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曜太投入这件事了,他可能很少碰到可以讲出真心话的朋友,他天真得以为谢玥只是个醉鬼,第二天就会忘了,就算还记得,也只会把他当做醉后的疯言疯语。
赵曜从小就很聪明,能够知道选择这样的人倾诉最为安全。
赵曜是第一个孩子,顺利接生,七斤六两,身体健康哭声嘹亮。第二个孩子却是个死胎,左腿被咬烂了,现场血淋淋的,接生的老大夫一辈子没见过那么恐怖的场景。
赵曜继续说:“我妈说我是恶魔。”她一直相信,她真正的儿子成为了赵曜的食物。
赵曜在基督的说法是恶魔,在道教的说法是恶鬼邪物。不论听哪一种,都应该杀了他。赵曜的母亲吴婉玉把赵曜按进浴缸,她掐着赵曜的脖子,一边使劲儿一边说:你怎么还不死啊?”
水龙头没有关,水从浴缸里蔓延出来,赵曜沉在水底,脖子上是吴婉玉的手,指甲猩红,半个小时了,一直过去半个小时,赵曜还在“呼吸”,他的心脏还在胸口跳动,眼睛一眨不眨,就这样直勾勾的看着吴婉玉。
然后,他笑了。他对着吴婉玉露出了一个天真的,专属于孩童的笑容。
酒吧的门没有关严实,音乐从门缝里流出来,是一首很老的圣诞歌,《Winter Wonderland 冬天的仙境》。
在欢快的音乐里,赵曜的故事显得恐怖而诡异。谢玥酒醒了大半,继续听这个小男孩讲述疯狂的故事。
“哦,她还说自己想把我摔死。”
吴婉玉带着赵曜去悬崖边,让他往下看看,然后双手使劲一推,赵曜掉下去的过程没有尖叫,下一刻就是一声闷响,血肉之躯砸在地面的声音。吴婉玉大口呼吸,双腿发抖,等待了十分钟,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死死盯着悬崖边,哭着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想要转身离开,就在她背过身的时候,又听见赵曜的声音:“妈妈——”
吴婉玉惊悚的转过身,看到赵曜坐在悬崖边,一脸天真的叫她:“噫!妈妈!”
不论吴婉玉重复多少次,赵曜都会自己“回来”,他很天真,只有三岁,含着手指对吴婉玉微笑。他不知道吴婉玉要送他去死,还以为在玩什么亲密的母子游戏。
这些话是吴婉玉自己跟他说的,赵曜托着腮,眉头紧紧皱着,显得很像个小大人,他好像因为这件事困惑了许久。
谢玥听得有些入迷,好像在听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忍不住问:“后来呢?”
赵曜盯着眼前的那块地板,上面积雪越来越多,黑色的地面已经逐渐看不见,说:“后来我妈妈就疯掉了,总是打我。”
谢玥心想这个故事好像缺了什么,问:“你爸爸呢?”
赵曜坐得有点麻了,他伸了伸腿,第一次有人这么认真听他说话,他倾诉欲加强,说:“别急,很快就出场啦。”
“我爸爸太忙了,我经常看不见他。”赵曜说。
赵曜的语调太轻快了,他好像必须把它当故事一样讲出来才会心里好受些,“因为很少看见爸爸,所以就要好好利用每一次机会。”
圣诞节的前一周赵曜站在洗手台前。这是个专门为孩子设计的矮台子,他手撑在洗手台两侧,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镜子。
“喂,长大了就可以离开这里了。”赵曜在跟自己说话。
“可是我不想等长大了。”赵曜笑了一次,他小时候笑起来也很可爱,像个小小的糯米团子,他在做一个巨大的决定。
他下定了决心,接下来的动作就变得简单了,他朝后退了五步,浴室足够大,能给他一定的助跑,他用力的撞在洗手台的尖角上,跌倒的时候打翻了洗手台上的东西,噼里啪啦的散落了一地,身体磕在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赵曜疼得呲牙咧嘴,但没有喊疼,他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在倒吸气。
他撩起裤腿,观察小腿上的伤痕。膝盖上和手肘上的伤痕没有意义,因为这些地方的伤可以解释是赵曜自己摔倒的,他需要一些看上去被殴打的伤口。他卷起自己的毛衣露出腹部,那里是一大块淤青,这个还不错。
“很好,赵曜小朋友,你做得很不错。”赵曜自我鼓励,语调轻快像是要给自己颁发一朵小红花。
“千万别把胃弄坏了。”赵曜撞得有点狠,稍微碰一下就疼得全身痉挛,他之前看一本科普书,一个赶着去上班的男人在路上被车撞了一下,他以为肚子上只是淤青,不舍得去医院看病,但当时的创伤造成了脏器破裂,他晚上睡觉的时候感觉肚子越来越痛,最后一个人死在可怜的出租屋里。赵曜不想做那样的人,他希望自己不要那么倒霉。
赵曜又去照镜子,他撩开前额的头发,露出一小块伤口,“有伤口,颜色深,可以留到明天爸爸回来了。”吴婉玉每次都会在赵付舟回来的前两周停止家暴,还会给赵曜敷药给他揉身上的淤青。赵曜刚开始还以为她是想在爸爸面前表现一下,后来想明白了她只是聪明的不想给自己惹事。
“现在你要做更棒的事情。”赵曜眼神很坚定,他具备了成为一个大人最优秀的品质——说谎。
他掏出美工刀,那是他自己偷来的,管家不会让他带在身上。
泛着寒光的刀剑对准胳膊外侧,不能伤在手腕,因为看上去不像是别人做的,赵曜像是在玩一个司令命令士兵的游戏,说:“注意了,要看清楚,不要伤到动脉,你只是要一道伤口,你不是去死。”
鲜血滴落在白色的洗手池中,有点触目惊心,赵曜捂住了胳膊,他不能碰毛巾,在毛巾上留下血迹就没办法消灭证据,他割得不是很深,只伤到了表皮,他只需要一道伤口而已,他把伤口放在水龙头下,看着水的颜色从鲜红变成粉色再变白。
赵曜浇了酒精上去,他知道会痛,但没想到会这么痛,差点就叫出声,但他咬住了牙,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可以了,”赵曜深呼吸,嘴唇都在发抖,对自己说:“可以了,现在去包扎,不要吵醒妈妈。”
他的自由是自己争取到的,他不是一个好孩子。
“故事结束了。”赵曜装作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他腹部的伤口还在,轻轻碰一下还能感受到疼痛,他说:“是不是很精彩?最后是英雄拯救了小孩,聪明的主角打败恶魔的结局。”
“怎么样?”赵曜很得意,“如果不是这样,我是不可能在这里陪你讲话的。”
正常人会觉得赵曜有点怪,真的很像个还没长大的小恶魔,他说话的口吻太像是开玩笑,一点都不符合受害者的特性,受害者应该适时的流下一两滴眼泪,应该脆弱无助。而赵曜表现得更像一个缺爱为了博得关注的小屁孩,为了引人注目不惜撒谎。
谢玥不是正常人,他连个正常妖都算不上,他轻声说:“嗯,很厉害。”
赵曜听到这句话猛地抬起头,他早就算好了谢玥的回答,大概是:“什么鬼啊?这故事太烂了,年纪轻轻就知道撒谎。”那样的话赵曜可以一笑而过,但偏偏就是这么温柔的一句肯定戳中了他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让他忍不住眼睛发酸,无声的眼泪流下来。
谢玥看到他哭就头皮发麻,他讨厌一切幼崽,他们哭起来的时候惊天动地像个炸弹。
雪越来越大,赵曜脑袋上开始出现松软的积雪,他哭起来的时候那么沉默,咬着牙尽量降低自己的音量,“我讨厌这个世界。”
谢玥心莫名柔软了些,冬雪将他们笼罩在一起,谢玥学着赵曜的样子伸手摸了他的头,说:“嗯,我也是。”
赵曜头枕着胳膊,豆大的眼泪决堤,在他那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连哭都是如此压抑,他感觉到自己脑袋一沉,一双手摸了摸他,跟保姆的触感那么不一样,天然的冷意传递过来。赵曜却觉得很安全,好像在这只手下,无论他做了什么,总会被保护得好好的。
巷子口突然出现了脚步声,谢玥眯了眯眼,有人追来了。赵曜也反应过来,他突然站起来,抹去眼泪,“我该走了。”
追来的是赵曜家的管家和保镖,谢玥敛了心神,收起自己的戾气。
赵曜哭得小脸皱巴巴的,临走前把红苹果塞进谢玥手里,“送你了。”
谢玥莫名其妙手里塞了个苹果进来,他想说妖怪不能吃人类的食物,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这句话也没有说出口,出于人类的礼仪似乎应该给个回礼,谢玥问:“你想要什么礼物?”
赵曜从小到大物质上什么都不缺,谢玥看着像个醉汉,他对这句话没放在心上,随口问:“你有什么?”
谢玥垂眸想了想,说:“今天是圣诞节,送你个愿望吧。”
如果在场有其他妖物,一定会被这句话惊掉下巴,这是青鸾的一个愿望啊,青鸾的愿望只能用灵魂换取,他从不赠送。而这次谢玥像是脑子一抽,估计是刚才喝的酒是假的,竟然随口送了一个小孩一个愿望。假如这个小孩想要暗杀谁,他话音刚落时那人已经死了。
“你能干什么?”
“无所不能。”
赵曜像是在听笑话,以为谢玥是喝醉酒之后胡言乱语,他随口应付:“等我想到了就找你。”
谢玥点点头,这是送出的第一个愿望,不能怠慢。
赵曜很快就跑到了小巷子口,老管家着急的时候责骂了他两句,快速把他抱上一辆宝马。白雪越来越厚,雪花悠悠扬扬的。赵曜上了车,突然打开车窗,探出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风雪把他的头发吹乱,他看着像是一只从车里探出的小狗,他对谢玥说:“我会记得你的!”
谢玥对他笑了笑,赵曜没来得及等到谢玥的回答,司机已经把车开出去。
酒吧门被打开,里面狂欢的男女大声歌唱,无人庆祝耶稣降生,人们肆意妄为的快乐,那股欢闹好像是会传染,谢玥突然感到心中没有那么苦闷了。
至此,一个八岁的人类小孩和一只万年大妖有了一次出乎意料的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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