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另一世(BE)

    缘觉第一次见到七公主,是在十二岁那年的春天。

    夏口城建在近江处,依山傍水,初春时节,暖风骀荡,两岸草木葳蕤,李白桃红,一树树繁花盛放,云蒸霞蔚。

    正值寒食节前后,士人庶民不论贵贱,携家带口倾城踏青出游。

    天蓝水清,江中舟楫林立,渡口人流如织。

    岸边大道上,游春的百姓身着鲜衣,挑着担子,随意走到一处柳荫前,铺设毡毯,摆上酒菜,一家人席地而坐,赏春饮酒,纵情高歌。

    风景更好的江畔则早就被达官显贵家的豪奴占据,仆从簇拥的牛车、马车直接驶进花光灿烂的花树下,仆人搭设起一层层帐幔,支起一顶顶宴帐,抬出一张张宴桌,山珍海味,琳琅满目,乐班奏起欢快的乐曲,珠翠满头、华服盛装的女眷们拖着曳地纱裙,坐卧于云霞般的百花间,击节而歌,欢声笑语不绝。

    时不时有纨绔少年打马飞驰而过,尘土飞扬。

    山下绿草茵茵,林地空地上,人们手拉着手,随着乐曲踏歌起舞,生气勃勃的少年郎们打秋千,踢气毬,拔河,打马球,斗鸡,赌博,挥汗如雨,场外观者如堵,叫好声此起彼落。

    展眼望去,处处人山人海,红飞翠舞。

    缘觉是个孤儿,从小在东山寺长大,很少下山,没有见过这样热闹的景象,跟在师兄们身后,好奇地抬头张望。

    师兄们面色凝重,目不斜视。

    他们穿过繁华的人间红尘,渐渐把热闹人声抛在身后。

    过桥,翻山,坐渡船,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在缘觉累得直喘出气时,他们来到江边一处土崖前。

    山崖上搭建了一座祭台,四角高高耸立的木柱上雕刻有一张张威严的鬼脸,木柱顶端,几面硕大的玄色旗帜被江风扯动拍打,发出巨大的声响。

    数百人匍匐在祭台下,对着台上顶礼膜拜,口中虔诚地念诵法号。

    一名身穿鹤氅的老者立在祭台前,头戴宝冠,手持宝剑,须发皆白,慈眉善目,对着面前一顶熏香的鹤首铜炉舞了一会儿剑,忽然两眼上翻,浑身颤抖。

    十几个徒弟模样的青年立刻朝他跪了下去,大声呼喊老者的法名。

    台下百姓屏息凝神,一眨不眨地望着老者。

    师兄们带着缘觉走到台下,示意他不要出声,缘觉闭上嘴巴,心口怦怦直跳。

    台上的法事做完了,老者恢复正常,手中宝剑直指江岸对面只露出一座宝塔顶的东山寺,高声道:“本座已经你们的请求告知水神,把祭品带上来!”

    台下百姓千恩万谢,推着一辆木车上前,车上装满鲜花,当中一只圆形大木桶,木桶里也插满鲜花。

    人群里,缘觉蓦地瞪大眼睛,一脸惊恐:木桶里的鲜花一阵阵摇摆,里面分明装了一个人!

    木车被推到山崖上,老者又哇哩哇啦念了一大串咒语,法坛中火花爆响,炸出一阵阵青烟,台下百姓无不悚然,趴在地上,抖如筛糠。

    几个乡老打扮模样的老人抬着金银器物上前,朝老者跪地痛哭,请求他帮忙安抚水神。

    老者捋须沉思,再三推辞,老人涕泪齐下,哭着恳求,如此三次后,老者摇头叹息,勉强答应下来。

    他的徒弟示意台下的村民,几个膀大腰圆的村民越众而出,推着木车走到山崖边。

    缘觉双手握拳,紧张得脸都白了。

    祭品奋力挣扎,踢得木桶咚咚响,一阵江风刮过,卷起木车里的鲜花和幡旗,木桶里的少年挣开束缚,冷哼一声,抬起脸。

    那是个才十一二岁的少年人,穿着一身彩衣,唇红齿白,粉妆玉琢,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神光内蕴,冷冷地环视一圈,竟叫人不敢直视。

    缘觉心里大叫可惜,这般俊俏的少年郎,竟然被当成祭品。

    不等他反应过来,村民直接抬高木车,要将少年郎直接抛入山崖下的滚滚江涛中!

    缘觉忍不住惊叫出声。

    就在此时,他身前的师兄拔出木剑,身影蓦地一闪,年轻挺拔的身体如苍鹰一般迅捷矫健,几个起落间,人已经跳上高台。

    老者脸色骤变,那十几个徒弟立刻出手阻拦,他们个个都身负武艺,经验老道,虽然事出突然,但临危不乱,转瞬间就摆出一个严密的阵法,将少年团团围在当中,任他插翅也难飞。

    少年和尚脸上罩了面巾,众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生了一双古怪的碧色眸子,老者指着他桀桀冷笑:“大胆狂徒,竟敢惊扰水神,把他也扔下去!”

    台下百姓愤怒地斥责少年,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向他,徒弟们趁机围了上去,招招凌厉狠辣。

    少年淡淡地环视一圈,身影起落,灵敏地躲开徒弟们的杀招,手中木剑凌空斩下,年纪虽小,气势却磅礴沉稳,应对从容。

    徒弟们对望一眼,知道遇到了高手,袖剑滑出手掌,招式愈加狠毒。

    满场刀光剑影。

    缘觉吓得浑身冷汗,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

    不论徒弟们的阵法如何变幻,少年始终进退自如,不慌不忙,攻势霸道刚猛,又快如闪电,如苍鹰搏兔,只听哐当几声,不过眨眼间,少年手中木剑一一打落徒弟们的袖剑。

    老者见势不妙,眼珠一转,眼神示意村民,村民慌忙砍断木车上的粗绳,木车倾倒,木桶滚落下来,直接朝着山崖滚过去了!

    人群里一阵尖叫。

    就在此时,正和徒弟们颤抖的少年毫不犹豫地抛下手中木剑,身影在半空凌空翻转,朝着木车扑了过去,徒弟们大喜,七八把袖剑刺向他,他头也不回,一掌击出,掌风浑厚,硬生生将徒弟们震开。

    此时,木桶早已滑出山崖。

    少年身影没有迟疑,直扑向木桶,一手抱起桶中少年揽在怀中,一手抓向山崖,碎石飞溅。

    缘觉和几个师兄飞跑到山崖边,伸手抓住少年和尚,把人拉了上来。

    少年和尚脸上面巾飘落,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确认怀中的彩衣少年安然无恙,放下他,闷哼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缘觉赶紧掏出一枚药丸送入他口中。

    “他们惹怒水神,罪大恶极,快抓住他们,不然今年水神发怒,你们都得淹死!”

    身后一阵怒吼,老者大声煽动村民。

    愤怒的村民抄起铁锹、锄头,一拥而上,缘觉吓得瑟瑟发抖。

    江水泛滥,洪水肆虐,每年都会淹死不少人,淹坏大片庄稼。这几年有人借着东山寺的名头到处招摇撞骗,不仅骗取钱财,还拿童男童女来祭祀水神,因大多数是偏远村落,官府不愿多管,师父不忍,命他们下山解救被当成祭品的无辜孩童。

    他们已经去过好几个村子,愤怒的村民根本听不进任何道理,师兄前天刚被一群村民砸伤,武功再高,几百个人扑上来,他们也不是对手啊!

    缘觉心里暗暗叫苦,挡在师兄面前。

    但愿这些村民不要打死他们。

    “都闪开!”

    身后一声清脆的怒喝。

    缘觉呆了一呆,回过头。

    被少年和尚救下的彩衣少年霍地站起身,一把扯开身上的彩衣,露出一身猎猎红衣,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头上束发的彩练散开,满头乌发披散而下,迎风而立,冷笑:“本宫乃文昭七公主,今天来此捉拿妖人,都给我退下!”

    一把清亮的好嗓音,还带着些许稚气,语调却颇有几分威严。

    随着她话音落下,人群里有人高声响应,二十多个壮汉挥舞着长刀、铁锤飞奔而出,朝还在煽动人群的老者和徒弟扑过去,一番打斗,将人擒拿。

    七公主看一眼受伤晕厥过去的少年和尚,对缘觉和师兄们道:“你们在这里看好他。”

    缘觉呆呆地看着她。

    少年怎么变成一个娇艳小娘子了?

    七公主身影飞出,穿花蝴蝶一般轻灵,剑法却极为猛烈,剑光飞掠之处,一道阴冷锐意散发开来。

    场面混乱不堪,失去理智的百姓茫然无措地停下来。

    山道上马蹄如雷,大地震颤,数十人簇拥着本地官员姗姗来迟,马上官员抬头扫一眼高台,滚鞍下马,冲到台下,跪地叩首:“下官来迟,请贵主责罚!”

    祭台上,七公主一脚踩在白发老者背上,一手提着软剑,扫视一圈,道:“此人妖言惑众,四处行骗,你们身为地方官员,为何不闻不问?!”

    官员瑟瑟发抖。

    七公主冷笑一声,摆摆手,制止想要辩解的官员:“不要拿民情民意来搪塞本宫!既然年年都闹水患,可见之前的祭品不能让水神满意,这个老道最懂水神的心意,不如就将他送去服侍水神。”

    老者吓得魂飞魄散,正待叫喊,亲随一把塞住他的嘴巴,二话不说,将人推到山崖边,直接抛了下去。

    咕咚一声,老者消失在汹涌的波涛之中。

    山崖风声猎猎。

    在场诸人无不胆颤心惊,愤怒的村民直接跪倒在七公主脚下。

    官员浑身哆嗦,直擦冷汗。

    缘觉和师兄们眉头轻皱,长叹一声,垂眸念诵经文。

    七公主回头,还剑入鞘,粲然一笑:“你们是东山寺的僧人?”

    缘觉的一个师兄上前,双手合十:“拜见贵主殿下。”

    东山寺是皇家寺院,寺中僧人虽然都是一心修道的出家人,但对皇室还算熟悉,七公主曾经跟随圣人和皇后来寺中祈福,住持经常去宫中为贵人们讲经。

    七公主随手拢起披散的长发,走到刚才救下自己的和尚身边,“他叫什么?”

    缘觉小声道:“罗伽。”

    七公主眉尖轻蹙,拉开罗伽身上的僧衣:“他怎么伤得这么重?”

    “这个月我们去了不少村子,师兄前不久受了重伤,还没痊愈,可能是刚才救贵主的时候又伤了心脉……”

    七公主目光落在罗伽脸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亲随和官员处理好剩下的事,过来请示:“贵主,天色不早了,大王还不知道您偷偷溜了出来,该回宫了。”

    七公主嗯一声,“他为救我受伤了,带他回去,请宫里的医者为他治伤。”

    缘觉和师兄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七公主朝他们笑了笑:“罗伽是梵净法师的弟子,圣人亲口赞誉过的神童,他若有什么闪失,我心中难安。”

    七公主都这么说了,缘觉他们只好跟着七公主一道回宫。

    ……

    罗伽被送到一辆马车上。

    七公主的侍女先替他擦洗身子,换上干净的衣裳。

    两人小声道:“这僧人不是汉人?”

    正议论着,车帘掀开,七公主上了马车,问:“他怎么样了?”

    侍女道:“刚才喂他吃过保心丸了,没什么大碍。”

    七公主点点头,挥手让侍女出去,盘腿坐下,拿起帕子蘸取清水,在罗伽唇上按了按。

    她从小跟着兄长习武,方才从木桶中滚落时,其实可以自保,但是这少年僧人速度太快,她还没挣扎呢,他已经不管不顾地飞身而下,将她揽入怀中。

    崖边狂风吹拂,卷起他脸上的面巾,露出一张俊美的面孔。

    那一刻,七公主发现自己见过这个和尚。

    那年她才五岁,也是春天的光景,圣人和皇后莅临东山寺,法事冗长繁琐又肃静,她熬不住,甩开侍女,偷偷跑到后山去玩。

    山中比山下幽静冷清,院中古木参天,寒意浸人,傍晚时分有湿润的雾气笼上来,到处云遮雾绕的,恍如仙境,她走着走着就迷了路。

    她自小备受娇宠,觉得兄长一定会来找自己,也不着急,背着小手慢悠悠地山里走着,爬上一道道苔痕斑驳的石梯时,浓雾里飘来一阵念经声。

    一声一声,悠远,清冷,带着某种优雅清贵的韵律。

    她不知不觉循声走去。

    云雾散开,青瓦白墙,一株苍翠的松木下,一个身穿僧衣的少年盘坐于石台前念诵经文。

    滴答一声,松针上凝结的露水滴落下来,水珠跌落在石台上,碎成一瓣瓣。

    少年纹丝不动,僧衣上落满飘落的墨绿色松针,灿烂的夕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照下来,他的面孔掩映在松木的暗影之中,美得像一幅画。

    七公主站在山石旁,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小和尚。

    她是不是误入壁画上的西方幻境,见到菩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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