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婧已经在泳池中游了二十个回合。
这间位于老城区的游泳馆是标准的五十米泳道。
梅婧曾潜到最下面用手掌比划过,泳池底端贴着的是五十乘五十大小的蓝白相间方砖,由此照理说,泳道应该是由着一百块整齐的方砖组成,可她日日来游,早已默数了无数遍,泳池底端共有一百零一块方砖。
这是不应该的。
这分明出了差错。
可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梅婧想,自己或许就是从前队伍中那多余出来的一块方砖。
泳道左侧的高悬着的白炽灯似乎出了些问题,此刻正时不时地闪着光,颇有些随时要短路的架势。梅婧一口气游得太长,此刻正趴在池畔上轻喘着气。
她回首看了一眼远处电子钟上的时间。
倒是也差不多了。
深呼吸后,她双臂用力一撑,利落地爬上了岸。
女宾的公共淋浴间中没有人,这令梅婧心内自在了不少。唯一的缺陷便是这直直的水柱冲击在身上有些疼,冲澡的水更是忽冷忽热。她忽然想到从前在队里的时候,南方省城出身的江卿卿总是爱吐槽队里的设施条件不好。
然而在离开队伍后梅婧才发现,原来有着不锈钢花洒与源源不断热水的宿舍,真的已经太好了。
因为在洗澡期间出了会儿神,没注意时间,所以穿衣服的时间便变得有些赶。尔后她甚至连头发都来不及吹干,便急匆匆地走出游泳馆,搭着门口公交站的电巴士往汽车站赶去。
今日,她的父亲梅小庆从老家内江来看她了。
可令梅婧有些意外的是,她在江北汽车站的出口不仅看到了父亲,还看到了自己即将上初三的弟弟梅松。
梅松今年十四岁,一张脸蛋白里透红,瞧着很是精神,只可惜个子没怎么窜起来,这会儿还差梅婧半个头。他的脸型有些方,并不似梅婧与梅小庆一般的鹅蛋脸,而是更像他自己的母亲李夏娟。
坦白说,梅婧少时离家早,和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并不是很亲。但她也明白,无论如何那都是她的弟弟,与她血脉相连,即使不是一个母亲,她也必须对他负起做姐姐的责任,毕竟父亲从小便这么叮嘱着她。
大暑的日头的确是毒,此刻只见父亲和弟弟的额上都冒出了汗,梅婧心内有些愧疚,因为她迟到了五分钟。
于是她迎着光,对着弟弟眯起眼睛微笑道,“小松,想不想吃冰棍?”
“要的,想吃奶油味的,要有朱古力壳的那种!”
梅婧点了点头,转眼望向了梅小庆。
“爸,你想吃个什么口味的?我去冷柜里一起捎来。”
梅小庆正站在树荫下,一边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汗,一边摆着手道,“我带水壶了,里头还有水。我不热,我不吃,你去给你弟弟买个尝尝就成。”
梅婧听完没说话,径直往边上的小卖部走了过去。
汽车站旁人流量大,铺子租金贵,物价自然也高。平日里居民区小超市里五角钱的朱古力奶油雪糕,这里竟要卖一块,梅婧原本也想吃这个味道的,却嫌这溢价太高,于是便只给梅松拿了支雪糕,自己和父亲则拿了根四角钱的赤豆棒冰。
没想到接过冰棍的梅小庆脸色却不大好。
“哎哟,你说这大城市里的物价多贵。你买根给你弟弟尝尝就行了,我们两个大人还跟着吃个什么劲!”
“爸,天热呢。”梅婧保持着笑容,可右眼皮却不自觉地跳了跳,“难得的,来尝尝吧。”
梅松接过冰棍啃的飞快,不一会大半根就没了踪影,他那红彤彤的小嘴吮着奶油,心里正美到不行,目光却瞅上了刚刚拆开冰棍包装纸的梅婧。
“姐,你手里头的冰棍啥味道的?香不?”
“赤豆的。”
梅婧自然明白梅松的小心思。
她并不爱吃顶端红豆多的部分,而是爱吃底下全是赤豆甜汤的部分,甜冰入口即化,反倒觉着更加甘甜清爽。于是她从冰棍底端咬了两口解解馋,便将这根赤豆棒冰递给了早已将自己那根雪糕麻利吃完的弟弟。
梅松称心如意,小嘴一时咧得更开了,就连额头上的汗珠也顾不得擦了。
“小松,把冰棍还给你姐,你来拿着爸这根吃。”
“爸,你自个儿吃吧,我还好,真不热。你的冰棍可不能再给小松吃了,不然一会儿闹肚子了可麻烦,何况咱们一会儿还要去吃饭呢!”
梅小庆想来觉着有理,于是便点头应了下来。
只是望着骄阳下这父子俩并排美滋滋吃冰棍的模样,梅婧的心情忽然有些低郁。
将二人的行李放在亚苹姐替她定好的招待所之后,梅婧便带着父亲与弟弟迈入了招待所对面那间生意颇为红火的火锅店。亚苹姐曾告诉她,这家店的老板心肠不错,不但锅底炖的香,涮菜的菜量很大,是饭馆生意里的难得实心肠。
可惜梅婧饭量实在不大。
菜量这样实在的一家店,确实不适合她平时一个人来吃。
“爸,你们这次过来打算玩几天?”
桌上的红油锅底正咕嘟咕嘟地冒着连串泡泡。
梅小庆的筷子中夹着鹅肠,心内却还为着刚才招待所的房费感到心痛,“就是想着来看看你,明天上午带你弟弟城里随便转转,下午我们就回去了。”
“难得过来趟,不带小松多玩两天?”
“有啥可玩的?玩啥不要花钱?”梅小庆灌了一口冰冰凉的啤酒,只觉着整个人骤然松泛了起来,“何况小松还得回去做功课,他来年就要考高中了,我和你阿姨总想着他能从县城里头考出去呢!”
“能考到市里的高中,是好事。”
“可你也知道补习班啥的,样样都是要花钱……”
“我每个月会继续存钱,按时往家里汇的。”
梅婧的眼眸下垂,想在眼前的一锅沸汤中夹出颗鹌鹑蛋,可惜指间的筷子却好不应手,小小的鹌鹑蛋被夹住了几次又滑了出去,到了最后她也没了胃口,索性悻悻作罢。
“你啊,一个人在外头确实不容易,但也不能待惯了大城市就学起了城里人那套大手大脚的……你到现在还天天去游泳呢?”
“对,我天天去,陈教练说这样对韧带恢复好。”
“你还一口一个教练地喊,那老家伙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他要心疼你,还不想个法子把你留在队里?或者帮你在北京找个维生的活计?怎么的也轮不着退役了什么好处都没给你捞上,拿了那一点补贴金就灰溜溜地来了重庆!”
梅婧深吸了口气,“国家队的规则也不是陈教练定的……”
“你就跟你妈一样,是个实心眼,被卖了也还傻乎乎给人家数钱呢!”
梅婧终于没好气地撂下了筷子。
“好好吃饭,别提我妈。”
“瞧瞧你这脾气,现在是连说两句都不成了……”
梅婧凝着眉,不愿再接过话茬。
此刻正是餐点,火锅店内人满为患,极为热闹。坐在她对侧的小松正在大快朵颐地吃着涮粉条,梅小庆则是边擦汗边夹着油面筋。她正看得出神,却不想饭馆里挂着的那台小彩电被一个餐馆的服务员换了频道,从热播回放的《西游记》调到了正在直播着亚特兰大奥运会的体育频道。
梅婧的薄薄的眼皮不可控地跳了跳。
她的手腕忽然有些微微发抖,脑海中下意识地想要逃避电视里投放的画面,可她那不争气的好奇心又如同吞噬树根的蝼蚁,蚕食着心内微弱的意志力。
于是她抬头望了一眼。
所幸此刻的电视里放着的是田径的项目。
若是换作体操,更别提是艺术体操,那播映出的画面一定会蛮横地烙印在她的脑海中,不断盘亘,惹得她一整晚睡不好。
“小松,你看那电视机,正放着奥运会呢,看到了不?要是你姐姐年初没受伤,现在也在这电视里头风光着呢!”
不知梅小庆是不是一口气啤酒灌多了,有些酒精上头。此刻他的嗓门倒真不算小,随即周围便有几桌人将探寻的目光投了过来,惹得梅婧一时坐如针毡。
梅松刚吃完蘸着蒜泥辣酱的毛肚,直接用手背抹上了嘴唇上的油。
“妈不是说了,那是姐自个儿没福气,也怨不着旁人……”
梅婧顿时胃口全无。
她虽然不怎么喜欢李夏娟,可人家这话也确实没说错。
若她都算是有福气的人,那平日里成绩优异发挥稳定的她又怎么会在大赛入选前的训练中不幸摔到肌腱损伤,以至于韧带无法复原,彻底丧失了参加奥运会的比赛资格。
梅婧到现在都还记得总教练找她谈话的那一日,是个冷风瑟瑟的雨天。教练语重心长地说,组织认为她的恢复情况不够理想,今后无法再继续代表队伍、代表国家在赛事中发挥最理想的状态,并且在奥运结束后队里也需要注入年轻新鲜的血液,因此,他希望自己能理解队中的集体决策。
所以,花样体操队里形神俱佳、曾被誉为最具明星相的种子选手,就这样被剥离出了队伍。
从内江到成都,从成都到北京,梅婧受训十多年来不敢多喊一句苦,却因一场猝不及防的意外,使她在短短的一个季度里失去了所有,更令她毕生的梦想化作泡沫。
若说她有福气,那这世界上哪里还有什么倒霉蛋?
电视中的竞技赛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梅婧只觉得自己心内变得愈加空洞。其实到现在为止,她依旧时常觉得自己的退役像是一场可怖的噩梦,仿佛哪一天梦醒了,她又可以回到从前的训练场中。
然而梦终究是梦,道理她不是不懂。
尽管这顿火锅前前后后才吃了一个小时,可她却开始坐立难安。
所幸小松吃饱后便急着想回招待所看武侠片,梅婧便自觉地起身去柜台买单。
正当她在背后贴着挂历的柜台前掏出钱包想要付账的时候,小松嘹亮的嗓门又在身后响起。
“姐,桌上饮料没了,我还想再加瓶可乐。”
梅婧本来想说出门左转有家杂货店,饮料价格能比这里便宜上一半。但此刻正对着老板娘的眼睛,令窜到喉咙口的话又被她生生地咽了下去。
“行,你去冰柜里拿吧……老板娘,麻烦单儿里帮我再算上一瓶可乐。”
一头利落短发的老板娘收过钱,脸上堆着笑地客套道,“妹子,从前没见你来过咱家店啊?是从首都读书回来的?”
或许是不自觉的儿化音令梅婧露了馅,但此刻的她下意识便摇头否决道,“不是的。”
老板娘自然是个眼尖的,此刻见她不愿多话,找过钱后便报以一笑,不再搭腔。
这一顿饭成功地吃掉了梅婧一周的生活费。
不过这也没什么,金钱对她来说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更是和实现她的梦想毫无挂钩。家人难得过来一趟,若是花些钱能让他们在这两天心情太平些,那也是好的——
如果下一刻捧着可乐在店内横冲直撞小松没有撞上她,她也没顺势撞上店内服务生的话。
刹那间,滚烫的红油洒在了手腕上,在短暂的麻意后,便是直入皮肤深处的刺刺疼痛。然而溅在梅婧腕上的红油到底只有个五角硬币的大小,而溅在那个端着红汤锅底的男服务生手臂上的,则是犹如婴孩拳头大的通红一片。
二人在这场意外中抬眸对望。
刚开锅的红油汤底冒着热气,他们就在模糊的雾气中慌乱地注视着彼此。
十八-九岁的男孩的身量高挺,肩膀宽阔,干净细碎的黑色刘海在额前搭着,眼眸却是意外的纯粹清朗,如蕴汪洋。许是因为疼,他从眉毛到眼皮都有些微微发颤,瞧着倒像是受了委屈的某种温驯动物。
这一场景,无疑让梅婧心内的愧疚放大。
生理上疼痛的突袭并没有让那个人在第一时间松开汤锅,他皱着眉将锅底放到了柜台的桌子上,才随意拿起一块湿布擦拭着小臂上的红油。在没有了锅底的热气阻隔后,梅婧彻底看清了他的英挺五官。
“小松,快给爸看看,身上伤着了吗?”
梅松显然也被这出意外吓着了,就连声音也变得有些打颤,“……我没事。”
“婧婧你呢?”梅小庆这才注意到了男服务员与梅婧胳膊上的红痕,于是他脸色徒然一变,拽过梅婧便往大门处拉去,“哎哟,还怔在那儿干嘛?快走快走,一会等人家寻上来就麻烦了!”
被拉到门外后的梅婧才反应过来不对。
她随即连忙回头隔着玻璃望去,却只见那个眉目清澈的男孩仍站在原处怔怔地注视着自己。可就在这短暂的对视之后,他便垂下眼眸,回身迈入后厨,再不见踪迹。
“爸你别拉我,小松把人撞伤了,我们还没给人家道歉呢!”
“道什么歉,这种地方……道完歉就是赔钱,你是嫌咱们家钱多了没处使了吗?”
梅婧诧异道,“犯了错赔礼道歉,难道不是常识吗?”
“那是有钱人家的常识,我可出不起那个赔礼的钱!”
“姐,你也别太在意了。”梅松一边嘟囔,一边轻摇着手中的可乐,“谁让他自己锅没端稳的,这事儿也不能全怨咱们吧,况且咱们也是过来花了钱吃饭的,他本来就该好好服务我们……”
街边油腻腻的阴井盖上的小气孔还在冒着白烟,立身于黄澄澄的路灯下的梅婧,一时竟无言以对。
小臂上因为这场意外而带来的疼痛,在此刻仿佛已变得不再重要。
她忽然觉得极度低落,分明眼前这二人是她在世上最近的血亲,可在这一瞬间,她竟觉得自己与他们形同陌路、生分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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