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绍活了两世,无论是十三岁时手刃杀父仇人从此获得太后赏识,还是弱冠之年带病替皇帝巡幸北方平定祸乱,甚至是前世皇帝崩后,面对南有敌军、北边局势不明、握蛇骑虎抱火卧薪的困局,都没有过如今这般紧张的时候。
分明知道她不可能知道前尘往事,但对上小姑娘春水澄澈不沾泥尘气的双目,一颗心便跳得乱如毫无章法的鼓点。他微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这个你不用管,孤王自有自己的人传递消息。”
念阮心头微惑,但想到前世任城王便是嬴昭的左膀右臂,少年承袭父爵,在朝根基深厚,有自己的情报来源也不足为奇。
只是,前世太原王并未起兵,难道,是在起事之前就已被嬴昭敲打安分了么?那这一世,会不会再次牵连到阿贺敦?
“令婉,孤送你回去吧。”
见她眉目含嗔不语,嬴绍心头微松。
燕家仆人借来了俩马车,还在城门下等她。念阮拿帕子把眼泪擦了,低头轻声推辞:“多谢殿下了,我自己回去吧。殿下不必随驾出征么?”
“不用了。”他摇头,“陛下料定柔然是假意与我朝结盟,意图在我军南下之时乘虚而入,已率大军北上。”
“前时种种安排不过掩人耳目,北方自有高阳王和太原王等接应,故命我返回稳定京中局势。”
不是南征?
念阮心如电转,那他这回不会去世了?
她勉强笑道:“军国大事,殿下不用告诉我的。”
任城王最后还是坚持把她送回了家。
池鱼厅里,汝阴公主已亲自赶来了,抱着她不住地安慰:“好孩子,你不要怕,婚期只是延后,阿贺敦还会回来的。你仍是我们家的。这一点永不会变。”
汝阴公主说确有此事,并州那边一连来了数封书信,言燕淮的阿翁病重,催促他回太原。
方才,燕淮回了家匆匆打点了行装便往北去了,连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未作别。
虽则那信是丈夫的亲笔,汝阴公主自己心里实则也没有底。看着出落得亭亭秀美似尊观音的外甥女,眼里不由落了一丝愧疚。
念阮已经平静地接受了此事,反倒安慰她:“我没事的,姨母,我会等着阿贺敦。”
大厅内气压极低,兰陵公主强支病体起来了,不住地拿帕子拭泪。萧父修眉微蹙,捋须不言。
“事情已然如此,就等世子从并州回来再商议吧。婚期暂且延后。”他沙哑着嗓子开口,目光落在垂头不语的女儿身上,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总不能把燕淮追回来让他们成婚,如此这般,倒显得念念有多恨嫁了。
“道镇,今日多谢你送小女回来。”
萧父以字相呼任城王,送了他出去。这对忘年之交走下石榴探庭的庭阶,萧父苦笑:“早知如此,还真不如把念念嫁给你这个老家伙。可她自己看中了燕家那小子,我这做父亲的也没办法咯。”
嬴绍尚不知式乾殿往并州送了书信,只当是太原王从中作祟。面色俨敬:“此事背后只怕另有隐情,若燕家退婚,绍会如期上门。还望道长莫要忘了先前答应绍之事。”
先时是他回来晚了一步,回京时这小女孩子已经和燕家的麒麟儿彼此有意。倘若燕家真是想要退婚,陛下出征在外,于他倒是个机会……
只要她愿意接纳他。
嬴绍脚步微滞,望着庭下开得正好的芍药,黑眸中透出一二丝茫然。她会接纳他么?
“你这老家伙,还真愿意给我作女婿?”萧父笑着打趣他,对上青年沉静认真的眼眸,面色严肃下来,“再说吧,我亦觉得这事有些诡异。”
*
时光奔涌,若流水一去不复。燕淮离京十余日后,念阮收到了他从并州快马发回的书信,言他在并州一切安好,他阿翁已然转危为安,他不日就将返回京中与她成婚。
这令念阮心下稍安,然自此之后一连数日水阔鱼沉,她再未等回他的书信。
宫中太后闻说此事后冷冷一笑:“此事倒真像他嬴氏的手笔。”
她犹为天子率军名为南征实则北伐的事大怒不止:“柔然神出鬼没,他如何能断定柔然会进宫何处?此次劳师北征必是无功而返!”
她等着他威望扫地的那一天!
去京一月之后,建元帝率领轻骑奔袭,连日累夜地进军,顺利抵达了北靖旧都平城。
此地距离北方边境重镇柔玄仅有三百里,先前北方各郡调发的鲜卑精骑俱都驻扎此城之中,加上皇帝带来的人马,共有二十万之数。许多将官尚且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何南征的皇帝会突然造访北境。
“南征必先安定北方。过去柔然屡屡寇我北境,又岂会是真的想议和。兹事体大,若有人敢私通柔然泄露我军行踪,斩立决!”
是夜,夜月温柔地在千营万阙间流泻。苏衡走近中军帐里的时候,年轻的天子已洗漱完毕,只着了件玉色罗衫,外披织着暗金龙纹的大袍,墨色长发披散,就着烛火看一封并州方向寄来的密报。
荧荧青灯照在他宛如冰瓷的脸上,愈发显得那张脸端严清俊,状若神祇。
那信笺中报的正是燕淮已被太原王软禁起来之事,嬴昭览罢,眉宇间奔波了一日的疲惫始才散去,薄唇微扬。
他是答应了她不在干预她和燕淮的婚事。
可事情是在他允诺之前,此后如何发展,他并未再插手,至多只是在大军途径并州之时敲打了太原王几句。太原王怎么做,全在他自己,自然算不得违诺。
这时守在外头的兵士通传苏衡到了,他把密信就着烛灯烧了,摩挲着那个在怀中揣了一日犹带着他体温的平安符,神色不动:“让他进来。”
苏衡甫一进帐便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灰烬余味,年轻的天子身披大袍,倚在搭了柔软白虎皮的胡床上,手执一卷竹简,似在揽卷夜读。
烛光照着他俊挺的鼻峰及纤浓的长睫,灯火之下,沉静得如同一尊雕像。
他不敢抬头:“微臣拜见陛下。”
“起来吧。”嬴昭淡淡开口,眼角余光睨见他腰间的那个绣纹繁复的彩缕兽爪鞶囊。这鞶囊他早先便注意到了,用料上乘,绣面光滑,构图饱满却繁而不乱,其上兽爪更是绣得栩栩如生,宫中最上乘的织女也绣不出这样精美的花纹。
自然,比之念念给他做的那个,还是略显逊色。
他微感兴趣,唤苏衡:“过来坐。”
苏衡呼吸微屏,恭敬地躬着身子上前,他自然不敢真的坐下——不知为何,人言天子温和,然这一月相伴以来,他却只觉这位久在太后辖制之下的天子实则极有主见,威严加身,不能直面。
嬴昭随意同他寒暄了几句,又问了些军务的处理情况,见他俱都对答如流,心头顿生好感。他原就对这位表兄印象不错,黑眸微微一眯,唇角点了几分似笑非笑的揶揄:“先前请栖迟做个小小的参军倒是屈才了。卿且放心,你腰间鞶囊将来所盛必是金印,所绣必是金缕麒麟,彩缕兽爪之纹,倒不符合彼时的品阶了。”
“陛下说笑。”苏衡脸颜发烫,低着头不敢直视天颜,“这鞶囊乃臣离京时小妹所赠,只是装的平安符,并无印绶。”
小妹所赠?
嬴昭神色顿时便不大好看,垂目一看她送自己的那个平安符,原先看来细密精致的绣样和苏衡腰间那鞶囊一比便顿时失色,针不是针线不是线,针脚也粗糙得很,图案更是相形见绌。
他先前怎会觉得他的那个比苏衡的要好?
转念一想,她本就对他有所不满,想来绣活敷衍些也在情理之中。
他脸色稍稍柔和些许,似不经意地再度朝他掠了一眼,这一眼却觉出不对来,那鞶囊用针如发细光彩氤氲,乃典型的苏绣手法。而手中那个,却是典型的北方风格。
托生母之故,他并不懂女红,唯独还认得苏绣。在那模糊遥远的孩提时代,他的生母常常哼着绵软甜美的南地歌谣哄他入睡,一面为他缝制衣裳,他已难忆起她的面容,但她留下的针针线线却在她去后还陪伴了他良久,直到后来全被太后一把火烧成灰烬。
忆起生母,他眼神微微一黯:“这似是苏绣手法,令妹长在洛阳,从何学来。”
“陛下有所不知,吾母先时有一南朝侍婢,小妹的女红便是和她学的。”
自然,苏衡没全说实话。妹妹的针指功夫原是他母亲教的,而他母亲,昔作女儿时连线也不曾碰,是嫁给他父亲后才学了针指,只为在寝衣巾帕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慰藉他的思乡之痛。
嬴昭愕然。
她是苏绣技法,那么,自己手中的那个是谁做的?
他原还自欺欺人地抱了一丝希望,此刻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薄唇紧抿着,握掌成拳将那符箓攥得几乎碎掉,却面不改色地赞道:“令妹可真是蕙质兰心。”
心中却是大怒。她又骗了他一次了。
这个小骗子!看他回到洛阳怎么收拾她!
同日,太原王为子退婚的书信随公文发回尚书台,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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