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只爪爪
其物如故, 其人不存。
引自曹丕短歌行
大人。
谁
大人。
谁在喊谁
大人
沈凌揉揉眼睛,不耐烦地就想伸脚过去踢那个声音的来源。
阿谨明明保证过不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手机视频,而且就算看也会戴耳机的。
而且是他哄自己睡午觉的嘛, 等她睡着了再把她吵醒是什么坏毛病
你好。
初次见面
这一伸脚什么也没踹到,恰恰相反, 她的脚腕被无形中的某股力量拽了拽, 直接往下一扯, 把沈凌从睡梦中拽醒了。
喜欢懒床的姑娘可没体验过这么粗鲁的叫醒方式,第一仆人叫她起床连推醒她的法子都没用过,向来是等到她自己嗅到厨房传来的早饭香气, 或者ruarua她的耳朵和肚皮,捏捏她的手心
沈凌皱着眉睁开眼睛, 第一反应就是撒娇兼告状“阿谨”
故意拖长的尾音缩回嗓子里。
伸展四肢的动作也僵住了。
那股把她猛然拽醒的无形力量顿了顿, 而就在她眼前, 站着一个面色冰冷的小女孩。
不, 不是她面前。
沈凌仓皇地向前一步,发现面前的是面镜子。
而那个面色冰冷的小女孩,是镜子里倒映出来的她自己。
可这根本就不是她的模样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小女孩她不认识,从没见过
沈凌慌乱地伸手去摸脸, 却发现自己抬不起胳膊。
她一愣, 就见镜中女孩转了转脑袋, 侧过脸梳理头发。
而沈凌看见了女孩耳朵上的一枚痣。
咦。
这一瞬间, 有个人的身影从她的脑子里闪过。
但还没等沈凌抓住那一闪而过的灵感, 镜子里的小女孩换句话说, 她目前所使用的这具身体就自己动了动,面色冷淡地理了理衣襟。
沈凌这才注意到,她所穿的是一套繁复厚重的袍服, 与自己小时候作为祭司候选时穿的服装很相似,只是比祭司候选袍服的花纹要素一些、细节上无用的累赘也多了一些。
而且,小女孩的头上没有佩戴冠饰,亦没有扎髻,发丝直而刻板地垂在齐耳的位置,像极了沈凌小时候在教团里见过的古董娃娃摆件。
可那个古董摆件,是她出生之前,很久很久的过去流行的东西了。
察觉到自己并不能控制这个陌生身体后,沈凌稍微松了口气。
作为祭司,有些常识她还是知道的。
不是自己的身体,不是自己的意识,不属于自己的操控大抵是误入了什么莫名其妙展开的结界或梦境,而不是她本身出了危险吧。
睡前她可是安安稳稳地躺在家里,也不可能有人把她突然弄到这么一个古怪的地方来。
退一万步来说,假设自己的本身真的误入了这个地方,沈凌也不认为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对最强大的自己造成威胁。
嗯嗯,那就暂且当作看第一视角的电影啦,等敌人出现事情不妙的时候再全部撕裂。
没心没肺的祭司慌了几分钟就镇定下来,这下便把所有注意力放在了小女孩身上。
好奇怪哦,既是用这个女孩子的视角在打量场景,又隐隐能看到她看不到的地方譬如她的鞋子,她的衣服,她的后脑勺。
非要说的话,自己像是一个附在这女孩背后的幽灵。
好玩
对着镜子整理袍服的小女孩停下了动作,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是对这个样子满意了。
接着,她转身就要从镜前走开,沈凌的视线也跟着她的移动挪了挪。
“姐姐”
没移动,视角一阵天旋地转,后背被从镜子后窜出来的孩子猛地扑了一击,女孩踉跄地往前走了几步。
被打扰看电影的沈凌骂骂咧咧“谁啊”
女孩没开口,自然也无法传达沈凌的抱怨。
她只是多走了几步稳住身体,然后缓缓转过身去。
“不要闹。一小时后就是执事竞选。”
与女孩面容相仿的男孩笑嘻嘻地跃入沈凌眼里。
他也同样穿着繁复的袍服,留着及耳的素净发型,头发长度、眉眼形状都与女孩一模一样。
这是一对双胞胎。
因为年纪幼小,所以性别特征几乎忽略不计,外表便没有任何区别的双胞胎只除了性格。
一个稳重些,一个跳脱些。
就像卡斯和卡特
沈凌眨眨眼,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
她听见了“执事竞选”这个词,也知道教团历届跟随在祭司身边的执事都是双胞胎。
具体原因已经说不清了,大抵只有教团里那个龟缩在房间里、从不出面的廷议会主席才记得。
“没关系没关系,姐姐,我早就准备好了。”
双胞胎里做弟弟的那个胡乱拽着姐姐的后背嬉笑“不要这么紧张,我们之前的考核结果都是最好的,而且我们黎家和祭司的关系也很好啦”
“慎言。”
做姐姐的很严肃“我们的祭司不是会看关系选择自己助手的人。”
做弟弟的撇嘴。
“话虽这么说,执事是祭司大人第一次提出来的概念吧,姐姐,我们只是去打个下手,你用不着这么严肃,谁也不知道祭司任命我们后会不会雪藏”
他的脑门被敲了一下。
姐姐很严肃地收回手。
“不要胡乱揣测我们唯一的祭司。”
她教导“无论是否能成为第一对在祭司身边侍奉的执事,祭司大人也是教团唯一伟大、引领方向的存在。”
“知道啦”
第一对在祭司身边侍奉的执事
刚刚被祭司提出来的概念
黎家
沈凌想了想,确认自己从未提出过“执事”的概念,之前那个讨厌的前任祭司也根本没“提出”过。
那就是在她很多很多届以前的祭司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不怎么喜欢学习的她努力在脑子里挖了挖,回忆了一下在教团上过的历史课。
最初提出“祭司执事”概念的那届祭司,是第几任来着
唉。
完全想不起来。
记忆里看过的历史书根本没有这种记载啊,是上那堂课时我睡着了吗
回归原状后去问问卡斯卡特吧,她们俩一定知道。
就在沈凌发愣回忆的功夫,双胞胎姐弟已经离开了放置镜子的房间,穿过一截又一截木制的长长回廊。
沈凌再关注他们俩时,就发现他们来到了更大的一间屋子,屋里按间隔跪坐着一排排的小孩,有男有女,面前都摆着一只盘子。
场面有点像大型考试。
沈凌好奇地四处打量,但可惜她附身的这个女孩性格太过严肃,竟然从进屋开始就没往别处看过。
沈凌的视角不得不跟着女孩的视角走,看她来到了某个空荡的位置前,和左右的孩子一样规矩跪坐好,微微俯身,将手伸向盘子。
盘里静静躺着一只白色的小铃铛。
与沈凌收藏的第一颗宝藏相似程度很高。
小时候就很喜欢铃铛的沈凌喜爱地打量了一会儿,惊喜地发现盘子里的铃铛虽比不上自己那颗,但比仆人们仿制后大规模佩戴的那些精致很多,她有点想拿走收藏
“考核开始。”
不知从哪传来的通报声响起“请拿起你们眼前的铃铛,冥思静心,一刻钟后记下所看到的画面,依次序进入房间向祭司描述。”
女孩依言闭上了眼睛,沈凌的视角却没有变成黑暗似乎她真的只是个附在小女孩身上的幽灵,在这女孩闭眼进入冥思时,沈凌觉得周围有股力量晃了晃,稍微放松了对她的桎梏。
好像可以转头到处看了
于是好奇心浓重的猫猫立刻扭头到处看。
但不知怎的,她第一眼扭头看到的就是那个双胞胎小男孩也许是因为他就跪在姐姐旁边的位置
他和其他孩子一样拿起了铃铛,闭上双眼。
但只下一刻,那枚被握在他手里的白铃铛,就奇怪地振动起来,倏地从他手心跌落,滚在地上。
不,是砸在地上,砸成了碎片,其中一枚碎片还高高溅起,划伤了小男孩的手指。
大滴大滴的血从他手指的伤口里涌出来,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就把地上白铃铛的尸体染成了红色。
沈凌盯着那红色的铃铛碎片。
她终于想起来了,想起自己最讨厌的那个前任祭司,想起对方手上从未摘下的那颗红铃铛,莫名散发着令她作呕的气息。
她想起来了,这个小男孩和这个小女孩就是
“黎敬学”
铃铛碎裂的响声惊醒了整个考场,负责考核的人震怒地呵斥,而周围闭目的孩子们都睁开眼睛,窃窃私语起来。
黎敬学的姐姐也睁开了眼睛,见到流血的弟弟和碎裂的铃铛,神色变了变,呵斥几乎就要出口。
那是沈凌很熟悉的神色,是很多很多年以后那女人准备呵斥卡斯卡特坏规矩的神色。
但下一秒,她便扑了过去,把脸色苍白的弟弟护在了身后。
“对不起”小女孩慌张地抱着他道歉,“我弟弟不是故意的,我弟弟不是故意的”
总教长阁下,教导并纠正此届祭司与此届执事是我作为祭司监管的职责,请你不要逾矩。
冷静地挡在她们身前,隔开那个讨厌的前任祭司,眼睛里含着比看沈凌、看卡斯卡特更浓更深的厌恶。
很纯粹的厌恶,不掺任何动摇。
但此时这两个孩子却抱在一起,跪坐在地上。
负责考核的人冰冷的呵斥响在沈凌头顶,沈凌看不清那个人。
“胡闹黎敬雪”
“对不起对不起我弟弟只是手滑,大人”
“天呐,那个黎家的把铃铛”
“红色的血”
“是凶兆”
“灾祸”
“晦气。”
纷纷扰扰的议论在沈凌的耳边漫开,就像涨起的海潮。
虽然表现得截然不同,但这些议论让沈凌想起了围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仆人们,密密匝匝的笑脸。
好难受。
好难受。
什么东西在蔓延。
即便是很多很多年以前,有种东西也一样没有变吗
她想堵上耳朵,想捂住眼睛,想离开这个与己无关的奇怪地方了,事情变得一点都不好玩,而沈凌一点都不想知道那两个姓黎的奇怪
“肃静。”
一个声音陡然响起,听上去和水面一样平静。
你应该慢慢走,穿这种衣服不能奔跑。
“出了什么事”
不是与己无关。
尽管声线要稚嫩得多,但熟悉的语气让沈凌顿住了,惊喜地扭头乱找。
不管什么年龄,不管什么模样,阿谨就是阿谨,她听一句就知道
阿谨在这儿吗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阿谨吗
是我没见过的阿谨吗
或者是阿谨的前世什么的
啊呀不管啦不管啦,我要见阿谨,见到哪个模样的阿谨都会让我很开心
可沈凌没找到对方。
恰恰相反,听到这响起的声音,跪在地上的黎敬雪彻底把脑袋低了下去,沈凌的视角也跟着低了下去,便只能看见地板了。
而且也没有脚步声响起,没有什么东西靠近她,冲她伸出手臂。
响起的,是比刚才更恐怖、更熟悉、更令她窒息的浪潮。
“大人”
“对不起”
“大人”
“我很抱歉”
“恕罪”
“祭司大人。”
沈凌眼中的地板还在抖,这是因为听到声音的黎敬雪在颤抖。
出于恐惧、敬意、崇拜。
出于所有仆人对祭司的遵从。
但沈凌怀疑,自己的意识也在随着这个小女孩抖。
祭司
搞错了吧。
“大人。”
负责考核的那个大人开口解释“是那边那个黎家的孩子他打碎了铃铛,用血把它染红了。这是凶兆。非常晦气,大人,意味着灾祸”
出口提问的祭司顿了顿。
长久的沉默,沈凌能感到揪住黎敬雪后背衣服的黎敬学,发出了轻微的抽泣声。
很弱小,很害怕,很无辜。
和她认知的那个黎敬学完全不同。
半晌,祭司再次开口。
依旧像水面那样平静,没有波动。
“让黎家的两个孩子进来。把打碎的铃铛拿给我看看。”
“大人碎裂的铃铛”
“无妨。”
衣料窸窸窣窣响了一阵,抱成一团的双胞胎被粗暴地拽了起来。
黎敬雪还算镇定,只是脸色惨白;黎敬学却几乎挂在了她的后背衣服上,抽泣声愈来愈大。
他们被踉跄着拽进了一个房间,这个房间竟比刚才考核的地方还要大好几倍,但却一点都不空旷。
事实上,这里一眼看上去比刚才考核的地方窄小得多,到处都堆满了厚厚的文件,又高又深的雕花木柜上摆着乱七八糟的古董,即便黎敬雪被拖进去时只敢把眼睛垂下放在地板上,沈凌也看到了好几支扔在地上的毛笔、散了半盒的象棋。
甚至还有把梓木做的古琴,和刻着奇怪图案的檀香珠串纠缠在一起。
而且这房间的采光似乎不太好,光线极弱,黎敬雪似乎连她自己的鞋都看不清,原本努力维持稳重的步子走得跌跌撞撞。
沈凌用力甩去了脑子里的杂思,刚要安慰自己“住在这种地方的绝对是个孤僻阴沉的老头子教团很早很早以前的祭司也绝对不会是阿谨”,就听房间里的人又无奈补充了一句命令。
“把窗户支开,弄点阳光进来。这个小孩看不清路,会摔跤的。”
他所指的是黎敬雪,黎敬学此时完全靠着姐姐才能走得动路。
带双胞胎进来的仆人急忙应是,小心翼翼绕过了地上的杂物,去了可能是墙壁的地方。
只听“吱呀”几声,几扇木窗被撑开,几缕阳光落了进来。
室内的环境陡然清晰,黎敬雪深呼吸,抿紧嘴唇。
她被拉到了一条桌案前才堪堪停下,目光只能隐约瞥见上方两条静静垂下的袖袍袍角,袍角上用绳结缀着两颗洁白的铃铛。
铃铛很漂亮,即便隐在昏暗的光线里,依旧闪着微光。
沈凌呼吸一窒,她陡然发现,袍角上的铃铛和自己收藏起来的第一颗宝藏一模一样。
黎敬雪只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直接跪了下来用力磕头,还紧拉着浑浑噩噩的弟弟一起。
“大人对不起大人对不起是我弟弟不小心”
“碎片呢”
带双胞胎进来的仆人急忙呈过去。
碎裂的铃铛混着鲜血,躺在上好的丝绸里。
上方传来轻轻的搁笔声,然后是布料的摩挲声,那几枚碎片被微微拨弄了一下。
黎敬雪咬紧牙关,沈凌的视角模糊起来这是因为黎敬雪此时似乎怕得快哭了,眼里全是雾气。
躲在她身后的黎敬学已经哭了,整个空间里最响亮的就是孩子的抽噎声。
“考核时从这个小男孩手上滚落,直接跌碎,又沾了血”
“是的,大人。按理来说,您分发的铃铛是绝不会”
绝不会被孩子失手砸碎的。
“嗯。我知道。你下去吧。”
“大人”
“我单独问这两个孩子几句话。”
“是。”
仆人离去了。
黎敬雪听见桌案上有细碎的纸张摩擦声响起。
“你们是黎家的双胞胎名字叫什么”
“黎敬雪,大人,我弟弟是黎敬学。”
“哦。前几次选拔考核都排第一”
“是的。”
“今年几岁了”
“十岁,大人。”
“这样。”
头顶的祭司似乎是写完了什么东西,再次轻轻搁笔。
“十岁在人类的标准中,也不算幼小了。”
沈凌的视线彻底模糊起来,十岁的黎敬雪眼睛里也掉出了眼泪。
“大人,大人,我弟弟真的不是故意”
“十岁的男孩,遇到事情还躲在姐姐背后哭”
祭司没有扔出烧死他们的命令,也没有招手挥出琴弦般的力量,更没有赐下灾祸祭司只是向黎敬学的脚下掷了一支毛笔。
“去旁边的木柜帮我换支笔。这支毛秃了,你去拉开柜子第三层,拿支新的给我。”
黎敬学不敢动,依旧停在原地哭。
黎敬雪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第一滴眼泪已经掉了出来,所以后面的眼泪也吧嗒吧嗒掉出来。
“唉。”
沈凌的视角完全被眼泪糊住了,但这声叹息她熟悉到了极点不到几小时前还有句如出一辙的响在耳边
其含义,大抵就是“为什么我是个社畜我不想去工作算了工作使我快乐”。
结合此境稍稍变通一下,可能是“为什么我要去哄孩子我不想哄孩子算了还是”
“别哭了。吃糖吗”
黎敬雪一片模糊的视线里,缀着白铃铛的袍角近了,桌案上的祭司也走了下来。
她还模糊看到两支红艳艳、亮晶晶的漂亮东西。
“前段时间我藏好带回来,原准备逗猫算了。两串糖葫芦。来,你们一人一根拿好。”
她哭声一顿。
停在她眼前的小零食是古老遥远的c国市井街头才会贩卖的东西,糖衣亮晶晶的,山楂的甜味在空气里沁了出来。
“吃了糖就不要哭。准备准备帮我完成工作吧,今天教团的文件也”
身后的弟弟一边哭一边把这支小零食攥在了手心里,他胆子其实比姐姐大得多,而且有个看到想要的东西就必须攥在手心里的习惯,所以此时虽然搞不清状况,已经先一步夺过了自己那份。
但黎敬雪没伸手。
她用力吞下自己的抽泣,双手揉干净眼泪,又和之前在镜子前那样抹了抹自己略凌乱的衣襟。
接着,她抬头去看握着糖葫芦的祭司,心里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沈凌的视线和她一起缓缓向上。
划过候鸟翅膀般拖在地上的袍角,划过缀着白铃铛的袖尾,划过繁复层叠的袍服。
停在他的脸上。
藤紫色的眼睛正半垂着看她,点在眼角的泪痣美得惊心动魄,神色古井无波,含着长辈看小孩的纵容。
祭司必须佩戴的冠饰一个不落,也许是因为年代久远,需遵循繁文缛节,他戴的那些比沈凌戴过的还要更多、更重
起码沈凌小的时候没有坠过长长的流苏耳坠,发冠下也没有稍稍垂成一串雨滴似的菱形水晶串,斜斜从他发间落下,末端的水晶也许会在他每眨一次眼睛时轻轻搔过睫毛。
不过那美景并未被眼前的两个小孩窥见。
因为这是稳重端严的祭司,他从头到尾连眉毛都没动,更别提眨眼。
明明也就是个半大的少年模样,但一举一动都干净稳重,像尊塑像。
黎敬雪看着祭司真正的模样,一时忘了神。
即便是很多很多年以后,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祭司,她也没办法忘记这幅模样,以及脑子里蹦出来的感叹
这就是我所要忠诚一生的祭司了。
那么宁静,那么庄重,那么美,还那么温柔,是第一个向她递糖的人。
黎敬雪找遍所有的形容词都夸赞不过来,从此以后所有祭司在她眼中都是残次品。
包括沈凌。
但沈凌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也消失了,没心没肺的小猫第一时间蹦出来的感叹却是
一定很累。
怪不得黎敬雪负责监管她时从来没满意过。
怪不得黎敬学看她的眼神像看什么脏东西。
这就是那些老师、那些高层们所要求的,最完美的祭司形象吧。
她曾经吐着舌头和卡斯卡特抱怨,觉得那是只有变态才能达到的标准竟然连眼睛眉毛都不能动
因为是阿谨,所以他做祭司做到这个程度,沈凌竟然不觉得惊讶。
但她一点自豪、欣喜、炫耀的积极情绪都没有。
曾经全套出席过某场重要的宴席,而仅仅戴着那些冠饰赐福一下午,她就觉得自己脖子快断了。
很累。一定很累。
因为是最稳重最有安全感的阿谨,所以那些服侍他的仆人觉得再怎么累也没关系吗
好过分。
果然还是让她来做最伟大的祭司吧。
就算阿谨可能曾经做过这个,也不可以做最伟大的,现在做本喵的第一仆人就好啦。
“你好。”
见面前的小女孩愣着不说话,祭司再次开口,微微颔首。
“初次见面,我是薛谨。”
“你好”
“你为什么要给我们糖”
黎敬雪磕磕巴巴的回应被弟弟打断了。
后者哭声依旧未歇,但此时和姐姐一样盯着这位祭司,眼睛一眨不眨“我、我弄碎了铃铛,那是”
“凶兆。”
薛谨很平淡地肯定,“白铃铛是我的祭祀物,你摔碎了它,让它染上血知道意味什么吗”
黎敬学又害怕又激动“不、不知道,大人。”
“意味着你会伤害我。”
高高在上、宁静端庄、强大无匹的祭司和小男孩对视了一眼,眼神里不含什么恶意的情绪,纯粹长辈般耐心解释道“在未来的某一天,你可能会导致我受伤,导致我失败,或者”
杀死我。
他顿了顿,移开视线,把还拿在手中的另一支糖葫芦直接塞进僵立的黎敬雪手心里。
双胞胎里做姐姐的这个似乎有点呆,但女孩子是应该让让的。
“我、我不会的”
哪怕是没能听见祭司隐去的未竟之语,十岁的小孩也险些激动得跳了起来。
“我不会,我怎么可能伤害您您是”
薛谨又望过来。
他涨红了脸,这才意识到什么,慌忙揩干净脸上的泪。
“您、您是祭司”
执拗地大叫,“您是我和姐姐的祭司我们会我们会我绝对不会伤害您您是我最尊敬的人”
是吗。
听到这么一番表达喜爱与忠心的宣言,祭司的眼睛和眉毛依旧没有动。
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有没有触动。
“我知道了。”
语气一直平静得没变过,“那么现在去帮我拿支毛笔吧。”
“好、好的”
“再出去一趟通知考核的监管人,就说结果已选定。”
“真、真的吗”
左右只是想培养两个能帮忙处理工作的忠心属下而已,之前那些工作能力的考核第一已经说明了问题,没道理因为最后一场含着“缘分”这玄幻调调的测试把他们踢走。
薛谨没解释,挥挥手正要示意黎敬学离开,又想起了什么。
“你们两个,把手腕伸出来。”
一对双胞胎。
有点呆的姐姐,活泼的弟弟。
两只小手。
薛谨微微抬起袖子,拆下袖尾的两颗白铃铛,用绳结分别在这两只手腕上系了一圈环。
环里的白铃铛轻轻响动,悦耳极了。
黎敬学激动得抚摸它,黎敬雪红了耳根。
“这是作为我执事的凭证。以后见铃铛如见我。”
分好铃铛后,薛谨摆手示意黎敬学出去办事,便转身回到案桌上。
教团刚刚建立,他每天的工作几乎堆满一天24小时,就连休眠都没有空闲。
黎敬学兴奋地跑开了,而有点呆的女孩子依旧站在原地。
是叫黎敬雪吧
“糖葫芦不吃,我就先放在桌上。”
薛谨又努力哄了这孩子几句“什么时候你不害怕了,就过来帮我磨墨,好吗”
黎敬雪愣愣点头,反应过来后又摇摇头。
她不害怕。
她只是
“大人,为什么我学过的在书里”
犹豫了半天,还是把下半句吐了出来。
“那是个凶兆。除了意味着伤害您,可能还意味着杀死您。”
薛谨翻动纸张的动作顿了顿。
“那你希望我把你的弟弟处死”
“不当然不我只是、只是”
女孩急得结巴起来,似乎又要掉眼泪了。
“想知道我为什么看见凶兆,还要选你们做执事”
她用力点头。
还能有什么原因,无非是你们在之前的考核全都第一,能够替我分担工作。
况且,就算被杀死,我也不会真正死亡。
作为灾祸之主,被杀死的次数还少吗
薛谨看看小女孩害怕中夹杂着期盼的视线,又看看那支她始终胆怯没去拿的糖葫芦。
算了。
他总对孩子心软。
“我只是不喜欢有孩子被说晦气。”
灾祸之主最终给出了一个没有严谨思考过的答案,一个概念化的念头“我不再希望任何孩子被评价晦气了,不再希望任何孩子因为灾祸被针对既然你和你的弟弟有能力,那成为我的执事也许能证明什么。”
即便那是针对我的凶兆。
“好了,你得到了答案。下去把眼泪擦干,整理好之后再来见我吧。”
黎敬雪听到的祭司的第一句命令是,“女孩子仪表要整洁些。”
“对、对不起,大人,我这就”
“嗯。”
被选为执事的这一天,黎敬雪开心得差点绷不住脸。
但这是不行的,她要学习自己的祭司,成为最严肃、最端庄、最遵守规则的执事。
她压着自己蹦跳的脚步跑出去,快到门口时,想到什么又扭头回来。
“大人”
再如何严肃,还是孩子的年纪也压不住喜意,“按照规则,我还要在就任之前向您描述我拿到铃铛时冥想的画面”
“嗯。”
“是雨”
对方眼睛发光“我见到了很细密很温柔的雨还有一丛被雨淋得亮闪闪的金色风信子”
听到这话,祭司执笔的手一顿。
半晌,他抬眼注视门前的黎敬雪,似乎也一并注视了那边的沈凌。
“我听到了。”
嘴角和眉毛依旧没有动弹,只是睫毛,终于微微眨了眨,给这尊塑像沾了点生命的气息。
“这是个很好的吉兆。谢谢你。”
对这时候的他而言,仅仅眨眼,就是能做到的程度最大的微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即便与你的相遇、相识其实都间隔很多很多年。
但凌凌那天在回廊下见到的,其实是薛谨真正意义的第一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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