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洋食馆一片狼藉的二层,心里含着滔天杀意。
......悦子小姐的幻境,是设立于这座洋食馆,针对进入的所有人。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想要知道,如果Mimic真的对孩子们出手,他们究竟会做到哪一步。
其中,老板和食客无论如何都不会注意到进入的Mimic士兵,而那些士兵会以为自己成功地杀死了老板、劫走了孩子们,然后被赶来的织田一路追杀。
实际上,在外人眼里看来,只不过是他们进了这家洋食馆又出来了,驾车离开。
然后在行驶过程中,车因为不明原因爆炸了。
——我无比清晰地记得,当时站在远处,看着那辆车在公路上翻滚着爆炸、车窗内喷出熊熊烈火的时候,内心滔天的怒火。
重新走到楼下,我拿起被一把匕首插在柜台上的地图,看了一会儿之后,微笑着将其碾碎。
——这些人已经活够了。该去死了。
******
我有些呆滞地握着手机站在楼下,回想着不久前看到的景象。
血红的夕阳下,绿色的公车冒着滚滚浓烟,燃烧着侧倒在公路上的景象。
我的大脑好像还没能完全接受那幅画面,现在几乎无法思考。
只有无穷无尽的后怕、后怕,就好像站在天台上,从靠着的栏杆上起身,那栏杆却突然断裂、向着几十米高的楼下坠落下去,化作一个在地面上摔得粉碎的黑点。
我无法想象、也不能想象,如果这件事真的发生了,会怎么样。
刚才电话里孩子们的声音似乎都不够真实,都可能只是我幻想出来的,而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们可能真的就坐在那辆车里,和它一起在烈火中燃烧。
我只想现在就见到他们,一个一个确认他们的呼吸。
但是我的内心里有太多的想法像被揉乱的线团一样纷杂,不知道是恐惧、怀疑还是庆幸的情感搅在一起。四肢无法移动,大脑好像突然被按了暂停键一样混乱地空白着。
模模糊糊地,我听见太宰的喊声:“——织田作!”
我迟钝地回过头去,看到他站在那里,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慌乱与狼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不可以再想下去了,这件事一定还有更深的内幕,再等等,等清楚了一切之后——”
努力试图理解他说的话,我茫然地出声,想打断他:“太宰。”
但是太宰不让我说下去,他加紧了语气说:“——不,你听我说!你不能去!......以后一定还有什么好的事情发生的,我知道的。......所以你要期待那样的未来啊。”
“我之所以加入黑手党......就是因为这样的期待。我想,如果更一步接近暴力与死亡,进一步观察在生死交际时的人类,就能看清我们的本质。......就能,找到活着的理由。”
“......所以求你了织田作,和我一起等这件事水落石出——”
这个时候,我缓慢运作着的大脑终于理解了他的意思。
于是不自觉地发出笑声。
然后在太宰越发慌乱的眼神里,走到他眼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出我依然混乱着的大脑所认定的现实:“......放心吧。孩子们不在里面。”
“......”太宰愣了一秒之后,也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真的吗?”
迟缓的大脑重新加速运转起来,我点头:“不久之前觉得这件事不太对劲,正好老板有白道上的熟人,就拜托他们照看孩子们几天。”
太宰站着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好像浑身脱力了一般原地踉跄了一下,满脸是无声的宽慰与劫后余生般的喜悦。
他不必说出口,我就知道他此刻心中所想。
——「我还以为,继安吾之后,我连你也要失去了」。
......
“太好了,织田作,”他说,“......太好了。”
随着他的话语,仿佛是某种解开诅咒的魔法一样,握在手里的、刚刚还在通话着的手机终于有了实感,“孩子们没有死”的现实也终于无比清晰和真实起来。
就好像恒久的阴霾之后,阳光没有顾虑地、奢侈地洒下来,普照大地。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知道吗,太宰?”
“我有一个不自量力的愿望。
我想要用这双曾经持枪的手,拿起纸笔,来描写人生。
因此,为了重新得到这个资格,我不再杀人。”
“——今天发生的事也让我想通了一点。如果保持现状下去,类似的事还会发生。我就无法在保全孩子们的同时,实现我的愿望。”
我认真地看向他,说。
“我必须要做出一些改变了。”
“......是啊。这样的事,一次就实在是够了啊......”
太宰喃喃地说,脸上还挂着如获新生的笑容。
******
我背着长刀,走在密得光都洒不到大地上的树林里,哼着一首歌。
“莱茵军团进行曲”,又名“马赛曲”,革命与自由的战歌。
前方浓密的树荫深处,一幢小教堂似的洋房缓缓地显露了身形,夕阳的余晖照在紫色的屋顶中,晕出暖色瑰丽的光,四下里一片朦胧的寂静。
道路的尽头有几个门卫拿着□□,面无表情地看向这边。
“Such a beautiful day, isn’t it, mon cher frère,”我微笑着说。
多好的天气,是不是,亲爱的同志?
然后他们的身体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斜斜地坠地。
“......Good day to die, too.”
是适合你们死去的好天气。
我慢悠悠地说完这句话,提步向屋内走去。
法式的门廊,雕花石制屋柱,主人是个审美不错的人。
木制的大门安静地为我敞开,屋内一队手持枪械的人悚然一惊、浑身紧绷,就要抬枪指向我。
我将食指竖在嘴唇前面,说:“Shh. Silence.”
他们的手指还没能搭在扳机上,就纷纷倒地,枪支也“咣啷”散落在地上。
就这样,一路伴随着敌人的武器坠落的声音,走上铺着绒毯的楼梯、穿过细细的走廊,走过放置了暖炉与扶手椅的会客室,来到一个宽广的舞厅门前。
我一只手背在身后,轻轻地敲了三下门,然后大门就“吱嘎”一声,缓缓打开。
那是一个很华丽的舞厅,足足有三层楼高,窗边深红色的窗帘在黯淡的光线中有金线绣成的纹路在闪着微光,水晶的吊灯从天花板静静垂落。虽然一切都沾染着陈腐与败落的气息,但我可以想象,数百年前,这个舞厅内该有无数盛装的男女低笑着旋转,裙摆如花般散开,香槟杯碰撞声不绝于耳。
“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
沉雄的声音传来,纪德从我来时的门进来,见到我,却愣住了。
随后,就猛地抽出两把枪对准我。
“——你不是作之助。”
他沉声说。
“无关者,告诉我他在哪里。”
“......不好意思,我现在心情很不好。建议你不要拿枪指着我。”
我微笑。
纪德先是皱了一下眉,然后瞳孔骤然猛缩,脸上流露出极度不可置信的神色。
应该是预测到了他如果开枪,就会在瞬间被切割得四分五裂的场景吧。
对上我,他没有丝毫还手的机会。
“现在还觉得我是无关者吗?”
我笑得彬彬有礼。
纪德摇头,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震惊:“......港口黑手党竟有你这样的异能者,从未听闻!你是谁?你为何在此?”
“这你不用知道,知道我能弄死你就行。”
我笑容不变。
“......”
纪德先是沉默了一秒,铁灰色的双眼里复又露出那种见到了□□的惊喜。
“......啊啊,确实。虽然你不是作之助,但如果是你,一样可以从这个地狱里让我解脱。
“来吧,如果可以,请赐予我盼望已久的——”
“——你以为你还配吗?”
看着他胸前闪耀着的各式军章,再想起在火焰中翻滚的公车,一直被我死死抑制住的怒火重又燃烧起来。
“关于生存的意义到底该是什么比较好,谁也没比谁明白多少,就不说了。
“可你知道你不惜杀害织田的亲人,也要逼他和你一起自残的这个行为,特别像什么吗?
“——特别像一个小孩,最多三岁吧,逼迫人家一个不认识的小孩和自己一起玩,未果,坐在地上就开始哭。”
我微笑着说:“——该长大了,亲爱的。”
“......”
然而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眼神里,除了那份幽冷的火焰一样的希望之外,一片死寂。仿佛我说什么,都不会让这潭死水起哪怕一丝涟漪。
看着他与幽灵无异的形容,想起他往日的荣光,想起他曾经立下的赫赫战功,怒火稍稍冷却,我终究还是感到痛心疾首:“......想像个军人一样死去,是吧。”
“——可你以为,你还配做一个军人吗?你对孩子下手!”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天下的军人,为什么而战?——为守护你要杀死的那些孩子们!守卫自己的家园、家人,让孩子们不必在战火中恐惧、能够向着未来露出希冀的笑容!”
他神情有些愣怔地听着,一直以来没有波动的眼神里,第一次如寒冰破碎,出现了名为“痛楚”的神色。
“——不妨告诉你,家师曾有幸在战场上与你有一面之缘。率领者「窄门」,法国地面作战部队巴黎战区步兵军团第三十七,当年的赫赫威名,何人不钦服!
“就算在后来被祖国通缉,就算受不知情的众人讨伐,就算为了生存杀死昔日同僚、为了生存做了非法的事,如果能坚守自己的信念,也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但现在的你没有这个资格。”
我紧盯着他,厉声说。
“哪怕你自裁的部下,都比你来得光荣!
“在你做出企图要杀死无辜的孩子的行为的那一刻起,你早已不配像个军人一样死去!”
他怔怔地看着我,眼中的悲哀就好像冰河开冻,缓缓地、浩大地流淌着。
“啊啊......你说得对。我做了一件错事啊。”
“保护孩子......保护平民,为此,在争斗中死去......是军人的天职。”
“为了像个军人一样死去,我却做出了让我失去这个资格的事啊。”
说完,他重新举起枪。
那是真正属于亡灵的眼神,那是真正已经迷茫、堕落到了尘埃里的灵魂,在无望地追寻着早已不存在了的,自己存活的意义。
“可是我,为了这样的死亡,为了重回战场,什么都可以做。
——只有那样,我才能感到自己‘活着’。”
“......”
我静静地拔刀,刀锋直指他的眉心,刀身流淌过至锐至寒的光,在空中划过凄冷的弧度。
“——感恩吧,安德烈·纪德。
感恩我阻止了你真的害死那些孩子。
“感恩在明明已经失去了这个资格的时候,你还能获得梦寐以求的死法——
——死于我刀下。”
******
我和太宰坐在洋食馆里,说了很多话。
“......接下来,我可能需要离开黑手党了。很抱歉不能再和你在同一个组织里工作,太宰。”
“哎呀,有什么关系嘛,反正原本工作时也见不着几面吧?”太宰戳着他面前的一杯啤酒,眉飞色舞,“而且我支持你哦,织田作!你说,你想在一个临海的房子写小说?”
“嗯。最好是和孩子们也都住在一起。”
“是呢!我想想看,到时候怎么去给你找一个~”
“那就拜托你了。是太宰的话,感觉一定可以做到。”
“哈哈哈,那是当然!——尽情地敬仰我这个干部吧!”
我看着一扫这几天以来的沉闷、几乎和往日一样开朗的太宰,却感觉此时他欢笑的神情有一点僵硬。
......是之前以为我要去赴死而进行了内心的剖白,所以现在感到有些不适吧。
“说起来,太宰。有一句话,我从刚刚起就想和你说。
“——你之前说,‘想要在这充斥着暴力与死亡的世界,找到活下去的意义。’”
“......啊。”
太宰低下头看着啤酒里的冰块,露出了更加真实的、有些苦涩的笑容。
“那样,是找不到的啊。”
听了这话,太宰猛然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我。
“能超出你预料的事并不存在。能够填补你的孤独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也是没有的。
“你只能,追逐着那个意义,一生彷徨。
“——但是,如果哪里都一样的话。”
我看着他迷茫的双眼,这么说道。
“——在救人的一方,会好得多啊。”
******
敲醒刚才被我的风刃击晕的Mimic成员,我确认了他们的意志,将他们尽数斩杀。
夕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森林里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一轮银月没有温度的光照亮这片“战场”,以及面露幸福的笑容战死其中的、亡灵的死骸。
我拄着还在向下滴血的刀,盘坐在地上,觉得心里很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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