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浮生苏醒的那一天，杨柳明显感觉到了那股紧张的气氛。
如果说有什么征兆的话……大概是机警如小老鼠的辛笛前辈，将操作台上的闲杂物品一扫而空，还特意擦得闪闪发亮，仿佛要接见领导一般。
事实上也差不多。
曾在会议室内唇枪舌剑的一众大佬，全都出现在了冷清的监控室里，让原本还觉得十分宽敞的房间，一下子局促起来。
“地头蛇”辛笛，只能带着“小喽啰”杨柳退居二线，连张椅子都混不上。
总监玉桥占据了主屏幕前的座位，拿起了对讲机：“情况怎么样了？“
内场的监测人员表示：“生理体征一切正常，实验对象预计会在十五分钟到半个小时之间苏醒。“
玉桥：“嗯。防护工具都已经佩戴齐全了吗？“
监测人员：“是！“
她们都在外场的监控室里严阵以待，而监测中心的主任知音则和他的下属一起，站在内场梦浮生所在的地方，随时预备着各种突发状态。
内场的灯光被调暗了，屏幕中的画面像是打上了一层柔光滤镜。镜头聚焦到了梦浮生颤颤巍巍的睫毛，像是一只将飞未飞的黑色蝴蝶。
哪怕无法影响到他，场外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摒住呼吸，等待着那一刻的降临。
——原来是青木灰一样的颜色啊。
这是梦浮生睁开眼睛的瞬间，杨柳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屏幕里，身着白大褂的知音微微附身，用手掌遮住了落在梦浮生脸上的灯光：“不要着急，慢慢地去适应这个世界。”
知音缓缓地张开五指，让光线一点点地透下去。
梦浮生就那样安静地躺在水床上，一如过去的日日夜夜，除了睁开了眼睛，似乎并没有任何区别。
那双青灰色的眼睛，睁开以后迟迟没有再合上，一直到肉眼可见地变得干涸，知音才继续道：“你的眼睛现在应该有一种干涩的感觉。体会它，铭记它，然后尽量避免它的出现。它也许会让你的眼睛受伤。”
知音微微一笑，与梦浮生的脸两两相对，停留在梦浮生的视线刚好能够聚焦到的地方：“然后，像我这样……眨动一下眼睛。”
看着梦浮生的眼睛，以一种缓慢而均匀的频率轻轻眨动起来，空气寂静到让杨柳产生一种幻音——大约是那种，从没拧紧的水龙头渗下的水滴声。
“嘀咚、嘀咚、嘀咚……”在被无限拉长的时间感中，幻想中的水滴声似乎越来越响，就像要在她的心里激荡起一阵阵回音似的……
“好了，现在让我们坐起来。”知音循循善诱的声音，颇有一种心理催眠的效果，“感受着你的脊椎，感受你慢慢延展开的骨骼，还有随之拉伸的肌肉血管……那些脉络……”
旁边的人稍稍助力，让梦浮生坐了起来，他便能一直停留在这些人松手时的动作。
知音：“你要学会紧绷你的肌肉，也要学会放松，张弛有道才能更好地实现你对身体的操控。”
“看着我。”知音盯住他的眼睛，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鲜艳的红球，让它垂落在两人视线相连的中心点，“再将你的目光，移到这颗红色的球体上……对，这是红色的……你要盯着它，你要追逐着它……”
说着，知音移动着他的手腕，让小球向梦浮生的侧边横移过去。
梦浮生确实想要用目光抓住那颗球，但他并没有转动他的眼珠，而是颈部的肌肉在张合着用力，去转动他的脖子。
“不，不是这样……”知音示意旁人，固定住梦浮生的脑袋，“不要转动你的脖子，要学会去转动你的眼珠……这将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技能，你要用你的眼睛去抓住这个世界，去捕获对你来说至关重要的人……所以，你要让它变得非常非常地灵活。”
当梦浮生的上肢，变得稍稍不那么僵硬之后，知音牵住……又或者说抓住了他的两只手，引导着他从水床上滑下来。
地面已经铺设了足够的缓冲，但要让梦浮生学会支撑住自己、学会使用肢体的力量，又仍需要有一定的硬度。场内的安静，将其他细枝末节的声音都放大了，于是，她们听到了梦浮生不甚在意地将膝盖磕在地面上的声音。
——即使他的每个关节，都包裹了一层软垫。
但这都是必经之路，知音的动作虽慢，却从不为这些磕磕撞撞而停留。
“这是你的身体，你要学会去掌握它。”知音反复地强调着。
屏幕之外，她们看着梦浮生被知音引导着，从狼狈的拖行、到蹒跚的爬行，再到勉强能借着知音的力量走上两步、跌倒、再走两步，可以说他已经明白了行走应该是怎样的角度与力度，只是因为沉睡了太久太久，欠缺着那一点儿力量罢了。
杨柳愣是看着他学走路，看了连续五六个小时。
大佬们虽然同样认真，但她们早就见惯了这个场面。在追踪画面的这段时间里，也没妨碍着喝水休息，甚至还可以一边扫上两次，一边处理自己的工作邮件。
杨柳却是刻意地去看了他的眼睛，像读秒一样，读着他眨眼的频率。即使是摇摇晃晃、甚至摔倒的时候，梦浮生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像是石膏凝固一般。
但自从学会了眨眼，他便始终如一地贯彻着同样的频率、幅度，深刻地体现出一个AI对简单重复动作的执行力。
这让杨柳感觉身上有些毛毛的。
恐怖谷理论说，当一个非人物品的外观逐渐逼近于人类的外观时，在某一个时刻，人类会觉得它们异常地僵硬可怖，和人类自身的每一个细微差别都会变得相当刺眼。
杨柳如今便是这样的感觉，虽然那是一具活生生的人类的身体，可她看着梦浮生的一举一动，都觉得那像是一个逐渐活过来的提线木偶。反倒是他一直睡着的时候，更像是一个人。
甚至于，她将这种敏感的情绪牵连到了知音身上。
知音那些缓慢引导的举动，那脸上让人如沐春风、倍生好感的笑意，而今也让杨柳觉得微妙起来。明明怎么看都找不到和正常人的区别，可她就是觉得比女人行为处事还要游刃有余的知音，和那个在地上爬来滚去的梦浮生，都是一样的。
他们……到底不是真正的人类啊……
杨柳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知音的教导工作也暂时告一段落了，也象征着她们今天的工作即将结束。在知音松开了梦浮生的手，梦浮生却还是自己走出了一两步，才顽强地跌倒了地上时，杨柳周围的女人们都发出热忱真切的掌声。
大屏幕被缩放回小屏幕的时候，杨柳都没意识到自己松了一口气。
等到人群都散去了，辛笛忽而拍了拍杨柳的肩膀，将一杯暖乎乎的巧克力奶茶塞到了她手中：“吓到了吧？哈哈。”
杨柳戳了两下，才将吸管戳进去，咬住吸管：“有点。”
她不太喜欢齁甜的东西，可这个时候，确实大大缓解了她的情绪。
“习惯就好。”辛笛沧桑地叹息了一声，“想我当年刚入职的时候，以为自己身处梦想中的天堂，可以看到数不清的可爱的男孩子，谁知道……”
“我们行业里呢，流传着一个说法。兴高采烈栽进这个行当的新人，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异性恋；而当她成为一个资深者，其中百分之八十的人会变为同.性恋，百分之十八的人会变成无性恋，至于剩下的百分之一？”辛笛耸了耸肩膀，“她会戏谑地称自己为恋.物.癖。”
“如果只是其他部门的从业者，或许能够幸免于难。但我们这些人……”
辛笛说：“可是凝视着深渊的人呐。”
看到杨柳的表情有些凝固，辛笛失笑道：“嘿，放轻松一点儿好吗？我吓唬你的。其实设计师也还好啦，她们就只是开发新项目的时候需要多关注一下这个而已，像是那些已经成熟的产品就只有我们监测部门是不得不看的……”
说着，辛笛重重地拍了拍杨柳的后背，感情激烈地灌输着自己的职场经验：“所以说！千万不要来监测！千万不要来监测！千万不要来监测！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这种工作只适合那些没有感觉的怪物们！！！”
杨柳：“呃……这样说，也有点太过分了吧。”
辛笛表情一僵，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脑袋来回摆动着，似乎在提防着自己的上司。
杨柳被她夸张的动作逗得笑了，辛笛才“嘿嘿”一笑，松下身体，放弃这些浮夸的表演：“其实我才不怕我们知音主任呢，他们这些人真的很好相处才是真的！只要你不故意刺激他，就根本不会踩到他们的雷点，就算对他们态度不好他们也从不在意。”
“咳咳咳！”辛笛清了清嗓子，“我不是在教你顶撞他们哦！毕竟，我们都是有教养的人嘛！更何况他们是男人，还是应该保持淑女风度，平常让着他们一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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