门,便听见一个年轻的少年嗓音“薛爷爷你又跑哪儿去了,我到处找你”
一名清秀的小少年从内室跑出来,看见景黎的瞬间愣了一下,局促问“您您买药吗”
这少年与景黎年纪差不多大,五官清秀标致,景黎还注意到,他眼尾生着一枚鲜红的小痣。
那是双儿特有的标志。
老者道“乖孙儿,这位小公子要买玄苋草,去给他找来。”
“啊好”少年点点头,慌慌忙忙跑到药柜边寻找起来。
这药铺比街上那些小许多,一侧的那面墙上全是药柜,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草药香。
大堂里只有一张桌案,几个简陋的椅子。
老者领着景黎在椅子上坐下。
“我这孙儿容易害羞,小公子莫怪。”老者道。
景黎是第一次见到真的双儿,自然不觉得冒犯,反倒感觉那少年看着挺可爱。他收回目光,问“这里是您家的药铺”
“不是,是他家的。”
景黎“”
“那孩子全家早亡,独自继承这药铺。我只是在这里借住,顺道教教他医术罢了。”老者简单道。
他看了看景黎脚边的药包,笑着问“小公子,你这些药是给谁买的”
“我”景黎迟疑了一下,偏头小声道,“我夫君。”
他说完耳根有点发红,但老者没有注意,而是又道“你夫君这病恐怕有一段时日了吧”
景黎一怔“你”
老者悠悠道“南星子,鬼齿草,黄藤,杜桂还要我接着说吗”
他说的这些,全是景黎今天买的药。
景黎问“你跟踪我”
“胡说什么,谁跟踪你了。”老者不屑道,“你这些草药我一闻就能闻出来,还用得着跟踪”
景黎沉默下来。
老者瞧着他的神色,缓缓道“小公子,虽然不知道你这药方从何而来,但恕老夫直言,若非万不得已,这药还是别吃为好。”
景黎“为什么”
“这方子里用的虽然都是些常见药材,但合在一起,却是一副慢性毒药。”
秦昭一觉醒来,景黎没在屋内。
院子里寂静无声,秦昭按了按酸胀的眉心,坐起身。
只是去买个药,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秦昭取过挂在床边的衣物穿好,正想出门去寻人,却见几个药包堆在桌上。
的确是他需要服用的草药。
秦昭眉宇皱了皱,推门走出去。
县令送他们这院子不小,分内院与外院。外院有书房与会客的堂屋,内院则是卧房厨房等生活所需之处。推开卧房的门,外头就是个小花园。
院中有假山绿树,还有一个荷花池塘。
秦昭站在屋前,轻声唤道“小鱼”
平静的池塘水面泛起一个泡泡。
秦昭“”
他走到池塘边,蹲下身,看见了躲在荷叶底部的那尾鲜红锦鲤“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小锦鲤尾巴摆了摆,非但没出来,反倒更往里藏去。
秦昭“快出来,这水底有淤泥,你不是最讨厌弄脏了吗”
没有回应。
半晌,一颗小小的脑袋从荷叶间伸出来,口吐人言“我在想事情。”
秦昭问“在想什么”
“暂、暂时不能告诉你。”小锦鲤鱼鳍摆了摆,小声道,“我要先自己想清楚。”
秦昭无奈地笑笑,依旧十分有耐心“那你能不能出来想”
“不能。”
秦昭又道“那能不能告诉我,我和你一起想”
“也不可以。”
还挺固执。
秦昭舒了口气,没有多问。他去里屋搬了个椅子出来,拿起本书在池塘边坐下“那我就在这里陪你,等你想好再出来,好不好”
小锦鲤没回答,鲜红的鱼尾在水面拍了一下,扭头钻回水底。
秦昭当真不再追问,翻开书本阅读起来。
景黎透过水面悄悄打量他。
秦昭的脸色还是很不好,就连握着书本的手都是同样的苍白消瘦,像是十分虚弱。
景黎脑中又回想起那位姓薛的老者说过的话。
“你不信那我问你,你夫君是否气血两亏,体力不支又是否每日都必须服药,否则必然高烧不退,四肢无力”
“是药三分毒,哪怕是寻常补药,经年累月服用都会将毒性残留在体内,何况这副药。”
“要我说,还是早些停药为好,省得毒入肺腑,无药可医了。”
景黎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那个人。
按照那人的说法,秦昭会变得这么虚弱,都是因为常年服用这副药的副作用。可如果那汤药真有问题,秦昭为什么还要吃呢
他明明自己医术很好,难道他看不出这药有毒性吗
还是说他早就知道,只是因为病情缘故,不得不这样做
景黎对秦昭一直有莫名的信任,秦昭总是能把所有事情处理妥当,如果他决定吃药,一定是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法子。
而且他曾说过他的药方不方便被别人知道,所以买药时才分开采买。
他明显是知道这副药有特殊之处。
秦昭到底生了什么病,需要用这样一副伤身的汤药来医治
景黎不敢轻易去问。
秦昭从来不愿提起他的病情,景黎自己也对他有所隐瞒,所以他没有立场,也不愿意逼问他。
再者说,万一那老头子只是在胡言乱语吓唬他,他说出来不是反倒让秦昭烦心吗
而且他还不小心被别人发现了药方
秦昭多半会觉得他很没用,这点事都做不好。
小锦鲤在水底吐出一串泡泡。
愁死鱼了。
可小锦鲤就连发愁都不能安生,天边没一会儿就下起雨来。而且秦昭还不肯放他自己在外头,表示如果景黎不肯进屋,他也要在这里陪他。
最终,景黎只能妥协,让秦昭把他抱回屋。
“真的洗干净了吗,我怎么觉得还有泥”景黎乖乖坐在凳子上,让秦昭帮他擦头发。
秦昭哭笑不得“我帮你冲了三遍,你自己又洗了两遍,已经很干净了。”
怕脏还偏要去荷花池里躲着,这小家伙。
景黎闻了闻头发,只能闻到清新的皂角香气,这才稍稍放心下来。
秦昭问“你在思考的事想清楚了吗”
景黎低下头“还没有”
“无妨,你慢慢想。”秦昭帮他擦干了头发,转身将帕子挂回原处,淡声道,“除了是不是喜欢我这件事,其他的你都可以慢慢想,我不逼你。”
“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我就是”景黎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仰头看着秦昭,一双漂亮的眸子茫然地眨了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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