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旦前夕,通往东山寺的山道上宝马香车络绎不绝,红尘滚滚,格外热闹。
东山寺不过俗世节日,但僧人要为贵人们做道场,也颇为忙碌。
太子再次莅临东山寺,这回带了随从车马,人人都以为他是来接七公主的。
缘觉奉命前去帮着收拾箱笼,却撞到太子沉着脸大步踱出长廊,吓得不敢抬头。
太子和七公主吵了一架。
七公主仍旧天天和缘觉一起跟着罗伽研读经书,京中少年郎鲜衣怒马,玩鹰弄犬,她一身素衣,青灯古佛,年底了也不能回宫参加宫宴。
传言她彻底失宠于御前。
这日天色阴沉,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万顷松涛被白雪覆盖,成了连绵的雪浪。
月色下,雪地闪烁着清冷的银光。
后山的岔路前,骤然响起长靴踏过积雪的咯吱咯吱声。
一道身影从黑暗中步出,身姿挺拔,窄袖玄衣,手中握着一柄毫不起眼的乌黑长刀。
树影摇晃。
少年抬起头,月光透过树影落在他脸上,映照出他轮廓分明的脸庞,眉目清冷,眸光沉静,无喜无悲。
刹那间,皎洁的月晖霎时黯然失色。
他仰望着雪中依然苍翠的古木,平静地道:“下来。”
树杈晃动得更厉害,雪花飘洒,枝叶间露出一张娇艳的面庞,双颊酝着桃花浅色,小声答:“我不下去。”
声音颤巍巍的,带了几分醉意,撒娇耍赖似的,又嘟囔一句:“你上来。”
罗伽眉头轻皱,踏出一步,走到树枝底下,刚放下长刀,头顶轻轻一声惊呼,积雪扑簌扑簌。
他神色不变,长臂一展,接住从树枝跌落下来的少女。
满怀温香。
年少的僧人神色不变,俯身,待要放下少女,脖子蓦地一紧——少女柔软的胳膊伸过来,紧紧抱住了他。
他一动不动。
七公主不小心从树枝滑落,本以为会摔在雪地上,没想到正好落进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下意识勾住罗伽的脖子,微染醺色的脸凑了上来。
“你不是和尚吗?怎么深夜拿刀出寺?”
她抱着罗伽,晕晕乎乎地问。
酒气里有淡淡的甜香。
罗伽平静地道:“我自幼习武,和其他师兄弟不一样。”
七公主点点头,没有多问,目光往上,“我的酒……”
树枝上,几只酒壶挂在枝杈间轻轻晃动,酒香弥漫。
罗伽放下七公主:“哪来的酒?”
七公主双脚踩在雪地上,摇摇摆摆走了几步,笑了笑:“我叫人去山下买的,在寺中吃酒,到底是冒犯佛祖,戒律法师又管得严,我只好把酒藏在这里,悄悄跑出来过过瘾……”
她醉得厉害,站都站不稳,走路直打晃,罗伽眉头轻皱,伸手扶住她。
“随我回寺。”
他语气严厉。
七公主回头朝他一笑,眉眼弯成月牙:“小法师,今天是我的生辰,你就当没看见……让我自在一会儿吧……”
罗伽一语不发。
七公主转过身去,往树干上一扒,手脚并用,蚕蛹似的,一点一点往上爬。
“我的酒……”
扑腾了半天,蹭了一身的雪,人还紧紧抱着树干,离地不到一尺。
“怎么还没爬上去?”
她迷迷糊糊地道。
身后突然一暖,一双手绕过来,轻轻掰开她紧攥着树干的手掌,拥着她纵身一跃。
耳畔风声呼呼,她被送回树枝上,稳稳地落在树杈当中。
七公主揉了揉眼睛。
罗伽收回揽在她肩上的手,在离她不远的树枝找了个地方坐下,淡淡地道:“半个时辰后回去。”
七公主怔怔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嗯一声,俯身去抓酒壶。
酒入喉肠,她双颊愈发红艳,坐在树枝上,双腿轻轻晃荡,抬头仰望夜空中皎皎的明月,脸上浮起惆怅之色。
“罗伽……”她转头看罗伽,“缘觉说你是梵净法师从西域带回来的,你还记得自己的家吗?”
罗伽碧色的眸子盈满月晖,没有回答。
七公主喝了口酒,“我的家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已经记不清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念起一首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罗伽静默不语,默默计算辰光,半个时辰后他要带公主回寺,天寒地冻,她在雪地里吃酒,没人照应的话,可能会染上风寒。
树枝颤动,肩头一沉。
罗伽眼眸低垂。
七公主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阵,看他一直不吭声,靠了过来,枕着他的肩膀,继续喝酒。
“皇兄他们也生我的气了。”
“他们都对我很好,要不了多久就会消气,他们都告诉我,我只要撒个娇,皇后殿下就会原谅我……可是阿锦就白死了……”
罗伽听缘觉提起过阿锦。
一个侍女,出身卑微,默默无闻,宰相家的大公子酒后失德,打死了她。
不过是个侍女罢了,拖出去掩埋,一干二净,但是年幼的七公主却执意要为阿锦讨个公道,为此不惜惹怒帝后。
七公主叹口气,把罗伽当成兄长,扯扯他的衣袖。
“阿兄,我记得阿锦,那年夏天,我看她热得满头是汗,要她去荫凉地,塞了一块凉瓜给她,她记得这份恩情……每次我去离宫,她都欢欢喜喜地过来给我打扇……那是一条人命……她是被杨大郎活活打死的……”
“我不想多事……可杨大郎没有一点悔意……”
她在宫廷中长大,懂得宫廷和朝堂的规矩,可是她终究和其他人不同,她会审时度势,会妥协,但她也有自己的坚持。
“阿兄……”
七公主扯着罗伽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小脸皱成一团,可怜巴巴地撒娇,“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罗伽不语。
七公主失望地叹口气,酒意上头,斜靠在他身上,昏昏欲睡。
雪花簌簌洒落,月色清凉。
“公主没有做错。”
半晌后,耳边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七公主清醒了些许,抬起头。
罗伽看着树下银白的雪地,轻声道:“公主宅心仁厚,有佛缘。”
七公主出了一会神,眉眼舒展,“小法师要度我出家吗?”
罗伽没有看她,碧眸凝望夜色,摇摇头。
雪花铺天盖地,甜香脉脉浮动。
罗伽低头,目光在七公主脸上停留片刻。
半个时辰到了。
她倚在他肩上睡了过去,嘴角微微翘着。
树下几道人影闪过,她的亲兵找了过来。
罗伽眼帘抬起,出声示意亲兵。
亲兵终于找到人,松了口气,小心翼翼抱七公主下树,送她回去。
罗伽落后一步,捡起自己的长刀,拍干净雪花。
大雪茫茫,他们留下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只余几只空酒壶在风雪中来回摆动。
……
冬去春来,乌飞兔走。
一晃眼,又到了秋风送爽时节。
帝后颁下诏书,七公主返京。
来接人的正是去年沉着脸离开的太子。
七公主笑着扑到兄长身上,摇他的胳膊,“阿兄,你不生气了?”
太子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我哪敢生妹妹的气?”
七公主做小伏低。
太子看着她明显清减了几分的脸,眉头紧皱,揉揉她的头顶,“小七,你长大了。”
为了一个侍女,向来爱热闹的她遵守诺言,冒着彻底失宠、再也无法回宫的风险,在远离繁华的东山寺修习整整一年。
现在京中人人都明白了,七公主不是在使性子,她说得出做得到。
帝后也认识到小七的决心。
太子抱七公主上马,“别怕,有阿兄在,不会叫我家小七受委屈,阿兄接你回家。”
梵净法师送走太子和七公主,长出一口气:七公主金枝玉叶,在寺里抄了一年的经书,如今重得圣心,居然没借着太子找他撒气。
缘觉站在台阶下,也吐了一口气,七公主就这么走了,他很是不舍。
他探头探脑,视线扫过队伍最前方的罗伽。
这一年来罗伽教授公主经文,照应公主的起居,会不会和他一样舍不得公主?
罗伽已经主持了几场大法会,名声远播,身着玄色僧衣,立在主持身侧,目送七公主离开,手握持珠,一脸平静。
缘觉立即收敛心思,暗暗佩服,不愧是罗伽,清心肃静,不为外物所动。
七公主离开后,依旧时不时派亲兵给罗伽送些吃用之物,还不忘给缘觉的小茶食。
京中不断传出消息,帝后心疼七公主在外吃了一年的苦头,对她疼爱更甚往日。七公主圣宠不衰,开始涉猎朝政,尽己之力护佑朝中贤臣,多次劝谏帝后,为百姓请命,还不拘一格推举人才。
七公主宽容仁慈,深受百姓爱戴,但也有很多朝臣斥责她妄议朝政,帝后没有理会。
转眼又是大半年过去,梵净法师带着徒弟进宫为皇后设道场。
进了内宫,七公主亲自过来迎接。
大半年未见,缘觉差点认不出七公主了。
她长高了,眉目愈发明艳,缥衫红裙,乌发漆黑,束发的红色丝绦熠熠夺目,敛裙从长廊走过,袅娜生姿,似一朵雍容的牡丹,含笑向罗伽合十拜礼。
“小法师别来无恙。”
容色之盛,盖过了满院怒放的繁花。
缘觉恍惚了一下,看见罗伽平静地和七公主回礼,回过神来,也跟着回礼。
七公主先领着他们去见皇后。
做法事的时候,她搀着皇后,敛容聆听,神情严肃,等法事结束,罗伽放下法器时,立刻抬头看他,朝他眨了眨眼睛。
罗伽挪开了视线。
七公主抱歉地笑笑,送皇后回内殿,找到偏殿,给罗伽赔不是:“好久没见着法师了,我方才不恭,请法师勿怪。”
罗伽端坐在佛像前抄经书,淡淡地嗯一声,头也不抬。
七公主俯身坐下,看他在抄写什么经书,小声问:“前天的信,你收到了吗?”
罗伽抬眸,眼神示意缘觉。
缘觉从带来的书匣翻出一封回信递给七公主,七公主回京后一直和罗伽保持通信,向他请教问题,罗伽每次都会回信。
七公主失笑:“你明知要进京,还写回信做什么?直接告诉我就好了。”
罗伽没说话。
七公主朝他拜了拜,“我不打搅法师了,明天再过来。”
罗伽还是没有抬头。
缘觉送七公主出去,和七公主说说笑笑,好好八卦了一番。
第二天,皇帝屏退侍从,召见罗伽,和他对谈,足足一个多时辰后才召侍从入内,一脸唏嘘地道:“不愧是梵净法师的高徒……如此天资,来日必有作为。”
皇帝当场颁下数道丰厚的赏赐。
罗伽宠辱不惊,从正殿出来,往偏殿走去。
缘觉跟在他身后,渐渐有些跟不上他了,气喘吁吁地道:“师兄,慢点。”
罗伽脚步微顿。
出了内宫宫门,转过长廊,迎面传来一阵说笑声。
七公主站在花树前和人说话,几个年轻少年郎围在她左右,个个锦衣绣袍,相貌堂堂,胸脯挺得高高的,生怕被身边的人比下去。
缘觉想起昨天听来的消息,小声道:“听说圣人明年就要为七公主挑驸马,京中世家子弟都在暗暗较劲……”
罗伽半晌没作声。
缘觉想起罗伽从来不理会这些世俗之事,嘿嘿一笑,闭上嘴巴。
身边掠过一道气流。
罗伽转身离开了。
缘觉呆了一呆,拔步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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