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城天景山上有一只妖。
他身姿巨大如同一座高山，身上长了无数双眼睛，他的眼睛和人的眼睛没什么分别，清澈的眼白里漆黑的眼珠会随着视线转动，垂下眼时也能看到睫毛。只不过效果实在是悚然了一些，所以他平时里总是闭着眼睛，假装自己只是一座普通的高山。
他只有傍晚的时候会睁开眼睛，张开眼睛的时候会像枯叶蝶挣开翅膀，只不过是恶心版的，身上的皮肤随着睁眼而蠕动，眨眼间从一座石山变成一座肉山。
更匪夷所思的是，他身边还坐着一个年轻人。他穿着附中的校服，叼着一根棒棒糖，唇红齿白的一个少年郎，偏偏跟一个妖怪混在一起。红彤彤的夕阳把两人拢在一起，从背后看这两人的背影，只能叹上一句真他娘恶心啊。
那天本来是高三的开学典礼，距离高考还剩下最后一年，所有的数字都以天来计算，恨不得时间直接压缩成分秒来过。开学典礼是一场盛大的仪式，在这场活动里很多人会深受感染，平时吊车尾的学生也会不自觉的思考一下自己未来的方向，但赵曜除外，他站在最后一排漫不经心的听着学生代表在上面的激情发言，无数正向词汇从他嘴里汇出，甚至不如旁边的蝉叫声更吸引人。
希望是给有希望的人准备的，像他这样已经毫无希望的人，一场开学仪式只能感觉到无聊，于是他逃课了。
他逃课后做了一件更无聊的事，找一只长相恶心的“肉山”聊人生。
赵曜认识这只妖怪很多年了，他查了很多典籍，在《酉阳杂俎》里发现了个类似的玩意儿，据这本书记载，他叫做“毕”，听说他还有个住所叫“毕院”，但赵曜从来也没见过他回去。他原名实在是太不知所谓，赵曜一直叫他老毕。
老毕是一个哲学家，他天天说：“妖怪活得太久了，不是变成疯子就是变成傻子，而我变成了哲人，不，是哲妖。”
老毕动不动就把萨特和加缪挂在嘴边，从而质疑整个世界存在的根本。
“王小波说：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无能的愤怒，那妖的痛苦是什么呢？”他摇了摇头，随着老毕摇头的动作，身上数百只眼睛齐刷刷的转过来，好像在问赵曜。
“我哪儿知道，”赵曜大脑空空，完全不具备人文情怀，“你应该趁着王小波活着问问他。”
老毕叹了口气，身上数百个嘴巴就一齐叹气，“人类太脆弱了，当我知道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十年了。”
赵曜默默吐槽，就算是王小波在世也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人家也没当过妖，思考的是人生而不是妖生。虽然老毕说话一直很酸，但赵曜喜欢跟他一起坐着，怎么说呢，跟他一起坐着会很无聊，漫长的时间说没就没，反正他从来也没听动过老毕的话。
赵曜嘴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他书包里还有不少零食，但完全没有想要分享的意思。这跟他是否抠门没关系，他之前给老毕吃过一口，他当场就吐了，明明只是一张嘴巴吃了一片薯片，结果几百张嘴巴一起呕吐，好像一个专门生产呕吐物的喷泉，堪称世界十大奇景之一。
打那之后，赵曜再也不敢给老毕吃任何人类的食物，因为妖不能沾五谷。
但老毕说那片薯片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人的东西真好。
老毕是一个想变成人的妖怪。
“我要走了。”老毕突然说。
“为什么？”
“因为前面的广告牌遮住了我的风景。”老毕在天景山活了很多年了，他活过了战争，熬过了饥荒，见证了人类建设起了城市，他对脚下这片土地有感情，假如他是一棵树，这片土地就是他的土壤。
可惜最近山上建了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湖景洋房水景园林，XXX江景房欢迎您。
赵曜哦了一声，这回答很“老毕”。
老毕问：“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不怕我？”
“毕妖”的长相都难以用其貌不扬来形容，如果具体来说的话，这就是一座肉瘤一样的小山上镶嵌了几百只眼睛。赵曜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吓了一跳，正常人看到这么个玩意儿起码要吐半升。不过赵曜看惯了恶心玩意儿，也就震惊一下，然后很快接受了这个设定。
“正常妖怪都弄不死我。”赵曜说的是实话，据老毕所说，他有百年难得一见的伏妖血，血统纯正品种优良，属于天赋异禀，任何妖物都会忌惮三分。假如他活在一本书里，那就是绝对的主角。
“你就不怕我害了你？”老毕又问，毕竟一个妖怪想要害一个人，不需要亲自动手都能想出千百个招数，赵曜是个凡人，只要老毕想害他，轻轻推他一把，赵曜从这山上掉下去只会变成一滩肉饼。
赵曜目视前方，说：“因为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他的寿命还剩下39天，39天之后他会死去。
老毕说：“没有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
“我知道。”赵曜一耸肩，说：“还挺准的。”
老毕沉默了一会儿，他很难想象，妖怪很少去具体思考死亡，他们的生命太漫长了，因为活着如此疲惫，更不会想死亡，他问：“你不害怕吗？”
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要死，每天早上起来翻日历，每撕掉一张日历自己的寿命就少一天，那种感觉应该很绝望。好像已经看到了终点，只是一步步走进死亡。
“不会啊，我都知道自己哪天会死了，那就瞎折腾呗，反正在那天到来之前我一直都活着。”
老毕意味深长的看着赵曜，“你很像哲学家。”
什么狗屁哲学家，老毕对哲学家要求也太低了，赵曜诚恳道：“我还是建议你去读个大学的。”即使以老毕的长相根本走不进城市。
老毕突然眼珠一起转了转，无数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赵曜，哪怕赵曜已经看了好几次了，这次都有点被震撼到，日落早就过去了，夜幕降临，在夜色中，老毕的眼睛显得尤其亮。老毕低垂着眼睛，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赵曜，说：“你今天会死。”
哪有这样的，临别时送了这么一句话，赵曜开口：“喂，你……”
但他话刚说到一半，一阵狂风袭来，旁边的树木瑟瑟发抖，叶子被一股蛮力扯下树木和砂石一起迷了人眼。这时，赵曜看到老毕身上的眼珠突然飘落，他每一双眼睛都拥有了实体，变成了人类的形状，像是纸片人一样没有重量。
老毕像是一株巨大的植物，天地对他吹了一口气，他身上的绿叶花絮，瞬间四散开来，悠悠扬扬飘洒到人类的城市。
那是赵曜遇到老毕以来看到他最“美”的一次。
片刻之后，老毕已经消失了，赵曜感觉有点失落，他难得交了一个妖怪朋友，结果这厮要去追求更美丽的风景了，但他又衷心希望老毕能够找到一个没有广告牌的地方，可以一直看日落。
他收拾书包下山，走到半山腰的凉亭休息，看到一队人马急匆匆的上山，他们手里带着捕鱼用的渔网，赵曜多看他们两眼，因为不会有正常人带渔网上山。
他听墙角听了五分钟，听到了一句：“妈的！又让他跑了！”
赵曜不自觉翘起嘴角，明明是被人追杀，老毕非要说去追求远方的风景，这厮跑路都跑得这么哲学？但他转念一想，心里又有点发寒，老毕应该有一种预知未来的能力，不然不会这么快就跑路，那他说赵曜今天会死，是不是真的？
回家的时候要经过逸城的护城河，这条河有点年头了，当时已经晚上七点半，河边会有三三两两的人夜跑。
因为知道自己的死讯，他下意识的观察身边人，一个秃头男人带着六条吉娃娃从他身边路过，经过赵曜时，六条狗对他齐吠，好像是看到他身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赵曜朝旁边躲闪了一下，他看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女人，她带着棒球帽站在河对面的，穿着一条白色百褶裙，如同动漫里走出的少女，但因为棒球帽看不清楚脸，只能看出她在嚼泡泡糖，泡泡糖不断鼓胀，到达极限之后，粉色的泡泡糖啪的一声胀裂。
很奇怪，明明隔着一条河，赵曜却像是清晰的听到了泡泡糖破碎的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被人撞了一下，一抬头，看到了一个带着黑色棒球帽和口罩的男人。赵曜并没有来得及惊讶，因为一阵迟钝的疼痛传来，他的胸口扎着一把刀，刀锋没入心脏，只留了个刀柄。
赵曜睁大眼睛，那人猛地撞了他一下，他的身体便直挺挺的飞出去，直到砸进了古老的护城河。他的身体不受控制的下沉，眼前的一切都在远去，后背撞上了河底的垃圾，大片的血雾从胸前腾起，他才完全意识到：
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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