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渝是妖怪，对她来说最安全的地方是妖境，谢玥拿到了通行证，赵曜再一次坐上了通往妖境的火车。
乐渝和叶连召在前面两排的座位上你侬我侬，他们终究没有在一起的机会，乐渝要回妖境，而叶连召是人类没办法进去。
“你不准忘记我。”乐渝在列车上很安全，她得以离开水源，只不过尾巴盘在座位上显得空间有些狭小。
“姑奶奶，谁敢啊。”叶连召很夸张的叫了一声，他表情没有什么特别的，他不想让乐渝知道自己即将失去灵魂。
“有空来看我，”乐渝晃动着自己的鱼尾巴，尾巴尖高高翘起，像是个刚情窦初开的小女孩。
“嗯，去看你。”叶连召摸了摸乐渝的脑袋。
“嘿嘿，等我修炼出了人腿来看你也行。”乐渝又说。
“干什么？”叶连召笑道：“要跟我玩小美人鱼的故事吗？”
乐渝喜欢听美人鱼的童话，很难得在人类谱写的故事里找到属于她同类的，她强迫叶连召跟她讲过好几百遍，讲到后面叶连召都会背了。乐渝不想听这个结局，因为美人鱼的故事最后是个悲剧，小美人鱼最后变成了泡沫。
后来叶连召就给她讲小丑鱼的故事了。
“我想跟你组乐队的。”乐渝低着头小声说出自己的愿望。
她想跟叶连召组一支乐队，乐渝当主唱，叶连召弹琴，很简单的一支乐队，不需要很高的演出费，缩在地下音乐酒吧，勉强能养活自己就行。
叶连召艰难地控制自己的表情，他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说：“好啊。”
车厢里很安静，越来越多的妖物上了这节车厢，妖怪对谢玥又敬又怕，他们听过谢玥的传说并不敢对他大不敬，又偏偏贪恋谢玥身上的灵气，默默的坐在谢玥所在的车厢。
谢玥靠在车窗上，他看着窗外似乎陷入了某种情绪里，赵曜发现他好像并不了解他，谢玥的另外一面赵曜一无所知。
赵曜想了想，想到了那个代价，找谢玥帮忙需要献出自己灵魂，他轻声问，“献出灵魂后会怎么样？”
谢玥睫毛晃了下，思绪从过往的记忆挣脱开，“他的灵魂脱离六道，永远不会进入轮回。”
意思就是永生？赵曜问：“这听起来不是挺好的吗？”
谢玥深深看了赵曜一眼，赵曜太年轻，根本不明白永生是一种惩罚，“他会成为我的奴仆，变成我的死侍，余生只为我而生。”
人类的寿命最可贵，因为人命很短。人类一生不过百年，出生时大声放哭来到世间，一辈子追寻自己的人生意义，或建功立业或家庭美满，大多数人在死亡来临时会有遗憾，但总体一生的进程总会有个盼头。
然而你的寿命无限延长，永远都不会有轮回时，仿佛人生都被困在一个无限领域，起床、睁眼、工作、入睡，工作总会干腻，朋友总会厌烦，甚至连爱人都可能会厌恶。你送走身边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人，自己却被困在一个无休无止的重复人生里，除了这些你的生命还能剩下什么呢？
“上一个被我剥夺灵魂的人，坚持了一百六十年，求着我杀了她。”谢玥想到那个人，说实在的他都已经忘了对方的名字，只记得当时她来许愿报仇，她的女儿被当地的权贵奸//杀，她一个妇道人家多次伸冤无果。走投无路之下花了三年找到了青鸾观，以灵魂为代价要手刃仇人为女儿复仇。
一般的传奇故事是到此为止，正义得到伸张，恶人有恶报。但是在现实中，最后的清算部分显得很无情。
这个女人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折磨中，生命对她来说变成了惩罚，被收回的灵魂无法放回六道，杀死灵魂的死亡是永远死亡，一粒尘土都不会留下。
知道所有代价的女人最后还是选择死去。
不过谢玥很感激她，这个女人陪伴了他一百年每天照顾他的日常起居，那一百年来他体验了一些类似于母爱的感情。
赵曜心里有点梗得慌，他好像理解了一点谢玥的孤独感。
列车刹车时产生了一阵尖叫，有一道提示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尘弥之境到了，请相关人员及时下车。”
赵曜还在想事情，谢玥率先站起来，“走吧。”
尘弥之境是人类能够到达的距离妖境最近的距离，再近一点叶连召和赵曜就没有机会去了，对于普通人来说妖境太凶险。他们四个人在这里下了车，这里没有站台，四周是大片大片的草原，风吹动时草浪像是大海一样荡起波澜。
那是一种很好的感觉，一望无际，视野如此开阔，举目望去没有任何一幢人类建筑，只有一条铁轨延绵到草原深处。
往前走两步能够听到水声，脚下的草地也变得潮湿起来，这是一条河流，河流的尽头是南海，草原和大海毗邻，这样的景观只有在妖境可以看到。乐渝会顺着河流汇入大海回到她本身的家乡。
乐渝和叶连召告别，乐渝对叶连召即将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她甚至天真的以为谢玥肯帮叶连召是因为喜欢他。
乐渝太渴望回到妖境了，不用住在废旧的游泳池里只能遇到前来探险的小屁孩。
“走吧。”该告别的话已经在车上说完了，叶连召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瓶口被打开，一尾红色的小鱼被倒出，随着水流乐渝纵身一跃，在空中突然恢复了正常形态大小。她的身体很优美，长卷发在水中散开，鱼尾跃入水中激起大片的水花。
她摆动着鱼尾，温暖的河水包裹着她，游了两圈之后趴在岸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赵曜总觉得她比之前更美了，大概是眉眼舒展，眼底都是笑意，像是一朵盛开的玫瑰。
叶连召不像乐渝那么天真，他从小就懂得掩饰自己的表情，更多的情绪包含在眼神中。但乐渝不是人类，没有那么细腻的情感，她看不太懂叶连召的表情。
“等我来找你。”乐渝趴在河岸上对叶连召眨了眨眼睛。
叶连召半跪在她面前和她对视，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你能不能别对我用妖术？”乐渝天真的有点可爱了，怎么会以为对一个巫师使用妖术对方不会察觉？
乐渝被抓了个正着，说：“还不是怕你忘了我？”听说人类都是喜新厌旧的，万一过了一年叶连召忘了她怎么办？
叶连召笑说：“不会的。”
突然，乐渝支起上半身，张开双臂狠狠抱住了叶连召，在他耳边轻声说：“呆子。”
叶连召几乎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他不敢发出声音，害怕露出破绽，只能用力的抱住她，“走吧。”
乐渝松开手臂，鱼尾一晃，整个人没入水中，等到水面没有波澜时，叶连召知道她真的消失了。
乐渝进入妖境大门，她见到了自己的家乡朋友，兴致盎然的跟他们讲自己在人间的种种奇遇，她讲述的所有故事里都有个呆子巫师，虽然笨笨的但是个好人。这样过了三天，有一天她在跟别人讲故事，讲得讲得突然停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回想起了叶连召当时的眼神，挣扎、无奈、痛苦绝望都在其中，天然呆的大脑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出事情不对劲，但当时她已经找不到那个呆子了。
·
如果谢玥之前的形象像是救世主，那现在的形象更像是死神，随时随地准备收走叶连召的灵魂。叶连召没有后悔，他当时做交易的时候已经知道了自己需要付出什么。
“能不能迟一点，”叶连召说：“我想看看我的母亲。”
谢玥对此没有异议，什么时候拿走叶连召的灵魂对他来说并不是很重要。
在西郊墓园，叶连召找到了母亲的墓碑，母亲不是巫师，甚至无法安葬在叶家墓园。叶连召走近时才发现已经有人提前来了，上面放着一束花，叶家是没有人会记得她的，能够过来看她的只有叶连召和叶德胜。叶连召笑了笑，他们俩只会有这一个默契，唯一的共同点都是都爱这个女人。
叶连召的母亲长得很好看，照片里的她笑起来温婉，叶连召轻轻磨着那张照片，说：“妈，你好呀。”
他面对着墓碑坐着，“爸爸是不是来看你了？”
他说着说着声音低落下来，“不好意思啊，我没当上叶家家主。”
老妈到底想不想让他当叶家家主他也不知道，她走得太早了，叶连召对她的记忆都很模糊。
“妈，我喜欢上了一个妖怪。”他说起乐渝的时候嘴角不自觉的翘起来，“你说人是不是贱啊？我看了那么多规矩，第一条就是别爱上妖怪，长大之后我偏偏爱上了乐渝。”
叶连召平时话很少，可能只有在母亲面前才会勾起他的倾吐欲，“我跟她第一次见面一点都不浪漫，有人喊我去游泳馆捉妖，我去了之后才遇到她。”
“她一个小女生住在那么破烂的游泳馆里，地上都是垃圾，我都没见过这么邋遢的女孩子。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喜欢她，有时候放学没事干就老想着去看她，听她唱歌。”
“乐渝唱歌特别好听，如果她是人类可以去参加个什么好声音。”
叶连召说着打开自己的手机，找到了乐渝的照片：“你看，就是她，你肯定喜欢她。”
叶连召说着说着有点说不下去了，他该说的这些都说完了，他想说死了以后地下再见，后来想了想，他的灵魂即将献出，根本没有什么轮回转世，下了阴曹地府也见不到他老妈。
他突然生出了一些委屈，第一次有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心情，他即将要走进比死亡更可怕的境地里。
叶连召扶住老妈的墓碑，声音很哽咽，只说了最后一句话：“妈，我走啦。”
·
这里是一片树林，叶连召自己选的“死亡场所”，他不想自己走得那么突然，他跟谢玥说好了，等他走进森林之后再取走他的灵魂，谢玥耐心很好答应了这些微不足道的要求。
森林距离逸城大概十公里，当时他妈妈来这边的小木屋度假意外早产了。他想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坐在那个小木屋里再“死去”。
叶连召的背影逐渐模糊，他的背脊挺得很直，好像不是去赴死。
赵曜目送叶连召消失在视野内，他跟谢玥都很有默契的没有离开，他们在原地站了十几分钟，等到太阳下山，等到雨水落下，一滴雨水掉在赵曜的头顶，男孩子淋点雨没什么，但下一秒就被笼罩住了。
赵曜抬起头，看到了一只翅膀，约两米的羽翼张开严严实实的把赵曜罩住，雨水从羽毛尖滑落啪的一声坠入土地。他茫然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谢玥的翅膀，他只遮住了赵曜，自己在淋雨，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到薄唇，然后又缓缓流过谢玥的下巴，直到喉结，凝成一颗雨珠摇摇欲坠。
没有吃药的谢玥真奇怪，赵曜心想。
赵曜和谢玥并肩站着，谁都没说话，他们就像大树和树荫下的蘑菇。
雨势越来越大，赵曜忍不住开始想叶连召，不知道取走人的灵魂是个什么样的过程，在想叶连召是不是现在已经“死了”？他看着旁边的谢玥，谢玥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赵曜猜不到他在想什么，不确定地问：“你真的取走了叶连召的灵魂吗？”
谢玥望着前方，但他没有聚焦，好像在望着一团虚无，“没有。”
赵曜问：“为什么？”
“以后再说。”谢玥回答的很敷衍。
赵曜锲而不舍的想要知道这个答案：“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谢玥感到很烦躁，他说：“他的灵魂太脏了。”他说话的语气很像那天在大排档一脸淡定的说这家店很难吃。
叶连召一脸悲壮的走进小树林，以为会等到自己灵魂被取走的那一瞬间，在等待的过程中他会逐渐绝望，但也会慢慢发现事情不对劲，他可能坐到第二天天亮都会发现自己好好的。他在想谢玥为什么没有动手，进入到猜测阶段，等到第四天第五天自己还是完好无损，缺钱和饥饿会让他行动起来，默默的潜伏在人类的城市做一些不需要身份的工作维持温饱。
赵曜回头看他，谢玥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但赵曜忍不住笑了，他见过温柔的谢玥，杀人的谢玥，不论见过哪一面，谢玥都跟杀胚的形象相隔甚远，他甚至觉得谢玥有点可爱起来。
他忘了自己对他的警惕。
这只是个没有心脏的大妖怪，赵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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