獭爷虽然开了十几家娱乐场所,但他本人是不喜欢热闹的,他更喜欢找个茶室喝喝茶,听听琴。今天心血来潮,想看看酒吧一条街的经营状况,随便找了一家热闹些的,结果非但没有什么惊喜,还被这家酒吧的主管告知前不久出了事。
他当是什么要紧的事,结果只是有个服务生把酒柜碰倒了,砸了几瓶酒而已。
獭爷坐在包厢里,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低头看帐:“砸了就砸了呗,又不是故意的。”他并没在意这个,接着问道:“税没交错吧?别搞什么小动作啊,我还等着年末政府给我发纳税大户的表彰呢。”
“没有没有。”主管赔笑道;“是啊,砸了以后我们让他把钱赔了,结果他跑了,还打了人。”
“哦?那可不行。法治社会打人怎么行呢?”獭爷皱起眉,放下了财务报表。
几十年前,纠结一群人耍横的时代已经过了。江湖传言都是假的,虚假的大佬才张牙舞爪到处惹事,真实的大佬都在默默赚钱,更在意的是能不能拿到纳税大户的表彰。
“是呢,所以我找人把他带过来了,欠条也准备好了,让他签个欠条就放他走,绝对不惹事。”空调很足,但主管还是擦了一下额头的汗。他没意识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
“哦,那正常。”獭爷接着翻看报表:“上这签吧。”
“这,不好吧...”主管的汗又流了下来。
獭爷瞟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主管忙住嘴,招呼门口的服务生把人带过来。
贺间被两个人拉扯着,显得狼狈不堪。他喘着粗气,瞪了主管一眼,然后看到了坐在沙发中间的獭爷,心凉了半截。谁没听过獭爷的凶名?江湖传言有板有眼,就差把老头子刻画成午夜食人的怪物了。
主管偷偷瞟了一眼獭爷,兜里的字据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最后还是咬着牙拍在贺间面前:“欠条,签字就放你走,打人的事也不再追究了。”
贺间知道那不是什么欠条,分明就是高利贷的借据,他不接笔也不说话,一副就是不签的表情。这回反倒轮到主管慌了,他只希望贺间能赶紧签了字,然后他好光速把这件事糊弄过去,不在獭爷面前暴露高利贷的事。
獭爷只是拿着他的保温杯静静看戏,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像什么都知道。
一屋子的人各怀心思,就在这诡异的气氛中,包间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没了隔音的门,火爆的音乐声一拥而入,还掺杂着几个男人的喊叫声。
“你倒是拦着她啊!”
“不是,能不能不甩锅!你没拦住你让我拦我也拦不住啊!”
包厢里的人齐齐看向门口,只见一个穿着白衬衫,头发扎得一丝不苟的年轻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径直走到贺间身前,拨开抓着他的两个人,把他护在身后。这场面让贺间一下子回想起了某个小巷子,她好像总能在他最狼狈的时候从天而降。
她这身行头丝毫不像是来这地方玩儿的,如果再配上一个三角尺,直接就能开口讲黄冈密卷。
“给我瞅瞅。”她伸手就把那张纸夺了过来,速度快得像一阵风,让主管都没反应过来。
“你谁啊?!”主管胖子吼道:“你们把门的干什么吃的,这地方谁都能进吗?赶出去!”
“我他经纪人,我家艺人签字我必须全权代理。”常湘满口跑火车,一目十行把纸上的字看了一遍:“这通告我们不接。”
主管:“......”
这人有病吧!
刚才没拦住常湘的几个服务生纷纷上前,刚走出两步,就听到獭爷开口。他饶有兴趣看着冲出来的常湘,声音喑哑得像是嗓子被刀片刮过:“为什么不接啊?欠债还钱不是很正常的吗?”
大佬都说话了,想过来拉常湘的几个服务生只能默默退下,那主管欲言又止,终究讪讪垂着手站到一旁。
“哪有交个罚款还借高利贷的。”常湘大大方方把纸递还给獭爷,她心知獭爷的人品,也知道他的格局,这高利贷的事他应该不知情:“能告诉我他为什么欠了这么多钱?赌博吗?我家这孩子嘴硬,一直不跟我说。”
主管彻底急了,忙打断道:“别血口喷人啊,什么高利贷,利率百分之二十五以下可都是受法律保护的!而且他一口气还不起,就是帮他想想办法而已。”
常湘把目光转向主管,突然凶起来:“我跟獭爷说话呢!让你说话了吗!想谋权篡位啊?”
“你!”主管瞬间泄气。
獭爷挥了挥手让主管闭嘴:“不是赌,是他打翻了酒柜。”
常湘的脸色瞬间缓和,扭头对身后的贺间问:“是这样吗?”
贺间被一路拖过来,受伤还没好起来的肋骨又传来剧烈的疼痛,他强咬着牙挺着,当听到常湘的声音的时候一阵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当常湘纤瘦的身体挡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从来没感觉到如此安心。
无论是从学校还是在酒吧,一直摆着凶巴巴的厌世脸,装成很难惹的样子,都忘记了其实自己面对恶意时也会害怕,不想表现也不想说的原因是说了也没有用,没有人听,没有人相信。
可是在常湘转头和他确认的时候,这段时间的所有委屈都一起席上心头。
是了,从一开始就没有人问他撞到酒柜的时候有没有受伤,也没有人问他事情的经过是怎么样的。他就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被堵在巷子里,明明不是他的错误,却要他承担所有后果。贺间鼻子一酸,声音干涩:“我只是去拉架,然后被推了一把,架子才倒了。”
他第一句话说出口,第二句话就畅快多了,声音也变得更大了:“我说了慢慢还钱的!他们又逼我签利息很高的借款!”
“凭什么的呀!”
说到最后,他终于成了拉人告状的孩子:“那个月工资都没给我!我连着干了十八天!也没算到这个钱里面!”
所有的话都说出来后,整个胸腔都通畅了,整屋子的人都静静听着他的控诉,表情各异。贺间感觉有点丢人,正有些懊恼,听到常湘温和的声音。
“对嘛,说出来就对了嘛。以后想说什么就说,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呢。”
他顿时觉得没那么难受了,倔强补充了一句:“...不是在找借口,那六万块我不会赖账,一定会想办法还的。”
獭爷笑了笑,对缩在一旁的主管道:“这么解决?”
主管忙说道:“都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六万块钱你还上就行。要是愿意还可以回来继续干,我找人给你把那个月工资清了。我送二位出去。”
贺间没想到这件事可以解决得这样顺利,他不明白这个主管变脸为什么这么快,本能觉得,如果不是常湘在这里,自己要面对的绝对不会是这些。
“谁说我们要走了!”常湘直接走向主管。
她总是这样出其不意,举手投足之间都让别人的目光围着她打转,不知道又要有什么危险发言。贺间提着一口气,听常湘说道:“说六万就六万?没个账单?”
她这是,要讲价?这也能讲价?贺间觉得这有些超出了自己的想象范围。但獭爷偏偏还就配合她,吩咐道:“拿账单过来。”
贺间扯了扯常湘的衣角,小声道:“算了吧。”
“没事。”常湘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在取账单的空档,獭爷忽略了一旁的主管,主动伸手招呼常湘:“你是他什么人呀?他姐姐?”
“我是他班主任。”常湘毫不客气直接坐到了獭爷身旁,拿起茶桌上的茶壶就开始沏茶。
贺间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那是谁啊!那是獭爷!几十年前是爪牙锋利的老虎,现在是精明的鹰,在整个昌州市最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之一,谁不恭恭敬敬喊一句尊称。常湘就这么自然地坐在他旁边,态度和对待一位普通的退休老大爷时无二。
獭爷觉得她挺有趣的,看着她一顿操作,直到常湘把沏好的茶恭恭敬敬递给了自己,她脸上写满了乖巧,好像刚才嚣张的是别人。
“您喝茶。城南城北,我也只敢在您这胡来,仗着的是您看人准,心里什么都明白。”
胡闹一通又开始恭维,但獭爷还真就吃这一套,伸手把茶接了过来。二人聊了几句,常湘的嘴突然变甜了,又不是油腻的谄媚,每一句都让人觉得并非刻意恭维,而是真的就是这样所想。
这时候拿账单的人才姗姗来迟,常湘接清单,手指着价格最高的五瓶酒:“这俄罗斯星钻标的总进价竟然是一万块钱,我看实际价格至少要抹两个零吧?原因大家都懂,用我来说吗?”
“你别瞎说啊!”主管吓得脸都白了:“我家可不卖假酒的!”
“獭爷不卖假酒,但他手底下的人卖啊。有人拿真酒的钱买假酒不是很正常吗?真酒标签上有小行烫金的图案,假的没有,要查查瓶底编号吗?”常湘咄咄逼人:“再查查放高利率贷款的账户,最近有多少业务和这酒吧有关,是不是谁搞出来的,谁心里没点数吗?”
常湘把清单一甩,直接扔到主管怀里:“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獭爷二十年来行得正,才打下的基业,现在也处处小心,你们怎么就不知道耳濡目染四个字怎么写呢?獭爷,钱我们就不还了,工资也不要了,您清理门户吧。我带我弟弟走了,这次来得匆忙,下次一定给您带点土特产。”
贺间一直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只听明白了一个“钱我们就不还了”。他呆愣愣看着常湘,只觉得她理不直气也壮的样子无比帅气。
就这么不还了?这就不还了吗?
欠了钱还能不还的吗?
贺间难以置信,但獭爷还真的微笑对她颔首。常湘拉着他就走,贺间被扯着胳膊,在走出房间的最后一秒微微侧头,只看到对着他趾高气扬的主管像只丧家之犬一样跪在地上,不断祈求着什么,然后包间的门被重重关上,再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样的光景。
他被常湘一口气从那个包厢拽到了外面,突然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耳边也没有了嘈杂的音乐,取而代之的是绿化带里的蛐蛐叫声,一切让他觉得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折磨了他很久的梦魇,就这么轻轻松松灰飞烟灭了。贺间站在胡桃夹子的门口,仰头看着月亮,这月亮缺了一个角就要圆满,每一寸光芒都格外透彻。
他还沉浸在月亮里,余光突然瞄到了一堆豪车中一个极其突兀的存在。
谁把小三轮停这了!而且这个小三轮,怎么如此眼熟?
“走了!”常湘从门口的侍者手里接过钥匙,把大铁锁打开,把三轮推上了马路:“看什么呢?你来蹬啊!自己家三轮车不认得了吗?”
“啊?”
贺间稀里糊涂坐上了座椅开始蹬车,常湘轻轻一跃,坐到了三轮的斗里。
他听到马路上人们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大多是“你看你看那两个人”“拍抖音呢吧?”“街头艺术?”,甚至有人拿出手机开始录像。贺间的肋骨瞬间就不疼了,脚下蹬得十分起劲儿,一心要逃离尴尬。
九月的夜晚不算热也不算冷,就是刚刚好,让人无比舒适。贺间把脚蹬蹬成了风火轮,头发被风拨弄着,他很久都没感到这样轻松了。
等终于逃离了喧嚣,在只有路灯闪烁的小路上,贺间放缓了自己的速度,轻咳一声,但没有人应答。他回头看向身后,却发现坐在斗里的常湘已经侧着头睡着了。此时刚好还吧唧了两下嘴,一点都不像刚不久在酒吧里闹海的哪吒样。
贺间把车停了下来,从路边的超市买了一瓶最贵的酸奶,悄悄塞到了常湘的怀里。这时常湘才迷迷糊糊醒过来,她很自然打开手里的酸奶,扬脖喝了下去。
他心里想了无数句话,但是哪句都不是很合适。他想问“为什么要帮我”、“怎么猜到酒是假的”或者“为什么会恰好出现在这里”,无穷无尽的问题不知道应该这么开口,眼看着常湘就要喝完了酸奶重新闭上眼睛,鬼神神差脱口而出的是:“那个副班长还是算了吧,我真的当不...”
他话刚说到一半,常湘把酸奶一饮而尽,抬手将盒子扔进路边的垃圾桶,沮丧地小声嘟嘟囔囔:“哎呀,上班真的好烦啊。数学那么难,顶头上司又是个猥琐大叔,朝七晚六,过几天晚自习开了要在学校待到九点才能下班。本来以为能有个周末,结果教导主任又告诉我周六需要组织自愿学习小组,每个班至少五个人,不够又要扣我工资,我去哪凑够五个人啊,真不想干了!”
她这一顿行云流水的抱怨,让贺间开不了口。他在昏黄的路灯下看着一脸丧气的常湘,犹豫问道:“这么难的吗?”
“超难的呀!第一次当班主任,以为自己不讨人厌,结果发现一个班级那么多人,都没有人喜欢我的,都超想让我走的。又被讨厌,又要被扣工资,干不下去了呀。”常湘双手合十,闭眼认真祈祷了两秒钟,然后盯着贺间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
“要是班里能有一个内鬼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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