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盈”这个名字,盛珣之前听只是觉得有些熟悉,好像是曾在哪里见过,但又仅在记忆里占据了一个小小的区域,存着一点微弱的缩影。
他看清邪祟全脸的时候,忽然就记起来自己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了。
那应当是大一刚进校不久,他因为处理起表格文档来既稳妥又快,所以没少被学长学姐抓壮丁,学校当时举办了一个多校联合的校园十佳歌手大赛,相关领导脑袋一拍,还想要将往届的冠亚季军在比赛期间都请回来,当做特邀嘉宾。
于是那天,盛珣一边清点着本届选手资料,一边又还要清点另一摞往届选手资料,还要负责逐一联络往年的获奖选手,与对方协调能否来当嘉宾。
“学姐。”盛珣在翻到上一届亚军资料的时候,忽然就注意到,这位亚军得主的名字上打着一个格外的小黑框,他一愣,叫过一旁还在写策划的人,“这位……学姐她怎么了?”
资料上的女孩比盛珣高两届,与喊他来帮忙的学姐是同级,长发,有着非常秀气柔和的面孔和一双很有辨识度的笑眼,即使那就是一张普通的一寸彩色登记照,她也对着镜头笑得眉眼弯弯。
正埋头奋笔疾书写策划的学姐停下敲键盘的手,起先是有点茫然地看向盛珣,没弄明白小学弟忽然在说哪个学姐。
接着,她目光落到盛珣面前的资料上,脸色一变,立即有两道十分难过的目光从她垂下去的眼睛里落出来。
“陶盈,唉。”学姐低声开口,还没说出什么,先沉重叹了口气。
“……她是被人给害了。”学姐在叹完气后才又低声说,然后语气骤然咬牙切齿起来,“那个王八蛋!狗东西!”
盛珣听出了学姐的语气有深刻的憎恶,还有一点轻微的恐惧。
他随后就才知道,资料中那位姓陶的学姐,死于去年发生的一起持刀伤人,凶手是个混迹于大学城附近的精神病患者。
上一届校园歌手大赛举办的时候,学校讲究兼容并包,慷慨无条件对外开放,周遭居民都可以进来凑个有演出看的热闹。
那精神病据说就是在那时候混进的学校,然后自称对台上唱歌的陶盈一见钟情,从此,开始了锲而不舍的骚扰,甚至在陶盈回宿舍的路上蹲点,还不知道怎么混进了学校的表白墙,在上面写狗屁不通的“情书”冲陶盈表白。
“陶盈拒绝了他很多次,报警也报过了,但最多也就是拘留几天,没几天,就又看见他出现在学校附近了。”学姐说到这里时瑟缩起肩膀,好像正亲临着那种发觉对方阴魂不散的窒息。
盛珣沉默着去给学姐倒了一杯热水,又拆开一包纸巾递过去。
学姐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才发现自己掉眼泪了。
“凭什么呀?”她捧着盛着热水的纸杯问盛珣,“你说凭什么就拿这种人没有办法,凭什么好好的女孩子要受这样的罪啊?”
盛珣无法回答。
这个问题似乎也没人能够回答。
就在那精神病被拘留又放出来后不久,那天晚上陶盈从CBD返回学校,她刚找到了一份实习工作,和面试她的人事谈好了大体安排和实习薪资。
这是最近以来发生的最好的一件事,公司为员工提供住宿,实习生也可以住在公司租下当员工宿舍的小公寓里,这给了陶盈一种如释重负感,她想着,自己马上就可以从学校搬出去,日常就在公司这头活动,大三大四的课也少,以后只要她回学校时小心一点,上完课就赶快走,大概就再很难受到骚扰了吧?并且公司在隔壁省也有分部,只要她工作努力,她之后还可以争取调走,就能彻底远离这座城市,从源头上切断再被找上的可能。
就这么想着,饱受骚扰之苦的女孩步伐难得轻松,她在离开灯火璀璨的商业中心之前,还开心的买了三杯这边一家网红店的奶茶。
犒劳自己一杯,给寝室里这段时间一直陪着自己的室友再带两杯。
进地铁站的时候,陶盈站在地铁口回望后方CBD的夜间灯火,心中涌现的是对于即将到来的新生活的期待。
……可她就并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搭乘这班地铁了。
她以为是站在全新的起点,终点却离她那么近。
她像往常一样走出学校附近的地铁站,步行七八百米路口转弯,走过一个灯光有些昏暗的街角路灯,再往前直行小几百米,就能看见学校的一侧大门了。
可就在那灯光昏暗的路灯下,有魔鬼等着她。
“盈盈。”魔鬼歪斜着口眼,朝陶盈露出一个咧得很开的笑容,还用神经质的声音念叨着她的名字,对她说,“我来和你永远在一起了。”
魔鬼手里金属的反光刺进了陶盈的视网膜,她转身就跑,手中的奶茶全跌落在地也顾不上。奶茶杯受到撞击后炸开,飞扬起的饮料溅上她为了面试而精心搭配的裙装。
很快,便不只是奶茶弄脏了她最喜欢的这条红裙子。
她倒在混入了血色的奶茶里,远望上去,就像是身上的红裙褪了色。
陶盈的生命在这个夜晚褪去色彩,她的一切都戛然而止,与她同级的女孩为她痛哭了许多天,又在一年之后,因为有新入校的学弟误打误撞的问起,便把她的故事粗略复述给了盛珣。
盛珣没有过多议论逝者,为时已晚的感怀哪怕是好意,可反复谈起一位素昧平生的已逝之人,似乎也显得不太尊敬。
盛珣只从那之后,直到大三结束的这个夏季,但凡是出席活动或组织活动,他都在自己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更谨慎且周全的注意着身边人的安全问题。
“陶盈”的名字在盛珣记忆中化作一道缩影,他在三年后几乎忘了这个许久没有人提起的姓名,但她的故事带来的影响延续至今。
盛珣习惯把自己放在一个保护者的位置上,连带着同宿舍的室友如老罗,也都被影响出了深夜里看见落单女孩,会下意识多问两句的习惯。
……然而就谁都没能想到,令老罗拥有了这个习惯的原因之一,却正披散着头发,顶着一张阴冷的苍白面孔站在他们跟前,成了会在幽暗街灯下等人搭话,再趁机给人下印夺人生气的鬼。
“厉鬼是很难讲道理的。”褚室在一室寂静中轻轻开口,
老罗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又什么也说不出来,手臂上的肌肉绷得像石头。
褚室小心按上他的胳膊:“不是他们不想,是他们根本就没办法讲。”
就算生前再温柔善良,在枉死的最初也只是想要对特定的目标报仇,原本从没想过要牵连他人。
但怨气就像是毒药,它一旦滋生,会于这些游荡世间的魂魄深处逐年累积增长。
靠怨憎来获得强大力量的鬼,除非是先天的修行者,不然会轻易被怨恨给吞噬掉理智,最终成为将“生气”当做第一目标,为了“生气”会不择手段害人的邪祟。
那双曾特征鲜明的笑眼仍然有着弯弯形状,它的主人歪着脑袋,哪怕刚刚从盛珣口中又听闻了自己的生前故事,也没想起来多少东西的样子。
她连自己都不记得。
就也更早就分不出好人和坏人了。
“就……就没办法了吗?”老罗终于发出了声音,嗓音干涩。
褚室微微点头,他将自己身后的书包换背到身前,手已经往背包里伸了过去:“她受怨气影响太深,又已经在这附近游荡了至少四年,所以……”
“所以”之后的话音中断了。
褚室想要去取除灵道具的手被压制住,手背上突兀出现的凉意让他一个哆嗦,他猛然朝盛珣那侧扭头,就看见,那之前一直将目光只落在盛珣身上的另一名鬼,正将脸朝他扭了过来,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对方分明是站在盛珣身边,离褚室至少有三米以上的距离,但他的力量延伸过来,凝聚成一只骨质的苍白鬼爪,牢牢摁住了褚室手腕。
恐怕也就只有同样身为鬼,才会在同类的故事面前毫无动容。
这个面容仿佛年轻男性的鬼只对盛珣有着超乎想象的执著,他在老罗讲述起自己经历时漠不关心,跟盛珣无意识的手指玩着游戏。
当盛珣说起陶盈时,也仅因为说话的是盛珣,他才专注注视着说话的人,然而陶盈的故事是否悲惨,这其中是否造化弄人,他一概神色淡淡,好像这整个世界上,就只有一个盛珣能够引起他的兴趣。
褚室很快反应过来——对方忽然对他出手,不是他忽然获得神奇Buff加持,也入了对方的眼。
是因为盛珣朝那分隔开他们与陶盈的屏障走近了一步,似乎是有话想对陶盈说。
“这可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推断。”站定在离屏障很近的位置,盛珣与后面已是邪祟的陶盈对上了视线。
那从猩红瞳孔里射出的目光本该令人瘆得慌,那双怨憎横生的眼睛也让人轻易不敢望。
但盛珣的眼神投落过去,带着一种沉静到近乎温和的思虑。
他目光扫过厉鬼曾被金光烧灼过的头发,缓缓地说:“小褚已经告诉过我们,厉鬼尽管对生气十分渴求,但鬼也会趋利避害,追寻生气是为了更长久的在世间留存下去,所以通常情况下,一旦邪祟发现一个能对自己造成重创的事物,他们的首选是避开,就算心有不甘,短时间内也不会再找上来。”
盛珣身上天生带有的金光对邪祟有着压倒性的力量,仅仅只是他无意之间的一碰,被触发的金光眨眼间就能剿灭一片怨气凝成的黑发。
老罗当时听见了陶盈发出的尖叫,凄厉又愤怒,被金光烧灼显然是痛苦的,并且痛苦还来得迅猛又难以抵挡。
是什么让对方在受过这样的痛苦之后,又还是放弃了老罗,反倒直接选择找上盛珣?
真的是想要报复吗?
“我觉得你不是来报复我的。”盛珣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他对陶盈说,“我大胆猜测你来找我,是想要来寻求一个结束的。”
“陶学姐,你还没有完全消失,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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