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专心地看完了整个仪式。
两位宣告离婚的女士，向在场的宾客们分享着那些愉快地婚后记忆，也分享那些曾经让她们不那么愉快、但也值得纪念的摩擦和争执。
她们交流着过往的心情，彼此忏悔着给予对方的伤害。
那些记忆，是属于她们的婚后共同财产。应邀而来的众人，都是她们财产分割的公证人，见证着她们将那些珍贵的回忆，慢慢整理收藏，将感情里的纠缠亏欠，一一清点结算。
两位当事人的语声轻缓，表情温柔，从那些娓娓道来的话语里，依然能感受到她们对对方的关怀牵挂。
杨柳听说过太多满地狼藉、狼狈收场的分手决裂，却是第一次见到将要离婚的旧日爱侣，相处时比结婚现场的新人还要温馨。
——如果她们仍是这样好，又为什么非要离婚呢？
杨柳不免有些遗憾地想着。
但转念一想，如果当路走到尽头的时候，两个人能够好好地、坦诚地彼此道别，也未必不是一个圆满的结局。
两位“旧人”收拾好心情，从台上走了下去，向前来的宾客一一致谢。眼见着社交环节再一次启动，杨柳也重新低下脑袋，继续写她的作业。
写着写着，她忽然感到肩上一沉，接着眼前一暗，似乎有一顶帽子盖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Hi~my_cousin~”杨凌把海盗帽扔在了她头上，手臂则压在她的肩膀上，“刚刚遇到aunt_liu，没见你和她一起，原来是躲到了这里。”
杨柳鸡皮疙瘩都快起了一身，刚刚因为离婚仪式才攒起来的好感度，在这种非要中文里夹几个英文单词的不好好说话中烟消云散。
她抖了抖肩膀，把杨凌搭着的手臂给弄了下去。
杨凌也不在意，顺势把身子滑了下来，靠着杨柳坐在沙发的边缘处，两只□□叉着，冲着附近的服务生打了个响指：“两杯饮料，一杯威士忌兑红酒加冰，另一杯……唔……”
杨凌扭过脸来：“你要什么？”
杨柳不太想喝酒：“呃，果汁？”
杨凌眯着眼睛，打量着远处自助餐桌上有那些饮料：“唔，橙汁？苹果汁？菠萝汁？猕猴桃汁？”
“猕猴桃吧。”杨柳看着服务员走开，才知道原来吃什么喝什么都可以让服务员帮她拿的。
“嗯，另一位猕猴桃汁。”杨凌示意道，“顺便帮我多拿两瓶酒过来，谢谢。”
等到一红一绿，两个荡漾着波光的高脚杯端了过来，杨凌将杨柳要的那杯猕猴桃汁端给她，自己举起那杯淡红色的混合酒，与她碰了碰杯。
杨柳看着杯子里的酒，一下子便下去了大半：“这么喝，很容易喝醉的。”
“喝醉了又有什么不好呢？这可是单身之夜！”杨凌笑了笑，一手托着腮，眯着眼打量了四周一圈，“说不定，今天晚上我又能遇见我的真命天女呢？”
“……”杨柳简直要无语了，“但你不是，才刚离婚？”
杨凌：“对啊，所以我和她方才都已经收拾好过去的行囊，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准备要迎接全新的人生了！”
之前杨柳在寝室里，提到要参加表姐的离婚典礼时，室友梦梦的那个“又”字，让她印象颇深。这到底是结了几次婚，才能用到一个“又”字。
“全新的人生……”杨柳忍不住揣测道，“难道是下一个婚姻的坟墓？”
杨凌竖起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摇了两下：“不不不，应该说是下一场未知的冒险。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永远都不需要返航，可以一直向着前方远航，直到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杨凌又想了想：“唔，这样的话，说是坟墓也不错？只不过不是土葬，而是海葬。”
对，是海葬。杨柳在心里赞同道，因为是浪死的。
杨凌还在那儿说着：“……虽然我也希望我的婚姻能够更加持久一些，但也不想要安逸到一点儿惊喜都没有的城市公路旅行——尤其很多人会选择和cousin结婚，简直像是连院子们都没打开过，直接逛了逛家里的花园！”
因为夹了个英文，杨柳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一口猕猴桃汁差点儿就喷了出来：“咳咳咳！”
——什么情况？杨凌说的那个cousin 是她理解的那个cousin吗？表姐妹堂姐妹可以结婚？还是说她又吃了时代的亏，遇到了一个已经发生嬗变的词汇？
杨凌拍着她的背部：“怎么喝个果汁也能呛到？”
杨柳努力拍着自己的胸口，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但这个直接问她好像有可能会踩雷，想了想，她只好从另一个方面切入：“为什么你喜欢用cousin啊，母语里突然冒出一个英文单词，我总觉得怪别扭的……”
杨凌把玩着自己的红酒杯：“那我应该怎么叫呢？你的一个母亲和我母亲是姐妹，是我的姑姑也是我的小姨；但柳阿姨，你的另一个母亲，即是我的姑母也是我的婶婶。所以我到底是应该叫你表妹还是叫你堂妹呢？还是说，当你叫柳杨絮子的时候，你便是我的表妹，但当你改了姓，叫杨柳絮子的时候，是不是又变成我的堂妹了？”
“可你并没有变成另外一个人啊，你还是你，为什么我对你的称呼却变化了？”杨凌像是在说绕口令一样，“有时候你使用的语言决定着你的思维，无论堂姐妹还是表姐妹，都是以前‘父亲’这个概念还存在的时候，我们之间的约定俗成，放到现在，多少已经有一些不合时宜，只是大家又都还在沿用着这个称呼习惯罢了。”
杨凌钩住杨柳的肩膀：“叫起来不一样，好像连亲缘远近都不一样了，好像你和我一个姓，是我的堂妹，就是我们杨家人；不跟我一个姓，便与我不是一家人了似的……”
杨凌说：“所以我才不喜欢这个称呼。无论你是姓杨，还是姓柳，都一样是与我血脉两连的妹妹呀。”
杨柳被一大堆称呼绕得晕晕乎乎，差点儿没对应明白，甚至连“原来真的可以近亲结婚”的震惊都冲淡了不少。
说到底，其实还是她生活过二十多年的世界，给她留下的烙印太深。很多习惯的东西变得不习惯，很多离奇的事情反而变得稀疏平常起来。
然而其实“禁止近亲结婚”本身，也只是她生活的年代给她的固有认知而已。将历史的时钟往前拨回个几百年，甚至只是拨回去几十年，无论中外其实都有着亲上加亲的传统。
而如今，人类的繁育其实已经与婚姻切割开来，当“亲上加亲”与“优生优育”彻底割裂，制度有所变化倒也在情理之中。
聊了会儿天，作为今天的主角，杨凌又去了别的地方串场子。
十点钟左右的时候，杨柳终于艰难地用手机扒完了整个文档，两只手勾着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她把手机背面贴着的充电卡拿下来，然而等她抬起头，想将东西还给隔壁沙发座上的情侣时，他们却已经不在那儿了。
离婚典礼也显露出了散场的迹象，三三两两地开始有人离开。
按理说那对情侣的特征分明，杨柳在场子里转了一圈，却没有看到他们的人影，反倒是被她亲妈柳君给捉住了：“怎么回事？整个晚上都找不到你的人，我还说要走了，准备打你的电话呢。”
“妈，你有没有见过一对穿着绿色汉服的年轻男女……”杨柳仔细地描述了一遍，“或者认识他们也行？我借了他们一点东西，但他们好像先走了。”
柳君听到是一对男女的时候，微微颦眉，但没有多说什么：“倒不像是杨家会请的客人，不过也说不定，毕竟杨凌那孩子的交友范围挺广的。——你不如给你表姐发个消息，或许还更快一些。”
杨凌的回复，却也说那不是她的客人，应该是她“前妻”——她本人用的是“上一位旅客”——的朋友。只是她“前妻”这会儿也已经先走了，她也还在给宴会收尾，也只能等问出来以后，再告诉杨柳。
杨柳便只能先将充电卡收好，等回头再还给那位小姐姐。
到家以后，只堪堪过了十一点，杨柳甚至有时间用电脑调整了一下作业的排版、改了改错别字和个别语句，踩着deadline的尾巴将期末大作业给交了上去。
第二天，杨柳直接睡了个昏天黑地，将大好的周末浪费在了床上。
只是等她回了学校，她发现迎接她的是暗无天日的考试周。期末考试周整整持续两周，按照她们大三的课程，其实需要准备的已经不多了。
两周时间里，其实只需要准备三门课，其中一门还是开卷考——这大大缓解了杨柳的压力。
纵然如此，对杨柳来说，剩下的两门她相当于从头学起，尤其是文科的记忆量本就庞大，外加还有社会常识拖了她的后腿——她就算想在试卷上胡编乱造，还没拧过来的世界观却让她编都不知道从何编起。
已经不需要再上课的两周，对杨柳的室友是度假模式，对她本人却是地狱模式。
她的室友在看电视剧，而她在背书；她的室友在打游戏，而她在背书；她的室友打开了书，而她也还在看书；五分钟以后她的室友关上书继续打游戏，而她依然在看书。她的室友已经上床睡觉了，她都还在红着眼睛开着小台灯背书。
大约是她的状态太疯魔，室友路过她床边的时候都开始蹑手蹑脚地，就连吃饭都不太敢大声叫她，怕走火入魔的杨柳把人给吃了！
等到最后一门考试结束，杨柳灵魂放空地躺在床上时，寝室里肃穆的氛围才为止一松。
寝室已经好多天没有闲聊声了，终于能够解放的梦梦的小天使，长吁了一口气，却依然不敢太大声的说话——她怕打扰到杨柳休息。
周梦许小声地和隔壁床位的钱钱聊天：“钱钱，你暑假准备去哪儿实习呀？”
钱钱脖子上还挂着耳机，一心二用地回答周梦许：“回去继承我们家开的幼儿园……你呢？”
周梦许：“我和絮子都申请了学院和‘天空之城’的实习合作项目，所以应该会去看看男人都是怎么制造出来的吧？”
钱钱：“哦……我记得这个报了名以后还要审核，不符合条件的就不能去。”
周梦许点点头：“嗯嗯，说是这两天就会出名单。不过一般情况下，也不会筛掉谁，应该就是走走形式而已……”
“是吗……”钱钱刚好结束一局游戏，便退了出来，“那我帮你看一下，名单出来没……”
钱钱：“好像已经出来了！”
虽然说没啥问题，但这种时候，周梦许还是有些紧张地凑到屏幕面前，直到看到自己的姓名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一旁的钱钱，却是微微皱起了眉头：“你确定絮子报名了吗？”
周梦许微微讶异：“报了呀！我和她当时是一起提交的申请表格，我还看了一眼她的屏幕，确实是写的报名成功呀？！”
“可这……”钱钱又用自己游戏中屠杀对手的鹰眼，扫视了一遍名字，“没有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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