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生下班的时候,天色正泛起了鱼肚白。
初秋将至,城市里已没有恼人的蝉鸣,借住在家中的堂妹郑露霞也已然开学,住进了亮堂堂的大学宿舍。短短几日,他便觉得日子变得舒坦了不少。
这是他在这间大型娱乐会所工作的第三个月。
从老家来到这座城市近三年,他已换过了四份工作。眼下这份工作虽然时常需要日夜颠倒,有些辛苦,但工资却是他在火锅店做服务生时的两倍,更别提早些年在工地做零工时的微薄收入。也正是因为如此,直到今年年初,他才有钱从八人共住的集体宿舍中搬了出来,并在重云巷中找了处便宜的单间住。
其实这样的生活对于多年前只身走出深山时的他来说,已经好到超出设想了。
然而还是不够。
他明明知道问题出在了哪,可却始终没找到解决的办法。
夜生换下了工作套装,套上了一身铅灰色的纯棉短衫和卫裤,正欲背上挎包出门,却忽而被身旁一个不太相熟的同事叫了住。
“夜生,你要走?”
“是啊,走了。”
同事的脸上露出了讶异之色,“一会儿唐姐请大家伙吃早点呢,你不去?”
“不了。”夜生笑着摆了摆手,“有点累,回家睡觉去。”
其实他倒不是真有多累,也不是不想吃免费的工作餐,何况唐姐出面请的,也一定不会是普通的路边小店。可他实在是想赶在早高峰之前,乘着空闲点的公交车回家,若工作了一整夜还要被人挤人个十几站回去,那确实会真有些折磨人。
夜生其实非常喜欢他现今租住的地方。
每日清晨时分,亮光透过窗隙与瓦檐,家家户户边在狭窄的青石街上生起了炉子,炊烟袅袅中,房屋的轮廓变得模糊,两侧的草木苔藓也变得迷蒙。每当这个时候,会给他一种短暂地回到故乡的错觉。
从前在山里的时候,爷爷也会一早就生炉子,早上或是给他磨黄豆浆烤芋头饼子,亦或是给他下野菜汤粉、做油炸洋芋耙耙……无论是哪一样,味道都是特别好。
可惜爷爷已经去世了三年了。
那些记忆中那些熟悉的味道,也在感官中逐年消褪。
夜生下车时在公交站旁买了个白糖烧饼吃,可眼下路过了丁桂的早餐铺子,他忽然觉得肚子还有些饿,于是又从上了一半的斜坡中折返回来,打算来一碗青菜汤馄饨。
直待穿过门口蒸笼的白烟,他才看清了店中人。
他十分意外地在这间小店靠内的圆桌中,看到了住在他楼下的那位总不爱给他什么好脸色的小玫瑰。
因为不知道她的名字,他便一直用那晚她咄咄逼人的带刺模样代称着她。
而此刻的小玫瑰正穿着一身浅绿色波点图案的连衣裙,下垂着一双湿润的眼眸,小口小口地咬着筷子中夹着的土豆丝煎饼。
店主丁桂二十三四的年纪,一张圆脸杏眼,长得格外有亲和力。此刻手中正端着红糖糯米粥,眼下瞧见了他,连忙热情地招呼着,“夜生下班回来了?想吃点什么,姐去给你做!”
“谢谢丁姐,给我来碗菜汤馄饨吧。”
“好嘞,”丁桂应得极快,随即将手中盛得满满的粥递到了默不作声的小玫瑰面前,“婧婧,甜粥要趁热喝啊。”
店内生意不错,此刻的空位也所剩无几。
夜生扬唇一笑,径直便坐在了这朵小玫瑰的对侧。
他几乎在一瞬间就感觉到对方神色开始不自在了起来。可他却若无其事翻过了自己的右臂,大大方方地递到了她的眼前。
“之前说你看着眼熟的话,没有骗人。”
梅婧微怔,只见眼前面容清隽的男人满面坦诚。
隔了好一会儿她翻过了自己的左臂,盯着那一块已经平滑的疤痕,这才彻底地反应了过来。
“……庄记火锅店,是你?”
“是我,”夜生点点头,继而笑着收回了手臂,“当时你走的很快。”
羞愧之意在心头蔓延。
梅婧一时眼睫微颤,就连音调也徒然变低了几分。
“对不起。”
“我不是来听你道歉的。”
“那不然,我赔你点钱?”
“你要是想赔我当时就赔了……”吹着头顶的吱呀作响的吊扇,一时放松下来的夜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我不是想要钱。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之前那次,我没有说谎。”
梅婧愈发变得无地自容。
“那要不你再多点点儿吃的,这顿我请你吧?”
夜生无奈一笑,“我真的不是要你钱。”
这时的丁桂正端着热腾腾的小馄饨走了过来,眼见二人低声攀谈,忍不住含笑打趣道,“哎呀,原来你俩早认识啦?我原本还想替你们介绍一下的……这样多好,大家住楼上楼下的,今后也能多个照应!”
梅婧正想胡乱点头,可夜生却直白道,“其实也不算认识,我到现在连她叫什么都还不知道呢。”
“她叫梅婧,西边甜城来的姑娘。”丁桂笑着将馄饨放在了他的眼前,馄饨汤上盖着的那块金色的荷包蛋格外显眼,“婧婧面皮薄,人比较内向,你可别冒冒失失地吓到人家!”
夜生礼貌地用双手接过碗筷。
“丁姐,我刚刚就是随意说笑几句。”
丁桂嗔怪般一笑,随即转过了脸道,“婧婧,他是住在顶楼的夜生,郑夜生。你以后家里有什么水啊电啊的出了问题就上楼找他去,他手巧,人也好,是个热心肠。”
“谢谢丁姐,我知道了。”
梅婧虽嘴上答应地痛快,可心里依旧觉得别捏。
她是个不爱麻烦别人的人,也不想因为一点日常的琐事便白白地欠了别人人情。可惜郑夜生的手臂上还有着那块不小的伤疤在,他们之间,早已是自己亏欠了别人在先。
“那你俩慢慢吃啊,我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丁桂收放自如地结束了对话。
然而梅婧却没了继续好吃好喝的胃口,直到结束了这顿早餐在去往游泳馆的路上,她都是兴致缺缺的,只觉得心头平白地积了一桩事,怎么也自在不起来。
待她再次见到夜生时,已是入了秋的光景。
这一日的阳光很好,她抱着洗好的被单,上楼晾到了天台的不锈钢架子上。梅婧将挂在杆子上布料拉得很整齐,宛如生怕起了皱似的,她喜欢洗衣粉的质朴清香,也喜欢这样空旷而静谧的午后。
晾完被单的她没急着走,而是扶在栏杆上望着远处的一所高中出神。
老楼并不高,高中的地势也不低,中间隔着几幢错落的楼房,此刻放眼望去,便只能看见操场的小小一角,与生在角落处那棵高巍的乌樟树。
有三两学生正在操场上追逐嬉闹着。
从童年起,梅婧生活中除了体操便再没什么别的内容,这十几年来,她更是从未体验过正经的校园生活,所以现如今手里唯一握着的,也只有体校中那一纸没什么太大用处的中专文凭。
然而如今的她已经十九岁,自然不会去做那种重返校园的青天白日梦。她只不过是有些好奇,正常的校园生活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梅婧?”
梅婧循声回首,只见纷飞布料后的夜生睡眼迷蒙、头发蓬松,洗得泛白的灰色背心上还起着皱儿。他的脸上还挂着水珠,显然是一副刚刚起床不久的模样。
于是她有些拘谨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夜生放下了手中那颗才咬了两口的青涩苹果,“大下午的,你怎么在这里?”
“我今天是晚班。”
“这样啊,我原还以为这幢楼里,就我一个人要上晚班……”
从丁桂的嘴里,梅婧知晓了夜生是在一间夜场工作。
虽然她对此没有半分轻视的意思,但当夜生无意中将他们二人的工作比肩的时候,梅婧还是感到了一丝不舒服。
她是要晚上出去工作。
可她却不是他们单位里那些需要卖笑维生的小姐。
“我回去了。”
“行,晚点被单干了,我帮你送下去。”
梅婧顿住了脚步,“不用,我自己来取就行。”
“没事。”夜生揉了揉眼睛,他的瞳仁很干净,浸透着纯粹的坦诚,“我经常顺手帮他们把衣服带下去,都是举手之劳。”
如此一言,再推脱反而显得做作了。
怪不得楼下和人没什么话的郭大爷总是对他一副好脾气,丁桂也总会给他点的餐食里多加点配菜。
就像身上平白地添了这么个疤痕,他竟也没对自己怀有敌意,反而客客气气地以礼相待。若是换作自己,可不一定能做到这样洒脱。如此想来,倒是自己一直以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太过小心眼了。
梅婧转过脸去,眸光盈盈地望着他。
“那谢谢你,下回我请你吃饭吧。”
这回倒是夜生怔住了。
只见他捏着自己的衣角,和大姑姑家那条看门的小花狗一般直勾勾地望着自己,让人看着都没法忍心拒绝。
“真的?”
“真的。”这回倒轮到梅婧粲然一笑,“等你想好了去哪,拿被单下来的时候告诉我,也算是我替从前的过失给你赔个不是了……”
夜生小时候在山里贪玩。混泥打滚,爬高上低,摸过鸟窝中的蛋,也捅过槐花树上的蜂蜜巢,身上自然留了不少大大小小的伤疤。
唯独小臂上的这一块,来的意外,留下的模样也算不上难看。
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留在他身上的,他一直记得。
可他却从没想过,在这座车水马龙的城市里,他们竟会狭路相逢,还成为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而在认出自己后,清清冷冷得和盆水仙花儿似的她不但会道歉,会愧疚,还说想要请自己吃饭。
梅婧窈窕的身影早已在楼梯口消失不见。
夜生的唇角却无意识地微微上扬。
一起床就撞到了件美事,这么想想,落块疤印在身上倒也不算是什么坏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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