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寸草不生、飞鸟走兽踪迹全无的瀚海沙漠后,离伊州越来越近。
这日,他们抵达一处北戎部落,修整了两天,海都阿陵突然下令让队伍改道往北,而不是按照原来的行程直接回伊州。
他选出两支轻骑队伍押送一部分俘虏去伊州。
托木伦调派人手时遇到一个难题:“王子,该怎么安置文昭公主?属下派几个妥当人先送她回伊州?”
海都阿陵望着案上的舆图,推演两军对战,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托木伦替瑶英松了口气,转身往帐门走去。
海都阿陵放下羊皮纸舆图,目光落到牛皮帐篷上悬挂的一张毛毯上。
那是李瑶英亲手织的。
她跟着女奴捡马粪,织毛毡,用马尾做缰绳,鞣制皮革,熬煮牛羊肉、马肠,每样活计都学得很快,而且做得像模像样,还在织毛毡时想出了好几个新花样,教给其他女奴。
北戎女人织出来的毛毡比她的扎实,但是没有她的漂亮精巧。
她亲手织的毡毯送到他帐中,她心里肯定很不乐意,早上她过来打扫大帐的时候,看到毡毯,脸色立刻冷了下来。
想到她气得咬牙又不得不克制怒火的模样,海都阿陵不禁嗤笑一声。
托木伦掀起毡帘,人已经走出大帐,身后忽然传来海都阿陵的声音。
“她留下。”
托木伦暗叹一声,回头应是,欲言又止。
王子强壮勇猛,是北戎第一勇士,征战从无败绩,想要什么女人都能轻易得到。
他打算像驯服阿布那样驯服公主,可是公主是个人,还是个女人。
女人不是雏鹰。
……
瑶英在原野牧羊。
天朗气清,艳阳高照。远处巍峨的皑皑雪山如银冠耸立,天气转暖,冰川渐渐融化,草甸峡谷间沟壑纵横,河水哗啦啦流淌,蓝宝石般清澈的湖水镶嵌在峭壁河谷之间,蓝天白云和烂漫山花倒映其中,好似一幅壮美瑰丽的画卷。
山脚下是一片茫茫无际的千里草场,草木旺盛生长,层层绿浪翻卷,浪头绵延至天际,和苍茫的山脊融为一体,五颜六色的绚烂野花点缀其间,风过处,送来一缕缕泼辣的花香和牧草的腥气,展眼望去,汪洋花海,美不胜收。
雪白的羊群悠闲地吃着草。
瑶英骑着马从织锦繁花的草原飞驰而过,头梳辫发,一身北戎女子常穿的翻领窄袖长袍,腰间束带,勒出纤娜的腰肢线条,马驹通体墨黑,衬得她身上衣袍赤红如火,愈发的明艳照人。
迎面的风清新何爽,花香沁人心脾。
瑶英夹紧马腹,手中长鞭挥出,指挥羊群去河边饮水。
周围的北戎人望着马上灿若云霞的瑶英,忍不住啧啧称叹,拍手叫好。
瑶英笑着和他们打招呼。
北戎人送上清冽甘甜的泉水,她笑着道谢,接过皮囊,坐在马背上,咕咚咕咚几口喝完。
送水的少年呆呆地看着她,周围的女人发出善意的哄笑,少年红着脸跑开。
女人们笑得更大声。
瑶英唇角轻翘。
自从上次大病一场后,海都阿陵命她服侍他的起居,不再让她去伺候其他女人,也不会动不动叫人把她捆起来。
塔丽给她出主意:“公主,您不用去做那些粗活,只要服侍好王子就够了,织毛毡的活计吩咐我们就行。”
瑶英的身份依然是女奴,但是现在营地没人敢支使她做什么。
在塔丽和北戎人看来,海都阿陵对她已经很容忍了。
瑶英一哂。
海都阿陵确实看似放松了对她的看守,实则暗暗派了几个胡女日夜盯着她。
他知道该怎么在雏鹰熬不住时适时地给出一点甜头,让雏鹰认他为主,对他死心塌地。
瑶英和那些饱受折磨的雏鹰一样,每天都很累,提心吊胆和海都阿陵周旋就几乎耗费她的全部心力,她还得干粗活,得想办法吃饱肚子,得在他眼皮底下筹划逃跑。
有时候,她也会诧异海都阿陵的耐心。
扬鞭在草原上纵马飞驰时,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甚至会忘记现在身陷囹圄的处境,以为自己就像在长安时那样,正和李仲虔在辽阔的乐游原上肆意驰骋。
但是心底那道声音始终清晰响亮:她是被海都阿陵抓来的,她要回去,她不会在被海都阿陵折磨之后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就动摇。
塔丽以为她每天和其他北戎女人一起牧羊、编绳,已经彻底融入北戎部落,决定服从海都阿陵,其实她在暗中打听消息,观察海都阿陵的部下,寻找脱身的机会,顺便麻痹海都阿陵。
据说瓦罕可汗正带兵攻打王庭,海都阿陵会不会奔赴战场助他义父一臂之力?
瑶英思索着这个可能,任由黑马啃食地上的青草,忽然觉得周围安静得古怪,抬起头,正好撞进一道凝视的目光。
一个高大硬朗的男人倚在栅栏前,辫发高束,五官轮廓分明,兽皮猎装勾勒出健壮身形,看去意态闲适,却隐隐带着凶悍威严的杀气,淡金色的眸子冷漠无情,没有一丝属于人的柔软温和,像在暗处等待时机的狼,只有森冷的兽性。
他看着瑶英,示意刚才递水囊给她的少年走到他跟前去回话,脸上没什么表情。
周围的北戎人大气不敢出一声,垂首侍立。
少年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着朝他走去。
瑶英捏紧缰绳,心跳飞快,紧张得忘了呼吸。
这个少年暗中帮她给谢青他们传递口信,每次送水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海都阿陵是不是看出来了?
海都阿陵和少年说话,视线仍然一直停在她身上,她不敢动弹,背上沁出冷汗。
过了好一会儿,少年把水囊献给海都阿陵,向他行礼,恭敬地退开。
海都阿陵朝瑶英招招手。
瑶英毛骨悚然,爬下马背,一步步朝他走过去。
海都阿陵看着她,眼神如刀,拍拍手中水囊:“原来公主喜欢这样的?”
瑶英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试探还是随便找个借口来奚落自己,镇定地道:“他才十一岁!只是给我送水而已。”
海都阿陵笑笑。
是啊,少年才十一岁。
但是他不喜欢这样。
他随手把水囊扔到地上,转身:“跟我来。”
看来他没有怀疑少年。
瑶英悄悄地舒口气,举步跟上他,以后不能再让少年帮忙传话,虽然传的话无关紧要,被抓住也没什么,但她不能高估海都阿陵的仁慈。
海都阿陵带着她回到大帐。
托木伦也在帐中,指指地上一堆凌乱摆放的箱书画和珠宝瓷器,问:“公主认得出这些东西吗?”
瑶英看了看,指着最底下一只圆盘道:“这平脱盘是圣人颁给叶鲁部的赏赐。”
托木伦忙把平脱盘取出来,“公主,这里哪些是最贵重的宝物?哪些适合送人?要又雅致又贵重的。”
瑶英会意,点点头。
海都阿陵这次从中原和各个部落劫掠了不少宝物,但是他的部下只认那些金灿灿的器物,其他贵重珠宝就辨认不出分别了。现在他回到北戎,肯定要给贵人们送礼,还得把劫掠来的宝物进献给瓦罕可汗,所以把她叫来辨认,好决定哪些送人、哪些私自扣下。
她不动声色,帮着清点宝物,不管是字画还是珠宝,她都能说出由来。
托木伦领着人在旁边记录。
海都阿陵斜倚案前,长腿支起,一手搭在腿上,一手举着酒碗,目光在满帐宝物间打转,最后不知不觉落定在瑶英身上。
她是高贵的公主,是谢家养大的贵女,什么奇珍异宝都见过了,让她帮忙辨认古董器物根本难不倒她。
而他和部下只知道镶金的珠宝值钱。
他在蛮荒中长大,靠掠夺为生,她饱读诗书,一举手一投足都像一幅精美的画。
李瑶英心里肯定瞧不起他,觉得他粗俗野蛮。
海都阿陵不由得想起她刚才在草原上奔驰的模样,笑容灿烂,鲜活明媚,让人不敢逼视。
在他面前,她绝不敢露出张扬艳丽的那一面。她提防他,厌恶他,想离他越远越好,他只要靠近一点,她马上会吓得跳起来,或是假装若无其事,其实身体在瑟瑟发抖。每次不得不来大帐服侍他时,她脚步沉重,恨不能一步三挪,当他挥挥手要她离开的时候,她就像甩下千钧重担一样,脚步都轻快了。
海都阿陵享受她的恐惧和绝望。
她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即,他偏要把她扯下来,让她沉沦在泥沼中,彻底臣服于自己。
年幼时,他偶尔发现鹰巢,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爬上悬崖,和老鹰搏斗,终于抓来一窝雏鹰。强壮的鹰被其他王子抢走了,阿布奄奄一息,没人看得上,他救下阿布,悉心把它养大,让它成为北戎最雄壮的神鹰。
训练以折磨为开端,阿布很倔强,最后还是被他驯服。
时至今日,海都阿陵还记得第一次指挥阿布完成狩猎时那种难以言喻的快感。
见到李瑶英的第一眼,他感觉到了类似的冲动和征服欲,后来也确实从她的反抗中感受到了愉悦。
然而最近,他心里慢慢生出一种不满。
他发现自己不再满足于这种猫抓老鼠似的游戏。
……
帮海都阿陵辨认珠宝古董后,瑶英注意到陆陆续续有轻骑护送几口大箱子去了不同方向。
她暗暗观察托木伦,比对箱笼,很快瞧出端倪:最贵重的宝物并没有被送走,而是留在营地。
看来海都阿陵并不打算把所有宝物交出。
她记下这一点。
礼物送出后,队伍继续往北走。
天气越来越暖和,几个膀大腰圆的胡女天天守着瑶英,她担心连累其他人,没再和那个送水的少年说过话。
这天,她坐在帐中编绳,士兵挑开毡帘:“王子要你去大帐!”
瑶英咬牙站起身。
大帐前密密麻麻站满了人,看甲衣都不是海都阿陵的部下,帐中歌舞喧天,时不时传出一阵哄笑。
瑶英低着头走进大帐,还没看清帐中情形,长席后的一人指着她道:“就她了!”
士兵直接攥住瑶英的胳膊,把她按在一个男人身边:“好好服侍叶护。”
叶护已经喝得半醉,带着酒意打量瑶英几眼,揽住她,看向一旁的海都阿陵,笑道:“难怪阿陵要把你藏起来,果然是个美人。”
瑶英双手握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扫一眼海都阿陵。
他手里端着酒碗,似笑非笑地看着叶护,一语不发。
帐中气氛变得僵硬。
叶护浑然不觉,搂着瑶英,要她倒酒。
海都阿陵依然没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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