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很巧吧?”圈出了日期的盛珣回头对鬼怪说。
他手中的笔在日历上标红的“立秋”两个字边打了个点,将笔帽又重新盖好,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要与对方分享一番自己对于立秋的感悟。
“我小时候一直都觉得,立秋是个特别具有欺骗性的节气。”他说,“因为一提到秋,听起来好像是就要变凉快了,气温会越来越低,暴晒的大太阳会越来越少,出去玩的时候应该也不会再像大暑时那样,动不动就热得汗流浃背,回家还要挨一顿骂,被说是‘皮小子不怕暑,脸晒成猴屁股’。”
可立秋跟真正秋高气爽的秋天又不是一回事。
立秋通常是在公历八月,白日里的大太阳照晒不误,立秋后还有秋老虎,能使喜欢跑出去玩的皮小子们不仅晒成猴屁股,一个暑假的尾巴过去,简直个个都成了小煤炭球。
盛珣小时候远不如现在性格踏实沉稳,是皮皮孩里面的王中王。
所以他小的时候,长辈偶尔拿他逗趣,就说——夏有三伏,盛家小子过了三伏有三亮。
“想知道是哪‘三亮’吗?”盛珣说到这里时停下来,他发现鬼怪听他的童年往事听得十分投入,就好像被童年时的那个“皮皮孩”附体,故意吊了一下对方胃口。
鬼怪的好奇其实表现得不明显,他在投入听故事时也是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但他很诚实。
他很快乖乖地说:“想知道。”
盛珣就憋着一点笑意告诉他:“是人黑得发亮,牙被衬得白得亮,还有一个眼睛亮。”
常言道一白遮三丑,这句话反向理解一下,大概是“一黑露百丑”。
还好盛珣父母生他这个儿子生得很精心,他打小五官就已经初具日后的英俊模型,所以黑了也不难看,还显得格外有几分精神。
“不过我白回来的也快。”盛珣继续说,“每年夏天晒得一塌糊涂,差不多到了冬天放寒假,我就又能成熊孩子堆里白到扎眼的那个,那时候就还有同学拿我的肤色记季节,在作文里写‘盛珣变黑了,我就知道夏天来了,盛珣正在慢慢变白,我就知道冬天又要到了’。”
那篇作文当年被语文老师专门挑出来朗读,全班哄堂大笑。
盛珣听得还算淡定,倒是写了作文的小姑娘有差不多半个学期,都不敢正脸看他。
他至今还把这句流传了几年的金句记得清晰,自己说起来都好笑。
“立秋”在盛珣的记忆里,就是这么一个仿佛透出一丝沁凉,却又会让他继续晒到足够进同学作文,还足够被大人们连年笑话打趣的节气。
“你说它是不是很有欺骗性?”盛珣最后做结语一样这么反问了鬼怪一句。
他有点惊奇的发现,一直没有太多表情的对方隐约就也冒出了一点笑影。
鬼怪原本平直的唇角依稀是有了上翘的趋势,说:“嗯。”
盛珣被那难能可贵的一丁点笑吸走注意,多看了几眼,随后就才想到,他与对方不知不觉又说了半天话,却还没有定下究竟该叫对方什么。
没有称呼总归是件不方便的事情,但是给一个单字定称呼,好像也同样没那么容易。
正反复斟酌着,忽然就听见鬼怪说:“你叫那个人类小褚。”
盛珣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唔”了一声,当做认可回应。
过了两秒,他倏地明白了鬼怪的意思。
“……小秋?”盛珣酝酿了一下才这么叫出口。
鬼怪似乎就很满意,又说:“嗯。”
生平尚且不祥,年龄更是未知。
但是有着一张年轻面孔的鬼主动认为他应该被叫“小秋”,希望能在盛珣这获得与小褚学弟同等的称呼待遇。
盛珣看着那张年轻的脸,他接受能力向来强,很快没了迟疑,又肯定地喊了遍:“小秋。”
鬼怪又回应了盛珣一声。
现在该改口叫他小秋了——小秋走向盛珣,重新拥有了名字,他动作都仿佛变得更流畅些。
他催促盛珣:“你该去休息。”
盛珣精力再旺盛,再天生金光护体,他也还是扎扎实实的□□凡胎,需要睡眠来补足精力。
他被催回了卧室,在盯梢一般的目光下躺回到床上。
只是在闭眼之前,他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将蒙上了困倦的眼睛复又睁开,叮嘱道:“对了,我睡了以后你也别忙。以前是不知道,知道了后哪还能心安理得的让你做家务,你又不是欠我的。”
站在一旁的小秋不知道怎么,就透出了一股拒绝合作的气息,那双静静看着盛珣的眼睛依稀还传递了“等你睡着后也管不着我”的意味。
或许是因为死后的生活十分单调,能做的事情太少,所以鬼怪们在特定的方面都存在着超乎想象的执著。
盛珣想了一下,就又改口道:“或者暂时别忙,等我睡醒,我们一起做行不行?”
这是盛珣用他目前困到了极点的脑袋能想出的唯一折衷办法。
好在小秋这回就终于表露出了一点合作意图,说:“好,听你的,你快睡。”
盛珣差不多也就是在得到答复的下一秒,他本来就半垂的眼皮彻底落下去,半边脸没入枕头,很快传出清而浅的绵长呼吸。
他现场表演了一回“一秒入睡”,小秋信守承诺的没趁他睡着就偷偷去摸清扫工具,只安静继续呆在旁边,看他睫毛垂落在下眼睑上的一小片阴影。
鬼怪陷入了一点零碎的回忆。
他没告诉盛珣,刚刚听盛珣讲起自己的童年往事的时候,他眼前依稀是出现了几个零散片段。
他好像曾看见过那个行动力奇强的小男孩在炎炎烈日下爬树翻墙,也曾站在过那间教室的窗前,听里面满室笑闹。
但小秋的记忆就和他僵硬的肢体一样,它们都退化的太久也太厉害了,所以他对着自己眼前闪回的片段,只感到迟疑。
这真的是他曾经亲眼看过的画面么?
还是他听了盛珣的讲述,于是下意识靠联想构建出来的场景?
小秋记性是真不太好,想了半天也没能得出准确答案。
他从窗外天色大亮想到天渐渐又开始变黑,索性就不想了,只开始尝试把盛珣叫醒,觉得想那么多,还不如关注让人类快起来吃饭。
那一晚盛珣如约和小秋一起打理了家里,做了全屋清洁。
他头一回跟鬼合作做家务,发觉体验真是相当超凡脱俗。
小秋经常是鬼不在他身边,分明在另一个房间慢吞吞拿扫帚清灰,可盛珣去卫生间里洗拖把或者抹布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的水龙头上会凭空多出一只苍白的手。
那手默默帮盛珣拧开水龙头,随后消失,等他搓洗完毕,又掐着点回来将水龙头关上。
当盛珣一个不察,有时候差点踩过小秋刚扫到一块的垃圾时,在他真正踩上去前,他就会感到自己的脚踝被什么拦了一下,再一低头,便看见那只神出鬼没的苍白的手又默默挡在了他脚腕前方。
碍于小秋无法真正碰到盛珣,所以那只手里一般会捏着扫帚的长杆或者别的什么,是借着死物挡住盛珣去路,还会隔着物品将他的脚往旁边推。
盛珣第一回经历时,低头围观了片刻这“非典型鬼拉脚”的异景,心情复杂地说:“小秋。”
手在而人不在的鬼在隔壁房间说:“嗯?”
盛珣动了一下脚脖子,顺着物品推的力道往旁边站,避开鬼辛苦打扫的成果:“如果突然被你拦住的是别人,你这样可能真有点吓人。”
见盛珣没再要踩上垃圾的意思,手和物品也就痛快消失,只有它主人的声音从房间那头传过来,说:“但你不是别人。”
小秋还从那边门框斜着探出脑袋,补充说明道:“你胆大。”
盛珣观察了片刻小秋脑袋探出来的角度,只思考了数秒,就觉得,他还是不要在意对方的身体这会是哪个面向的问题了。
鬼嘛,神出鬼没是很正常的。
偶尔脑袋歪出来的角度疑似超出了人类极限,也是正常的。
盛珣原本都已经做好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随时有可能会忽然回归以前状态,变得再看不见小秋的准备。
他在休息过后的第二天就联系过褚室,询问学弟犀角香囊能不能直接找对方买,表示想将这个东西变成家里的常备品。
接听电话的褚室语塞半天,大概是从没见过像盛珣一样积极追求见鬼的对象,过了好一会,才告诉他:“犀角香囊一旦从密封袋里拆出来,它效果持续的时间很长,是不会那么快消失的。”
不过对于盛珣想要多备几个香囊的想法,褚室也没有反对。
他知道盛珣想要更多犀角香是与跟着盛珣的鬼有关,还细心关心过盛珣与对方相处的情况,然后告诉盛珣,犀角香属于特殊材料,他的小书包虽然看起来是个百宝袋,但因为他暑期留校,也没有回家的关系,他带的材料并不够多。
如果盛珣还需要更多香囊,褚室得先联系过家里,走只有玄术师知道的渠道弄材料过来。
褚室还期期艾艾地说:“因为渠道也有些特殊,这些一般都是市面上买不到的东西,所以……那个,价格的话可能会……”
小学弟连说起价格可能会很高时也不太好意思,十分踯躅。
但盛珣肯定的告诉他:“没关系,能顺利拿到材料就好,价格方面我的接受度很高。”
褚室和盛珣才刚认识不久,并不太清楚这位自己租房还实习的学长家里是个什么状况,有点懵懵懂懂的应了好就挂了电话。
犀角香的事告一段落,盛珣一边重新忙起实习工作,一边就终于又有了空暇,能翻看起他那天收到的照片文件包。
所谓灵异照片,实际上只有在能通灵的人眼里,他们才能看见那相片中不属于生人的能量体,能意识到那些照片之中存在异常。
而普通人眼中的“灵异照片”,它们往往都不是真正的灵异照片,只是一些光影造成的错觉或拍摄者故意造出的欺骗假象。
——这是小秋在盛珣翻看照片时告诉他的。
有这么一位真鬼的陪同,盛珣翻起相片事半功倍。
通常是他都还没注意到这张照片有什么异常,一根苍白的手指忽然就点在了相片一角。
小秋不紧不慢地说:“有我,在这。”
盛珣追着手指看过去,方才在他险些忽略的角落发现对方踪迹。
有时候一个侧影,有时候是一张隐没在阴影里的侧脸,还有时候是由于紧跟在盛珣身边,于是身形被盛珣挡去大半边,只露出一个模糊的衣摆和一点黑色短发。
盛珣将整个照片文件过了一轮,他找到了许多在他人小合照里路过的自己……和更多的跟着他一起路过别人合照的小秋。
“你还真就是一直在跟着我啊。”盛珣把找到了小秋踪迹的所有照片单独拎出来,他看着文件夹里的项目数量有点感叹。
小秋起先是站在他电脑桌边,他提出过给对方搬一把椅子来,对方拒绝了,接着便自顾自地倚靠上桌沿,继而坐上了他的桌面。
目前,对方整个鬼是正坐在他电脑旁边。
“我是在一直跟着你。”小秋回答。
盛珣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不过他注意力落在单独点开大图的一张照片上,一时没多想。
那是一张拍摄于校内的照片,摄影的同学给它编辑的名字是“出发之前”。
“这是我们当年在校内集合出发前拍的,地点是教学楼前的喷泉。”盛珣注视着它道。
而不久前,小秋扫了它一眼,将自己苍白的指尖点在后方的一棵大树旁边,说:“我在这。”
照片拍摄在一个晴天,喷泉前是嘻嘻哈哈的少男少女,阳光毫无遮挡的洒落在年轻人们的身上及脸上,后方大树郁郁葱葱,往教学楼前投下乘凉的树荫。
如果不是小秋亲指,盛珣就绝注意不到,就在树荫的阴影之下,原来还立着一个静默到快与阴影融为一体的人。
这张照片推翻了盛珣原本想先带小秋去老洋房区看看的想法。
他修改了自己的行程顺位,把回中学母校一趟摆到了最前。
盛珣的大学和中学就在一座城市,回母校很方便,这个周末,他便提前联络过老师,然后带着小秋到了学校。
阔别几年的中学校园似乎仍和当年一样,没有太多变化,盛珣遵守着礼貌先去办公楼与老师打个招呼。
在途径一栋低矮建筑的一楼时,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忽然席卷上来,他似有所感,朝最靠近他的一面玻璃窗看了一眼。
——那里有半张脸。
它是倒着从窗户上方露出来,像一个人高高倒吊在窗户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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