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锦文打算领养一个孩子,她当天下定了决心,回头立即就找随行的翻译同律师与安市福利院沟通。
不过他们在安市待不到四天,手续还没办下来就又得走,走前她问翌,“我接下来还有别的事情要办,香港同内地之间的手续很复杂,这期间可能要花费很长一段时间,不过你放心,我肯定会带你走的,你还有没有话想同我讲?”
她们之间又没有翻译在场,翌把邓锦文的港普听个大概,又想了想才理解,她摇摇头,说:“阿姨你去忙。”
邓锦文又问:“还有呢?”
翌绞尽脑汁想,“祝阿姨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这是开年时赵叔叔让她敬酒时教给她的话,她对赵叔叔说时,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赵叔叔很高兴。
邓锦文哭笑不得,又不是在酒场上,这套说辞到底是哪跟哪啊。她随即想起也才六岁多的小孩子,说话不利索也是正常的,她也不强求,就要告别,“那行吧,你好好待着,手续一办好我就带你回香港。对了——”
她忽得记起来,律师同她提过,手续下来后就要起名字,虽然这是父母的事,但翌的情况特殊些,保不准她想用自己的名字呢。
“你知不知我们家姓凌,你想要取什么名字?”
翌却问:“阿姨你不是姓邓吗?”
邓锦文失笑,解释道:“我先生姓凌,是这个凌。”她说着,从随身包中抽出一支笔和工作簿给翌写“凌”字。
邓锦文原本也不指望这么大的孩子可以认识几个字,只是习惯让她下意识地写了,没想到翌却认得,“我知道,这是会当凌绝顶。”
邓锦文当即觉得这个孩子孺子可教,是哪个缺德鬼说上学前的孩子都是恶魔来着?这个就不是,聪明又乖巧的,甚得她意。
翌又说:“阿姨,我叫翌。”她接过邓锦文的笔,在邓锦文帮她拿着的工作簿上一笔一划写了这个字。
——“翌,明日。意思是,我们小翌一定会有一个更好的明天。“
邓锦文也不知道“翌”的意思,她觉得既然翌提了,那就无须多议,“凌翌,凌翌。”她念了两遍这个名字,一遍用广东话,一遍用国语,都还觉得挺顺口的,于是就拍板定下来,“那行吧,就这个名字。”
翌第二天甩了闲杂人,独自一个去后院的空地,她以前孤僻一人,福利院里除了想找她麻烦的,几乎没人注意她,但现在不太一样了,她被港人领养的消息传遍了全院上下,连去上学的那些大孩子都知道,所以这里到处都是看她不顺眼的孩子。
不过倒也没人再来敢惹她,自从她用拳头解决了一切后,大家见到她,顶多都是言语上的冲撞,对翌而言,不近身接触危及到她的安全,这些都不是大事。
翌一个人走到草堆中,它们现在郁郁葱葱、生意盎然,一呼一吸间满是青草的气味。
翌只有在这里,独自一人时,才感觉到心中有片刻安宁。这里没人的时候都很安静,头顶是站在树梢上不知名的鸟的叫声,脚下草地上有好闻的味道,翌叫道:“喂,你在不在?”
她连唤了许多声,黑影才逐渐自半空上浮现出来。
翌抬头看着黑影,黑影也看着她。九月底的温度已经降了下来,头顶上的太阳却晒得人暖洋洋的,翌眯着眼睛费力地看黑影,下个瞬间,黑影便站到翌的面前来。
翌顺势坐下来,依旧是一个很放松的姿势,“我就要走了,去香港,听说香港离这里很远,中间隔了一道海峡。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见面,所以我想来跟你告别。”
黑影静静地站在原地,翌抬头看得脖子酸,便把身子往前够一下,想拉黑影一把。她的手却拉空了,像是抓了一把空气,从黑影的身体中划过。
黑影低下头看她,翌盯着自己的手心,但她很快若无其事地对黑影笑了笑,继续说她的话,“你坐下来好不好?我一直抬着头,脖子难受。”
黑影顿了几秒,身子一矮,在地上规规矩矩地盘腿坐下来。
翌弯下眉眼,心情很好的地又对着黑影笑。虽然这位黑影朋友时常都不露面,露面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翌待一小会儿便消失,一消失就是十天半个月,不过她们已经这样默契地相处了半年,翌觉得有点舍不得她。
她跟黑影一起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下午,期间一起观察了不远处土堆上的蚂蚁洞,翌拔了根草不断挑逗工蚁,黑影便歪着脑袋瞧她。
翌说:“你说,香港有没有蚂蚁?”
黑影一贯不出声,这次也不例外。翌不恼,习惯了似的,自己再接上自己的话:“应该是有的吧。我只是不知道,像香港那样的大城市中,还有没有像这么多成群结队的蚂蚁。”
她手上的草根不住地在蚂蚁洞前打转,惹地蚂蚁们看起来也恼了,“我看书上说,蚂蚁是群居性,蚁巢中有雄蚁、工蚁和蚁后,前两者占据了多数,雄蚁与蚁后□□,工蚁筑巢、觅食、饲喂幼虫,它们都拱卫着蚁后。”
翌看向黑影,“你看,它们跟人类社会像不像?底层的人工作、生育,养着那些富贵人家,上层的人寥寥无几,却像蚁后那样,把持整个巢穴。可是——”
她话音一转,手中的草根不花里胡哨地转了,她的指尖指着蚁穴,“如果现在有一只手,放在蚁穴上,轻轻一按。你说先死的是在蚁穴中不工作的蚁后,还是在外面寻找食物的工蚁?”
黑影一顿,面上第一次出现冷霜。翌却突然一笑,把手重新移开,“我说笑的。”她说着,从口袋里翻出一小块今天早上吃剩的饼干残渣,用食指和拇指捻了,放在蚁穴前。
她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很自然地朝黑影伸出一只手,“起来吗?”
黑影没有动,身形一糊,下一秒已经是直立的身躯。
翌低下眼看,已经有工蚁发现了那块饼干残渣,正呼朋唤友来搬运今日的食物。
翌又看向黑影,这次带了许多忐忑,这句话其实才是她的来意,她酝酿了一下午,现在终于有胆子一鼓作气说出来:“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想和我做朋友的话,你会跟我一起去香港吗?”
黑影定定看着她,翌等了两秒,咧嘴一笑,摆摆手故作大气:“算啦,或许你不能走出这里呢。”
翌抬头看了下天,眨着眼睛觉得里边有些酸涩,她揉了一下,闷声说:“我要走啦,临走前,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她看着黑影,那张脸属于赵叔叔的女儿,翌在她的五官上试着勾勒赵叔叔的脸,她觉得眼睛里更难受了。
她轻声问:“你究竟是谁呀?”
黑影一言不发,她再一次地消失了。
邓锦文领到翌后已经是国庆过后,她忙完了事情,在当地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送邓绍元回香港,她则要去往安市把翌领回去。
翌在福利院住了小半年,随身东西却很少,衣服大多是福利院添置的,她知道院里资金也不多,于是尽数留下,只带走了当初送她的警察们买的衣服,赵叔叔买给她的那件则被她穿在了身上。
她这半年又稍微长了一点,衣服穿在身上短了,裤子像九分裤。邓锦文看着她的一身不合适,却没有说话。
到香港的当天,邓锦文家都没回,先安排司机送她们去商场,她给翌从头到尾买了一身新,又额外添置了许多替换的,回家的路上对翌说:“你刚来,家里还准备不足,等过几天有时间,我再带你出去转转,看你还需要什么。”
司机开到楼下,邓锦文让翌仰头数自家公寓层数,翌看着摩天大楼,数地脖子发酸,“太多了。”
邓锦文便笑,“没关系,以后就记住了。”
她刚刚让翌数的时候,自己也看了一眼,家中灯亮着,她心想凌笠应该回来了。
于是刚一进门,她便在翌身后打表情做手势,示意错愕的凌笠先不要多问,又从后边搭在翌的肩膀上,开火车似的推着小朋友往前走,推开了家中原本留给未来孩子的房间,“这里就是你的房间啦。”
她安顿好翌,轻轻带上门,才走到书房准备跟凌笠来个促膝长谈。
“我领养了一个孩子。”
邓锦文平时素来雷厉风行,能让她犹豫半晌才开口的机会很少见。温吞的凌教授耐着心思听她讲完前因后果,即刻点点头支持。
邓锦文头脑一热后,甫一回到香港便被自己熟悉的故土之风吹个透凉,养孩子不是她一个人的事,现在忽然领回去一个,多事的说不定还以为是她私生女。
凌教授儒雅随和不常与人争,邓锦文心中有愧自己并未同他商量、尊重他的意见,返家途中战战兢兢了一路。
现在听闻他并无意见,这才放松下来。
凌教授刚才见过了孩子,现在很温和地说:“那么,你为什么忽然想带小朋友回家呢?”
邓女士一怔,回忆着她当时的想法,“我也不知,就是觉得,那孩子太孤独了。我见她时在中秋前一天,别个小朋友都放风筝,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待在后院,问她,她只讲睡醒来就发现风筝坏了。”
她说到这里有些心酸,也可能是觉得小朋友一个人太过可怜,“我觉得她的眼睛里有跟别的小朋友不一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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