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非亚轻轻敲了敲门,久不见人应答。她打开房门,年头已久的木头发出“吱呀”的声响。老房子就是这样,时光挤压着灰尘,缝隙里都有浓郁的沉淀,阳光透过泛黄的白色窗帘,在风中闪烁跳跃。床上的人被吵醒了,缓缓坐起了身。女孩洒满阳光的脸上,透着清晰可见的陌生与疲倦。
索非亚紧盯着低着头的女孩,张了张口像是要说些什么,女孩紧紧攥住手指,绷着劲,一言不发。这让索菲亚想起了初遇女孩的那个清晨。也是这么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索菲亚离开机场后坐上了去医院的车,后车座吸收了太阳的温度,变得暖洋洋的,窗外的建筑与树木飞速划过,留下了一幅幅晦涩难懂的浓墨重彩,明亮却寒凉。索菲亚将头靠在窗上,眼底涌起的热流模糊了整幅画面,也晕开了她精致的眼妆。
车停在了疗养院门口,这里位于市郊,道路两旁的树木更多、更密,厚重的绿色让树底下连一丝阳光也透不进来,冰冷的气息弥漫开来,这里似乎才符合冬日的氛围,不似身后数米的台阶下,那是另一个世界,阳光明媚的灿烂,喧嚣而又不真实。索非亚补了补妆,昂首走进了这个地方。
她来这里是要接回她的侄女伊弗洛西尼夏·瓦斯耶夫,她可怜又可悲的妹妹莉莉娅·瓦斯列耶夫的女儿。莉莉娅是个好姑娘,无论是哪个方面。莉莉娅是瓦斯列耶夫家族的小女儿,母亲生下她后不幸去世了,莉莉娅是个早产儿,自少身体虚弱,纤细苍白。父亲付出了更多的爱宠着她照顾她,弥补莉莉娅失去的母爱。
莉莉娅的心思单纯天真又善良,总是对他人温柔以待,乖的不像是个孩子。年纪稍大后,她的美貌像被擦去灰尘的珍珠,不那么闪耀夺目,兀自荡漾开独属于她的雍容华贵。浅金色的长发轻扫纤腰,一双笔直细长的双腿莹润且匀称,优美的下颌线上微微嘟起红润的小嘴与时时带着笑意的蓝色双眼在瓷白的肌肤里绰约多姿。
索非亚很疼爱她的小妹妹,把她保护的不受半点委屈。也许上帝没那么偏心,莉莉娅的好运气没能持续到她成年,她的叛逆也如她的善良固执的不肯发生半点偏转,她将她的豪刺面对家人,留下所有的柔软温暖那个zg男人。为了她信仰的爱情,她完全变了副模样,幻化出无数武器,抵抗家人的压力,也隔绝了所有的亲情。
父亲是爱女儿的,他们最先放弃,给了莉莉娅追求她向往爱情的权利,忍痛斩断了这份羁绊。莉莉娅软弱无力,即使是面对爱情,那一时的坚强在脱离了温室进入真实又冷酷现实中最终发酵成生活的恐惧与歇斯底里,时间可以改变一切物质,但那对莉莉娅来说,一切来得太快了。
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无能为力,再无法坚持只有她一个人所相信的东西,信仰崩塌时不需要猛烈的摇晃,一阵风就足够了。来到zg一年后生下了弗洛夏,那个男人则消失在襁褓里小弗洛夏嗷嗷的哭声之中。
那一天以后,莉莉娅的眼里再未出现过曾经的笑意。她和小弗洛夏住进了那座老旧的宅子,靠着男人留下的钱勉强度日,小弗洛夏的出生没有带给她再次坚强的勇气,本就是一朵娇花,哪里扛得住风雨交加。精神和生理的压力把莉莉娅揉成了花泥,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她的神志与意识都在酒精里浸泡,小弗洛夏就在母亲刻意的漠视里孤独的长大。
在小弗洛夏十三岁时,莉莉娅生命的火焰摇摇欲坠,当莉莉娅奄奄一息的困在病床上时,她的迟到多年的母性终于战胜了在小弗洛夏身上倾注的对男人的恨意,她颤巍巍的打通了沉寂了十四年的号码,对索非亚完成了最后的托付。
像是了了件大事一般,她的眼神久违的平静了,转头望向窗外。叶子落了许多,被风打着卷儿,像是在命运中起起伏伏的她,在阴沉沉的天空里没有生气,可是树没有动摇,站得笔直,迎着风没有畏惧没有逃避,它禁得住即将到来的冬天,也等的到明年开春时的嫩芽与一整个夏天的光影繁华。莉莉娅深知她没有等到也永远不会再等到了。
第二天,莉莉娅闭上了她美丽的双眸,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索非亚深吸口气,推开了病房的门,病床上的女孩子如同受惊的鹿哆哆嗦嗦的钻入被子里,满脸惊恐的望着她。索非亚走近女孩,同样的发色,同样的纤细脆弱。女孩的眼睛并不是莉莉娅的碧空如洗,而是浅浅的灰,找不出任何明亮的色彩。嘴唇如脸色一般苍白,比幼时莉莉娅更瘦小,更虚弱。对这个孩子,索非亚无法描述自己复杂的情感,她从内心深处爱着妹妹生命的延续,却也厌恶孩子身上的那个男人的血缘。
“伊弗洛西尼夏。”索非亚那时说,“我是你的母亲莉莉娅的姐姐索非亚,我来接你回家。”
记忆中那张病床上苍白不安的小脸与眼前的女孩重合,索非亚皱皱眉头,终于出了声:“伊弗洛西尼夏,收拾一下你自己的东西,我们九点出发。”她转过身,又接了一句:“你四处再看看吧,如果没有必要,我们不会再回来了。”没等弗洛夏应声,索非亚就关上了房门。
灰尘被无情的震落,细密的光线小心的一层层将它缠绕,竟也不觉得肮脏,如同金色的粉末在空气里伴着关门的回响肆意飘荡。
我的大脑在房门发出的沉闷的声音里猛然复苏,又缓慢沉寂,没法做出任何回应,身体的疲乏并没有因为短暂的睡眠得到解除,嗓子干涩的的说不出话,太阳穴的痛楚也在加剧,身体太沉重了,操控好它也变得困难。
这不是我的梦境,头痛得太真实了,我,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试着接着回忆——我离开了那具冰冷的躯体,毫无意识地在混沌里游走,四周没有声音没有亮色,混乱的深浅不一的黑一层层加叠重合,陡然消失接着重现。没有维持多久,阵阵刺痛从胸口扩散,我想尽力忽视它,一开始,我做到了,我忍受着奇异的痛。
痛感不是□□伤害时刺激着痛觉神经的干燥的直观的痛,无法准确形容。刺痛遍布全身,很快,我无法继续忍受了,每一处肢体、脏器都在叫嚣,血管突起,连血液都好像沸腾燃烧。我想尖叫,可没有声音。烈火微熄,烟雾四处弥漫,灼热缓缓退去,寒冷的雾气爬上肌肤,柔软的塑造磨合,被放进了柔软又舒适的地方,指尖摩挲着被单,我感受到了真实。
我醒来就在医院,刚睁开眼,不安就冲破了理智的防线,这不是我,镜子里的那个女孩不是我。
随着我的意识地复苏,一些零碎的片段强迫着冲入我的思想,我费力的抵抗,仍溃不成军。我无奈深深的埋入被中,开始放松尝试着接受这些讯息,弗洛夏··我的妈妈··,空无一人的大房子···,玻璃酒瓶摔碎的声音··女人的尖叫,我抬起头,尖锐的痛从心口传来,循环在脑中重映的始终只是某一特定场景下的一些片段,无法构成完整的画面,记忆再次袭来,空房子、雨天、相框····这像巨幅图画上的仅有的零星几块拼图,茫然的丝毫没有头绪。
但我从其中发现这个女孩,弗洛夏不可描述的晦涩的曾经,就像我一样,挣扎许久,依然没能真正走完人生的全部的路。敲门声再次响起,我才想起刚刚索非亚来过,我急急忙忙地抓起窗边的套头毛衣,吞咽着干涩的喉咙里不多的液体,低低地出声道:“嗯。”俄语自然的从口中倾泻而出,这是不属于我的,她留下的最独特的印记。
在飞机上我昏昏沉沉了睡了一会又醒了一会儿,也是睡了不短的时间,身体没有那么疲惫了,连头痛也减轻了不少。九个小时的机程很快结束了,飞机在缓缓降落,透过舷窗,车流与道路依稀可见。
索非亚走向我,拿着一件厚实的呢子大衣将我牢牢裹住:“这里很冷,你穿的太少了,伊弗洛西尼夏。”“谢谢,”我捏着衣领,“谢谢。”索菲亚点点头,回到了座位。
我望着她精致的侧脸,忽然之间有了一丝安心的感觉。即使索非亚说话的语气很生硬,态度也冷冷淡淡的,但我仍然觉得很放心,我相信无论她带我去哪里,都不会伤害我,我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也许是她不动声色的关心让从未经历过的这些我禁不住靠近,感受。也许是身体的血缘连成的纽带,即使相隔千里,也不会被分开。
我不知道,我还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飞机降落在了莫斯科谢列蔑契娃机场。
索非亚牵着我的手,她走的有些快,我跌跌撞撞的有些跟不上她的脚步。她突然停了下来,解下了自己的围巾,一圈圈的围在我的脖子上,围巾实在是太大太厚了,带着清爽的香味遮住了我的半张脸,围巾与大衣将我包裹成一团,即使我低下头都很难看到拖至脚腕的大衣的边缘。
索非亚重新牵起我的手,明显的放慢了脚步。眼前被呼出的热气笼罩,我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我们进入停车场,走近一座黑色的轿车,车旁站着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魁梧强壮男人,见到我们,他们立刻走上前,接过索菲亚手里的行李,身体微躬“夫人,小姐。”索非亚点点头,“回吧。”
车子飞速的行驶,将城市的喧嚣与繁华甩在身后,我与索非亚分坐两侧,默默无言。车子里的暖气开得很强,汗水沿着额侧顺着脖颈被围巾的绒毛吸收,聚集,形成蒸腾的水汽,很热,我却不想将它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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