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呼吸一滞,沈沐猝不及防便跌进萧繁的深邃眼波。

    同样一句话,青年不久前说起时还双眼躲闪,现在却毫不回避地迎面对上他的眼睛。

    蜷起指尖在掌间轻轻一扫,沈沐脑中突然空白一片,一句表忠心的话都说不出口。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任何言语都无法回应萧繁那句话里的分量。

    萧繁似乎也并不求一个答案,话毕便转过头去,垂眸看着高台下瑟瑟发抖的刘恩和昏死过去的高瀛,冷淡的声音不怒自威,“刘恩,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这话同下令处死已经没甚分别,肥硕的男人应声跪下,用力地一次次朝萧繁磕头求饶。

    灰白石地上很快出现星点殷红,沈沐厌恶地皱皱眉,只听萧繁再次开口,“还有那些上奏要孤严肃处理此事的——”

    “陛下,”一旁默默站了很久的太后突然出声,语调平静的打断了萧繁的话,“今日是太皇太后的火葬仪式,还请陛下让他老人家安心去吧。”

    萧繁古井无波的声线好似万年寒潭,“那依太后的意思,孤放过盗换邬金油的杀人犯,太皇太后便能安息了?”

    太后凤眸一瞪,被哽说不出话。

    “陛下,”沈沐上前一步,委婉出声阻拦,“今日是太皇太后火葬的日子,还是先将老人家送走吧。”

    萧繁侧目深深看了他一眼,并不问理由,“亚父确定吗?”

    这分明是报仇还击的最好时刻。

    沈沐点头应了一声;以萧繁的性子,上奏违逆的官员恐怕都难逃一死;他虽没打算就此算了,但服丧期间杀人见血乃大忌,不管萧繁有再多理由,仪式上当众处决都会引起民众不满。

    他不想让萧繁再背骂名。

    “好,”萧繁没有犹豫,“都依你。”

    青年低沉富有磁性如一记小锤,字字敲在沈沐耳边,震的他耳垂莫名有些发烫。

    微微一愣,沈沐两步退到萧繁身后,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发红的耳垂,目送着刘高二人被靖谙带走。

    仪式冗杂而漫长,不绝于耳的念咒祷告声听的人昏昏欲睡;大汉们重新搬来十数桶邬金油倒在燃草上,熊熊火光瞬间将石台吞没,阵阵灰烟随风朝西南方向飘去。

    余光不自觉朝青年背影望去,不知为何,沈沐站在萧繁背后,竟隐隐觉出一丝孤寂与低落。

    在他的印象里,萧繁表达情感向来是不容拒绝的强势、强硬中还有些生涩;但方才那短短几句,分明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尤其是最后那句“都依你”,甚至让沈沐错觉般的听出一丝无奈的纵容。

    ......太犯规了。

    -

    绞尽脑汁也想不起究竟是哪一句让萧繁态度大改,沈沐有些心神不宁地挨过整个仪式,结束后正打算同百官一起离开皇宫,刚下高台便听杨彻将他和萧繁唤住。

    “老夫昨日鲁莽,对陛下与摄政王大人多有得罪。”

    沈沐看着杨彻,心中唏嘘不已;黑发人送白发人,以一敌百的大将军在一夜之间白了头;方才的真相揭露后,男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脸上一片灰白之色。

    老将军铁了心要辞去大将军一职,沈沐心想他走了便没人替大齐抵抗倭寇,忍不住开口劝了两句;但男人执拗得很,无论如何都要卸职谢罪,最后还是萧繁一口答应下来才将此事了结。

    但念在杨彻为大齐效力多年,萧繁承诺在杨彻离京前,也就是今晚,设宴为他送行,全当替大齐子民感谢他十多年的庇佑,沈沐也将一起陪同。

    时间还早,沈沐盘算着发簪已经送进京城,便先动身回了王府;结果回府后阿青却告诉他,原本承诺好要将发簪卖给他的人突然变了主意,说要再考虑两天。

    啪的将手中书册放在桌上,沈沐慢慢拧起眉头,心中不悦。

    对方知道他身份尊贵,出手又阔绰,却扣着这枚发簪犹豫不决,其中必然有问题。

    “阿青斗胆问一句,”阿青眼中的好奇几乎快要溢出来,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那发簪样式十分普通,为何王爷一定要得到呢?”

    因为这枚发簪,是唯一能证明萧繁生母在这世上存在过的物件。

    书里对这位母亲描写甚少,沈沐也只知道她“心情温和、体弱多病”,在萧繁还不是六皇子的年幼时期,陪伴他度过了艰难却温暖的童年。

    后来她病重,年幼的萧繁赚不够买药的钱,入不敷出便只好将家里值钱的东西当出去卖,日子凑活一天是一天。

    这发簪是书中唯一描写过模样特征的当品,也是萧繁在女人故去十数年后才寻回来的。

    这位母亲的祭日就在几日后,沈沐想在此之前,替萧繁将发簪找回来。

    -

    太阳落山前,宫中源源不断送来消息,无一例外全是斩首处决或停职降职。

    年轻的国君依旧保持着他杀伐果断的行事风格,与高瀛一同上书弹劾沈沐的三十余名朝中大臣,萧繁竟一个都没放过,毫不手软地挨个处罚。

    实在是对得起高台上他那句“这件事上,不会让沈沐受一点委屈”。

    沈沐看着宫中送出来的密件,沉默良久。

    再入明承宫时余晖正好,残阳斜挂天际,将整片天空抹上一层赤红色的金粉。

    说是送别宴,三人对着一整桌的满汉全席似乎都没什么胃口;沈沐饮食向来清淡,桌上这些大鱼大肉对他都太过油腻;杨彻更是无心用饭,若无旁人般一杯杯清酒接连下肚。

    萧繁依旧是白日里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话不怎么说,菜也没吃几口。

    杨彻空腹喝了太多酒,不多时便有些醉了;男人眼眶通红,嘴里一会儿用脏话骂人,一会儿念叨着女儿的小名,到最后竟一把拽起身旁沈沐的手,反复和他道歉。

    对于杨淑的死,沈沐心里还是存了份愧疚,便于心不忍地陪杨彻喝了几杯,手也任人捉着没放。

    送别宴成了货真价实的“一桌酒席”,十几道菜肴没怎么动,酒水倒是源源不断的送上来;以至于杨彻起身离席时,醉的人都要站不稳。

    目送着靖谙受命将人搀扶出去,沈沐双肩一塌长出口气,闻着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淡淡酒精味,不自觉地轻蹙眉头。

    忙了一天,疲惫感渐渐涌上来,沈沐扶着桌面侧过身子,起身想同萧繁行礼请辞,却没想人坐了太久腿有些发麻,起身时双腿不听使唤地软了一下。

    一只大手稳稳拖住他的手臂,萧繁今晚总算主动和他说了一句话,“......醉了?”

    摇摇头否认一声,沈沐后退一步想将小臂从萧繁手中撤出来,却再次重心不稳地跌回座位,脑袋震了一下,眼前景物也跟着开始晃。

    万万没想到这酒的后劲儿这样足,沈沐苦笑一声,扶了扶发晕的脑袋,同萧繁抱歉道,“请陛下容臣缓一会儿。”

    本打算缓个一时片刻就走,结果眩晕感一发不可收拾地汹涌而来,大脑混沌感官也跟着钝化,萧繁在一旁低声吩咐的声音都有些模糊不清。

    微微垂着头,沈沐发汗的右掌心握紧扶手,勉强挤出个笑容;他觉得场面有些尴尬,浑浑噩噩地主动开口道,“陛下今日——”

    一盏瓷杯稳稳递进他手中,杯壁温热,舒服地让他本能缩了下手指,却意外碰上另一只手的食指骨节。

    递来茶杯的手生的过分好看,骨节分明根根如竹,沈沐不自觉多看了两眼,却听手的主人语气不悦地问他,“孤不是已经在殿里放了暖炉么,怎么手还这样凉?”

    “陛下是因为这个不高兴,所以才一整晚都不同臣说话么。”

    递茶杯时手的主人身体略微前倾,檀香味混杂着清冽酒香更为霸道;头晕目眩中,沈沐只觉得每每呼吸一次,心尖儿都跟着轻颤一下。

    不等人回答,他便先自顾自地摇摇头,“不对,陛下白日里便不高兴了。”

    眼前景物又开始晃,沈沐用力甩了下脑袋,搜肠挂肚也想不起昨日究竟说了什么;于是他放下茶杯,朝着香源处凑近了些,看着面前逐渐放大的脸,缓慢眨了两下眼睛,一字一顿道,

    “可是臣想不通,陛下究竟在意臣说的什么呢?”

    为了将对面的人看清,他双手抓着扶手身体前倾,四条凳腿中恰有两条悬空;话音未落,沈沐便看见那只好看的手一把撑住椅子,耳边同时响起一道沙哑浑厚的男声,

    “孤只是在想,亚父昨日带着伤、同孤说起‘不得善终’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右手轻轻搭在另一只大手上,沈沐随意比了下手指长度,抬眸正好对上一双略有些失神的漆黑双眸。

    四目相对,掌心下的手突然绷紧,沈沐抚性地轻轻拍了拍手背,轻声提出疑问,

    “所以陛下是心疼臣受了委屈,才闷闷不乐了一整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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