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渟小时候遇见一次人贩子。
是在八岁那边, 皇宫里的人一起到猎场围猎,后来,所有人都回去了, 只有他, 被故意遗忘在了那儿。
猎场临近深山老林。
深山伏虎, 虎啸狼吟,夜半, 有被人饲养在这、供皇城贵族射杀玩乐的野兽出没,每年都能听说有附近的村民误入猎场,不慎被野兽误伤、误食的消息。
他以为会有人来找他。
八岁的他一路磕磕绊绊,摔了一脸血地从山里滚出来, 果然看到了路边等着他的人影。
他满心欢喜地以为那是皇宫里派来、带他回去的人。
大错特错。
嘉和皇后给八岁的他安排了两条路。
一条,是死在深山里, 被野兽咬死, 啃食,骨头都不剩, 填野兽的肚子。
另一条, 即使他从围猎的山里爬出来了,也会被人贩子拐走, 被卖进不知道什么地方,不知日后会过什么日子。
人贩子的屋在山下, 在城郊。
他被关了两天, 有天晚上, 透过墙上的孔洞, 才知道金陵那边,在过元宵灯会。
墙面的寒意渗入骨缝的冷,倚着墙, 透过那个小小的孔洞,却能窥见外面深黑天幕上耀眼的灯火通明。
人贩子在那晚带了个小姑娘回来。
那个小姑娘五六岁年纪,脸上身上都是泥。
他懒得看她长什么模样。
但却看到了她手里捏着的糖豆和鼓鼓囊囊的口袋。
他饿了太久了。
姜娆见容渟来了,站起来,去帮他把他的轮椅推进来。
容渟微低着头,神情翻涌着,晦暗难测。
神情蔫蔫的,如同落水后的小狗。
怀青在一旁看着,心说,看吧看吧,果然如此。
九殿下本来自己推着轮椅能走的,去哪儿都不用人帮。结果姜四姑娘一看他,他就开始像手上没力气一样。
完全没有书院里单手控着轮椅,去哪都是如履平地一样自在的模样了。
反而从神情,到动作,都透露着一股需要别人帮他的窘态。
那样的仙姿玉容,搭上这种示弱的表情
谁看了不想帮
若非他心里明明白白,九殿下要的不是他帮忙,他都想帮。
怀青肚子里滚着话,但是他闷声不吭。
他跟在两位主子的身后进去。
还好这姜四姑娘貌似懂他主子的脾气,懂他们这些做下人的难处,从来不怪他在九殿下跟前伺候的时候不够勤快机灵。
落了帘,进了里屋,姜娆回到了圆桌旁边,在姜谨行身边坐着,对容渟说道“九殿下今日在书院里过得如何”
容渟的心思尚在回忆当中,听她话语,轻缓抬眸。
九殿下
自从回到京城,他就再也没能听到她喊他一声渟哥哥。
黯然的视线里默默压下了几分烦躁,他缓声道“一切皆好。”
燕先生的名望,使得书院里的其他书生,待他极其客气。
那客气中,甚至带着几分讨好。
全是浮沫。
被人踩在泥里的那些日子,别人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能不落井下石,跟着别人一起才踩他一脚的,甚至都算是好人。
如今不过才些许微名,就换得了讨好与奉承,实在是有些凉薄可笑。
但他始终记着念着,把自己从淤泥里拉出来的人是谁。
只记得那一人。
容渟抬眼看着姜娆。
姜娆正放心地舒了一口气,笑得眉眼弯弯,“那就好那就好。”
她最会的,是用银子来打点人情那一套,铜臭气的很。
但用银子收买人心,不是长久之计,也不是处处都能行得通的。
在燕伯父的白鹭书院里就行不通。
故而她就有些杞人忧天的担心,担心他会受旁人欺负。
不过想想就知道不会,那是燕伯父的书院,他的亲弟子,怎么可能在他的书院里受欺负。
容渟的视线细细扫过姜娆的脸庞。
一点点的,和记忆中那个满脸脏泥的小姑娘对应起来。
他自认不是好人,骨子里头便是个恶的,却从来不会因为这点,生出一点半点的愧疚。
他生来如此,活该如此。
但那时他不知道那个小女孩是她。
八岁的他只是想活下来。
不管用什么手段。
即使伤害别人。
如果早知道是她,他一定不会抢走她的任何东西。
容渟头一次,因为自己做过的坏事愧疚难安,因为自己没有办法回到过去而后悔。
他没将那次被拐的事太放在心上,从小到大,这种差点丢了命的时候,太多了。
但若回想起来,那时的记忆还是清晰的。
那个小姑娘,那晚被抓进来之后,倒不想其他小孩,一进来就哭。反而比一些比她年纪大的都冷静,先是在屋子里绕来绕去,像是找出去的办法。
但后来她的眼泪也没少掉。
他抢她糖豆的时候,她就哭得很厉害,抢走她簪子的那一刻,她直接头发散乱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泪水流了满面,把脸上的泥流成了一道一道的泥印子。
当时他觉得很吵。
现在觉得心疼。
后来她哭得太久哭累了,抽抽搭搭地睡着了。
似乎是因为太过害怕,睡了一会,就滚到他身边来了,抱着他取暖。
碍事,他把她推开了。
但没一会儿,她又黏上来了。
抱着他,依赖害怕地喊着爹娘。
她的身体小小的,但是很暖。又软乎乎的,像绵绵的云。
但他厌恶别人的、甚至是所有活物的体温,即使夜里很冷,也不想抱着她取暖。
推开了她,一共三次。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视线里首先映入的却是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小姑娘手脚并用地缠到了他
的身上,两只小手都伸到了他的怀里捂着,手心贴着他胸膛。
“”
倒是个会找地方取暖的。
他第四次推开了她。
四次。
当初推开的时候有多烦多厌恶。
如今就有多后悔。
那个小姑娘原来是她,竟然是她
容渟的视线中多了几分颓与丧,沙哑着嗓子问,“年年,我听到了,方才你说,你小时候被拐走过”
姜娆抬眸看了他一眼,只觉得他的眼神比她弟弟还要伤痛。
视线深沉缱绻,包含着旁人看不懂的情绪。
“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看对面一大一小两人的表情,仿佛当年被拐走的是他们一样,姜娆不由得笑道,“不是有那个小孩在吗我被保护得好好的。”
容渟缄默,垂眸。
他那时未曾想过要救人。
他心里只有一个不择手段也要让自己活下去的念头。
救人,不过是凑巧。
他想到这,隐在袖子底下的手指就忍不住震颤。
若是那时没有那么凑巧
“那个孩子好厉害啊能保护姐姐。”姜谨行对于这种救人的英雄事迹有着天生的崇拜感,眼睛亮晶晶的听着,高声重复了一遍,“是大英雄”
他爬到姜娆的膝头,仰起了想听故事的小脑袋,“阿姐你再多说一点,我还想听。”
容渟见胖墩墩的他爬进姜娆怀里,眉头就皱了皱,目光中隐约显现出了几分占有欲来。
“你过来,你阿姐累。”他对姜谨行说。
姜谨行扭头看着容渟,“可我想要阿姐抱。”
姜娆也疼他,还把他往怀里拢了拢,对容渟说,“我不累的。”
容渟“”
他手指动了动,想展臂,将姜谨行抱进他的怀里。
但这太难了。
他的手臂实际并没有移动分毫。
拧着眉头,在由他抱着姜谨行,和任由姜娆抱着他之间犹豫。
两者都很难以忍受。
容渟骨子里阴私冷漠,贪凉,讨厌别人的体温。
到今天为止,只对一个人产生过碰触的。
站在墙边的怀青忽觉身上落了一道视线。
而后,他就听到他家九殿下吩咐说“怀青,你过来,抱一下姜小少爷。”
怀青看着姜谨行圆滚滚的身材“”
能不抱吗
姜谨行不认生,立刻朝怀青张开了手,小狗眼睛晶亮亮的,“哥哥抱。”
怀青忽然觉得这小团子虽是肉眼可见的重量可观,但是,好可爱啊。
头一回有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少爷,叫他这种阉人、哥哥。
他抱起了姜谨行,身体就不受控地往下蹲了一下,才稳住。
可爱真沉。
姜谨行被怀青抱着,心里的好奇心还是很旺盛,盯着自己的姐姐,继续追问,“阿姐还认得,当初救你的小孩子是谁吗”
容渟屏住了呼吸。
姜娆倒是一时语塞。
那小孩杀了人后,肩上溅上了血。
他在所有小孩被他的一番动作吓得蜷缩在一起、各个害怕得要死的时候,平静地,推开门,迎着初升的太阳,走了出去。
头也不回。
但在他离开之前,将那把带血的簪子扔回到了姜娆面前。
那是姜娆看他的最后一眼。
但那时他的脸上不仅带着干涸掉的血迹,又添上了新的血迹,眼睛更是赤红。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看清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她摇了摇头,对姜谨行说“我不认得他是谁。”
姜谨行有些失望,“我还想谢谢他呢。”
“阿姐就没想过要找他吗”他问。
姜娆坚定摇头。
她一想到那个小孩就想到了他杀人时超乎年龄的冷静和凶狠,还有他最后扔到她面前的血簪子。
她有阴影。
“那时那孩子第一个跑走了。我担心他没回去,后来让我们家里的人去附近找,没有他那么大的小孩在,金陵里那些丢孩子的人家,都说孩子已经回来了,他应是已经回家了。”
而她知道那个孩子回家了,就足够了。
似乎是察觉到一旁容渟的视线变化,姜娆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
姜谨行见姜娆摇头,更加困惑不解,“可那是阿姐的救命恩人啊,阿姐不想见见他吗”
姜娆只得搪塞他道“是阿姐脑子笨,记不住他的样子,找不到他了。”
姜谨行瘪瘪嘴,很是遗憾,“好吧。”
“方才,你是不是瞒了你弟弟什么”
待丫鬟将犯困睡着的姜谨行带走之后,容渟出声问道。
双眸如墨,视线浓沉。
即使现在已经基本断定了那个女孩就是姜娆,但他心里还是存在一丝侥幸
万一她不是呢
他记得清清楚楚,人贩子断了气的时候,她蜷在角落里,害怕到了极点,整个人像刚从冷水里捞出来一样,不停地打颤。
年幼不知怜悯为何物,现在他回想着那个哭得满脸湿哒哒的小姑娘,心里头却揪痛得厉害,不想是他将她吓成了那样。
“是瞒了点什么。”姜娆偏过头来看着容渟,“我怕我弟弟听了,会害怕。”
“那年救我那个孩子,他才七八岁吧,就”姜娆稍微比划了一下她记忆中的高度,“才这么高的小孩。”
她微微垂下双眸,回忆说,“就凶巴巴的,抢我糖豆子,抢我簪子,就像个小强盗一样,还用我的簪子杀人。”
最要命的是,这个小强盗,还是个有借有还的
用完簪子,居然还把带血的簪子扔回到她眼前来了
太可怕了。
那之后好几年,她一看到簪子就两腿发软,过了许多年才好一些。
姜娆由衷说道“他是用我的簪子杀的人,救了我。我们两个也算有借有还,不亏不欠了,以后千万别再见面了,
我害怕,我当真害怕。”
而她会在心里,祝那个孩子,一生平安。
容渟的神情中露出些微的窘迫来。
原来,真的是她。
半晌后,他垂眸,神情缓缓归于平静。
却是轻“嗯”了一声,认同了姜娆的话,“不会再见面了。”
语气明明是坚定的,手心却出了一层薄汗。
他绝对不会让她知道,那时候把她吓哭的那个凶恶残忍小强盗,是他。
绝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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