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晚, 常湘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
她刚适应了自己是常老师,又见到了吴咏,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这个问题一直都困扰着她, 有时候她也在想, 为什么要接受她哥的安排真的去做老师,她大可以阳奉阴违不去报道,继续在昌州市混下去,重回她的舒适区, 继续当她的南区小霸王。
她睡不着索性从床上坐起来, 点开她的直播间,一键开播。
那些公式她已经烂熟于心, 讲起题也头头是道。直播间的观众们伴随着她缓慢的语速正在睡的边缘徘徊着,突然听到催眠主播清了清嗓子“最后一节课我录完了, 大家再见。你们的青春结束了。”
当初凑热闹来的人瞬间就都醒了,弹幕开始狂刷。
大多数人都是凑个热闹, 问主播和biu战队什么关系,是不是biu战队赞助金主的女友,或是biu战队投资老板的女友。各种新奇的脑洞连绵不绝。
还有人问她为什么要结束,直播间明明已经很有名气了,签约和礼物都是一大笔收入, 她大可以走上网红的道路。当个网红不香吗谁不想当网红呢。
然而常湘并不想答记者问,她关了摄像头, 看着后台的礼物提醒界面, 粗略算了一下自己直播这段时间的收益, 大概顶她半年的基本工资, 提出来买辆摩托绰绰有余。虽然很挣钱, 但她没想过借此机会辞掉工作真的成为一个娱乐主播。
她又想起吴谦易来, 她觉得自己可能和吴谦易也有相似之处。吴谦易费尽心力组织围棋活动小组、操盘,挣得也不少,但他志不在挣钱,只是在享受那个操控别人的过程。她穿着白衬衫朝七晚六,晚上还得在网上讲课两个小时,也不是想挣钱。
从前午夜时分,她站在灯红酒绿的街头看着酒吧里欢呼雀跃的人,时常会感觉到迷茫和空虚。嘴上和她哥说着走每条路都可以过得很好,但她也偶尔期待有不同的人生可以尝试。
她在救赎她的学生,她的学生也在救赎她。
睡着的最后几秒,她想的是“不知道吴咏和吴谦易谈心了没有”,随后又觉得自己想这个事情很多余。谈没谈心,明天上班看到吴谦易就知道了。
然而她也没想到,她上班以后并没有见到吴谦易。
早自习的时候那个位置就是空的,她以为吴谦易可能会迟到或者上厕所去了。结果等她去其他班上了个课,下课回来再看,那个位置还是空的。
常湘觉得有些不对劲,敲了敲吴谦易同桌“他人呢”
“吴谦易没请假吗他今天早上就没有来。”
常湘一怔,放下自己的教辅跑到顶楼看了一圈。顶楼只有几个不认识的学生蹲在角落里偷偷抽烟,常湘跑过去把他们的烟都撅了,然后一人踹了一脚,赶下天台。她又跑到食堂,但食堂里面空空的,也没有人。
常湘向包修要了吴谦易的电话号,打过去是关机状态。
听着“对方已关机”的提示音,这时她是真的有点慌了,心里想了几种不太好的结果,从办公室里找到了昨天家长签到的单子,找到吴咏的电话打了过去。
“喂,我是吴谦易班主任。他在您那里吗”
“他没来上学,电话也打不通。”
可吴咏也不知道吴谦易在哪,比她还慌,当场锁了店,借车找人去了。
常湘想起自己高中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情,有个女生因为早恋和家里吵架,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家里报警,警察最后在玄武湖里找到了人。
常湘请了个事假,跑回家里,打开房门。这时还不到中午,魏书云脸上蒙着软萌兔花纹的小毯子,刚刚睡着,就被无情急速晃醒了。
“魏书云,起来,帮我找人”
一向有起床气,且起床气巨大的魏书云头顶瞬间飘来了一朵无形的阴雨云,这云刚想劈出雷电,突然看清面前的人是常湘。阴雨云灰飞烟灭,他头上开始不断冒出小彩虹“找什么人啊”
“我学生丢了”常湘跑到门口把自己带跟的鞋换掉。
魏书云把小毯子叠好,下床漱口,换衣服。他动作还算利索,收拾完毕拿着车钥匙刚要出发,就看到常湘蹲在鞋架子旁,脸色有点苍白,像只受到了惊吓的小动物。
“你蹲着干嘛呀,快起来。”魏书云怕她着凉,把她从地上拖起来“学生丢了去找啊,你蹲着有什么用,联系家长了吗”
这次常湘没反应激烈给他一拳或者踹他一脚,而是无措地看着他“我给他家长打电话了,他家长比我慌多了。我不知道去哪找。”
“报警了吗”魏书云毕竟是事外人,要冷静很多。
“把该找的地方找了再报警,报警了学校肯定知道了。一般发生这种闹到社会上,影响到学校名誉的事,他学籍肯定保不住。”常湘开始咬自己的手指甲。
她刚咬两下,手就被魏书云按住了“别慌,他一个男的,没事的。心情不好逃课散心这种事谁小时候没干过,没你想的那么可怕。”
“你怎么知道是男的”常湘靠着墙,看看魏书云。他在她眼里从来都是全世界说话和操作最骚的人,但其实在需要他可靠的时候,魏书云一直都很可靠。
“不就是那个吴谦易吗你昨天找他爸谈话,他今天就没来。多正常的孩子,孩子不都这样嘛。”魏书云拉着常湘的手腕带她下楼,然后打开自己的车,将她塞到副驾驶“你刺激他了”
常湘坐到车里,慢慢冷静了下来“嗯,我刺激他了。我摧毁了他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东西。”
“多狠啊你。”魏书云转动车钥匙。
冷静下来的常湘幽幽看了魏书云一眼。
她想,我过几天也要摧毁你一直相信的东西,到时候你再说我狠也来得及。
“我不知道你具体情况,那你现在自己想,应该怎么办。”魏书云拿起木糖醇盒,倒出一粒塞到常湘嘴里“你要是他,被冷漠无情女教师打击后会去哪里”
常湘一边嚼木糖醇,忽略了魏书云夹杂私货的吐槽,把自己代入吴谦易想了一分钟,然后又拨通了吴咏的电话。
“给我抄地址。”常湘拿着手机一边交流一边吩咐魏书云。
如果是别人,魏书云势必会来一句“你在教我做事”,但现在是常湘吩咐他,他迅速拿出放在车里的笔和本,开始写字。
常湘念了几个地点,然后挂掉电话“我们先去第一个,这些地点都跑完,再找不到他就立刻报警。”
“你说了算。”魏书云转动方向盘“第一个地址是昌州市大酒店昌州市大酒店八年前就拆了啊”
“拆了就拆了,去附近看。”常湘斩钉截铁。
魏书云尽可能把车开得快一些,因为第一个拦路红灯停下来后,他随口问常湘“这都是对他挺重要的地方呗”
但常湘没回答他,魏书云侧过头,发现常湘又要啃手。他无奈喊了一声“湘湘”
“魏书云,你说他要是真因为我的话出事了怎么办我没想到他这么脆弱,我以为他今天要么气势汹汹找我撒泼要么受到他爸的教育回头是岸。”常湘抓着自己的裤子絮絮叨叨“我是不是应该用更柔和一点的办法,或者找一种他更能接受的方式。我也是第一次当老师,是不是做错了”
“你没错,别钻死牛角尖儿。”魏书云看了一眼倒车镜“你是老师又不是神,做你自己认为是对的就行了。一件事情有一万种发展的可能,就连数学也不是每次都能找到最优解。”
常湘听完魏书云的话,终于放过了她可怜的手指甲,开始沉默。
“昌州大酒店很久之前是有钱人才能来的地方,吴咏周末经常带他儿子来吃饭。”常湘自言自语。二人到楼上转了一大圈,向前台打听了一下,并没有一个十几岁的学生来过。
纸上的地址就这样被一条条划掉。
所有的地址都是吴咏回忆起的,在他意气风发、还没离婚的时候,带着吴谦易经常去的地方。
常湘盯着倒数第二个地址“纵横。”
“这是哪”魏书云皱眉。
“南区红旗街一家游戏厅。七年前叫纵横,现在老板换人了,改叫金狮了。”
魏书云在导航里输入这个名字“现在除了大商场里,还有游戏厅啊游戏厅不都是时代的眼泪了吗”
“这个是最后一个,也半死不活快黄了。”常湘回答道。
从前的游戏厅有多火爆,光是南区就有五六家。每天无数人挤在里面,孩子占一半大人占一半,玩的不是什么抓娃娃、篮球机和打枪,而是各种名义上娱乐实际上却是赌博的东西。
水果机,老虎机。赌的虽然是游戏币,但也可以瞬间翻倍,然后将游戏币倒卖给别人来赚取钱。那些游戏币从吐币口吐出来,砸到小钢盆里,清脆的撞击声都能给人无限的快感。
但这种火爆没保持多久,这种变相赌博的方式被大众知晓,机器都被警方没收,各种游戏厅接受整改,没有了客源,在巨大的竞争压力下很快就都黄了。
这个金狮游戏厅是南区最后一家,当然里面早就没有什么违法的机器,都是些正常的街机、跳舞机之类的正常设备。车停好后,常湘跳下车,拨开游戏厅的门帘。里面荒凉得灯都没开,只有零星几个人,很多机器都没插电。
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街机前的吴谦易。他托着自己的下巴,手里抓着几个币,盯着屏幕不知道在想什么。
常湘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她本想把吴谦易揪起来揍上一顿,但终究还是心平气和在他旁边坐下了。
“回去上课。”常湘说道。
吴谦易虽然没想到她会找到这,但也并不惊讶。他看了一眼常湘,眼神像一滩死水“不用管我,我要退学。”
“你妈知道吗”常湘问他。
“她管不了我。”
“那你爸知道吗”常湘又问。
吴谦易眼里那滩死水被扔进了一块巨石,瞬间炸起“我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就是个骗子。骗了我这么多年,所有的东西都是假的什么故事、电影都是假的”
“倒也不都是假的。”常湘能猜到自己和吴咏谈过以后,吴咏和他儿子说了些什么。
无非是说,赌博是错误的,他出了事后早就醒悟,金盆洗手了。一直瞒着他,还装成混得很好、默默赚大钱的样子就是为了在他面前保留颜面,还想当吴谦易记忆里伸手就能搅动风云、被敬仰被崇拜的人。
没人想在自己最在意的人面前,暴露出最脆弱和残破的一面。
“哪有真的。”吴谦易冷笑“是故事里作为宿敌西区的黄发大哥还是北区义薄云天精通老千的龙头七还是他自己哄我玩了这么多年,让我真把他当成电影里的主角。他就是怕死而已,还想要虚荣”
“西区黄发欠了一屁股债,现在在小学门口卖包子,龙头七都进去四年了明年出狱。”常湘想了想“你爸要是回头晚也就是这种情况。”
“但话说回来,他倒也没骗你。从前你太小了,不知道整个昌州市没有人比他更擅长记牌。而且他牌品也挺好的,不怎么出老千,全靠技术和运气。后来他结了婚有了孩子,就不想赌了,想当庄家。”
“他觉得庄家是不可能输的。从前得罪的人想报复回来,就和他说,最后赌一场作为道别。”
“赌注是”常湘举起她右手,伸出小拇指“他已经决定退出了,哪里肯赌,但别人说,要是他赢了,可以找关系帮他儿子跨学区去市重点初中。”
吴谦易瞪大了眼睛,手脚一片冰凉。
他第一次听这个故事。他只知道他爸赌输后卖车离婚,不知道里面的细节,也没人和他说过这些。
“他自信他能赢,但是他没有。不论是赌徒还是庄家,毕竟只要有贪欲,就已经在深渊里了。”
“赌这个字本身就是深渊。”
常湘拍了拍吴谦易的肩膀。
门口跌跌撞撞逆着光跑过来的男人,像是冲破了很多年的尘埃。好不容易赶到的吴咏看到吴谦易的瞬间,先是如释重负,然后愤怒起来。
他经过了惊吓,感到失而复得,又怒又喜情绪激动,跑到儿子面前想给他一巴掌。他心知这巴掌自己肯定打不下去,但还是扬起了手臂。
下一秒,这么多年对他越来越疏远的儿子突然主动撞到他的怀里。一如很多年前,他还能将他抗在肩上的时候。
“对不起。”
他张了张嘴,话没能吐出口,却听到了他儿子的道歉。
他不知道他儿子为了什么而道歉,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在昏暗的老旧的游戏厅里,他只知道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想错了。
正是因为面前人是最在意的人,所以你永远都不会有最脆弱和残破的一面。
“我放心了。”常湘躲到魏书云身边,声音闷闷的。
魏书云笑着看着她,觉得自己湘湘是天下最可爱的仙女。没有人比他的仙女更善良了会因为别人的事情担心,也会因为别人的事解决了放心。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纸巾递给常湘。
但下一秒,常湘用纸巾狠狠擤了鼻涕,然后把纸团成一团丢到垃圾桶里。他听到常湘继续感叹道“我的工具人和摩托车这次终于稳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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