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玫瑰,既然卡已经到手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去跑路吃独食吧?”
“别乱开玩笑了。”
傍晚的层叠霞光给二人的面上笼上了一层光洁柔和的晕影。
眼见她眉心舒展,夜生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我从小和明峰明纱一起长大,他们就和我的亲兄妹一样。明纱虽然偶尔会有些小脾气,但心地不坏,就是个说话咋咋呼呼的小姑娘……”
“嗯,我知道。”
“那你不生气了?”
梅婧怔了怔,尽管刚才明纱的一席话令她有些不高兴的确不假,但此刻望着夜生满眸真挚的神色,心头的阴云倒是瞬间飘散。
“……谁生气了?”
“那你刚刚为什么吸鼻子?”
秋日的习习晚风中,夜生神态诙谐地睁大了眼睛,效仿着刚才她的模样,委屈巴巴地抽了抽鼻子。
梅婧瞧了,哭笑不得地指着自己濡湿的发梢道,“那是因为刚刚我头发没来得及吹干,被风吹的有些凉罢了。”
夜生这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于是他瞥了一眼仍在不远处交头接耳的兄妹俩,给梅婧匆匆丢下了一句在原地等我,便快步走入了一间沿街的小商铺中去。
再出现的时候,他的手上拿了两瓶橙汁,和一瓶听装的花生牛奶。
“这个季节热饮还不多,我就随便挑了个,你先拿着暖暖手……”
掌心中骤然传来的温热让梅婧有些始料未及。
她竟没想到夜生会如此细心。只是这种地段的小店饮料价格都不会低,她不想占人便宜,近乎下意识就想要还钱,却又在掏钱包的刹那觉得这样的行为似乎有些见外,反倒会曲解了夜生的一番好意。
她这一系列的神态变化自然也落入了夜生的眼里。可他一时也没了动静,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她,仿佛在等待着她先行开口。
“哎哟喂……你俩怎么整得和拍戏似的,相互看着又不说话,什么情况啊?看着还怪肉麻的!”
明峰嬉皮笑脸的出现像是将这一份尴尬无形消散。
夜生很快便回过神来,他无所谓地笑了笑,转身便将橙汁交到了他和明纱的手上。
“话这么多,不嫌口渴?”
“不渴不渴,嘴巴长着不就是为了说话的吗?”
夜生唇角扬起,“快去吃饭吧,我都饿了!”
明纱斜着眼睛望着他俩,一时只顾着喝饮料懒得说话。
可她这脾气向来是憋得过初一也憋不过十五,于是到了餐馆的饭桌上,她便见缝插针地将话题从自己哥哥的保健大讲堂中拖曳了出来。
“……夜生,你后来和老许工地里的那个小冉怎么样了?”
“没联系。”
夜生的语气淡淡。他当然记得自己和明峰在这座城市的第一份工作,便是在同乡的许哥包工的工地上帮忙搬砖,偶尔也接一接替人搬家的活儿。虽然极费力气,待遇也少,但当时包吃又包住,到底令初来乍到的他们挨过了最为艰难的过渡时光。
而明纱口中的小冉,正是当年在工地中负责煮饭的一个山西姑娘。
“哎呀!”明纱显然端了一副瞧好戏的神色,“那年冬天你生病的那会儿,瞧人家急的跟个什么似的,给又送汤又送药的,这就不联系了?”
夜生波澜不惊地望了她一眼,随即气定神闲道,“你要是想联系的话,回头自己让许哥给你个地址,上门看看人家还记不记得你。”
“我要她记得做什么……我不过是在想,小冉这么温柔居家的你都不喜欢,莫不是你喜欢妹妹我这种性感泼辣的吧?”
明峰差点噎着,随即骨碌碌地转着眼,环顾了一圈四周。
尽管坐在他对面的梅婧正在认真地剥着虾,看起来并没什么反应,可夜生的表情却没那么好了,饶有一副准备和明纱认真唇枪舌战的架势。在此千钧一发之际,身怀大侠风骨的他自然要解救众人于水火,于是他立马从眼前的盘子里夹起了最大的一只鸭头,毫不犹豫地丢入了明纱的碗中。
“姑奶奶,人要脸树要皮,咱们好好吃饭,适可而止成吗?”
“不就是喜欢个人吗,怎么就不要脸了?”明纱勾唇一笑,随即将盛着鸭头的饭碗往桌上重重一摔道,“我喜欢郑夜生你是知道的吧,他自己也知道呢……从前你们总拿我小当借口,可如今我都成年了,你们还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甚至还帮衬着他若有若无地疏远着我,这也太不仗义了吧?”
明纱的嗓门向来不小,此刻尤甚,偏她的穿着打扮还时髦亮眼,这下倒好,不算宽敞小食店内此刻已有近半数的目光被成功地吸引了过来。
梅婧有些气闷,心内暗暗叫苦不迭。
先前她自然是不知道这二人竟还有这层渊源,也难怪明纱一来自己便受到了不怀好意的挑衅。可眼下她只觉得自己的存在真是多余,却又不能言语,只能依旧静默地垂着眸,恍若未闻地用牙签挑着明虾背上的黑色肠线。
“我没装糊涂……”夜生冷冷抬眸,毫不拐弯抹角道,“我早说过,我一直拿你当妹妹看。”
明峰忙忙放下筷子附和道,“是啊,夜生确实是说过的,当时我都在呢。”
“你凭什么拿我当妹妹,我们有血缘关系吗?再说了,我就不信会有谁比我更喜欢你!”明纱气势澎湃地指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梅婧,面带讥笑道,“就拿她来说,我瞧你对人家也挺上赶着的,但你觉得她会有我喜欢你吗?”
烫手的山芋最终还是被丢了过来。尽管枪口对准的是她和夜生二人,但梅婧也不愿再避讳,索性慢悠悠地抬起头来。
“没有。”她郑重其事地望向了对面咄咄逼人的明纱,隔了须臾,她又添了一句道,“我们真的就是邻居,没骗你。”
这一份冷静直白,反而令餐桌上一时陷入了无言的尴尬。其实梅婧当然还可以再多说几句解释一下状况,却又觉得着实没有必要。
最后还是明峰大大咧咧地打破了这一份沉默。
“行了行了,情情-爱爱的事儿我也管不着,你们自己以后找时间单聊……眼下我和婧婧还在呢,聊这个多不方便啊?来来来,都吃饭吧,一桌子好菜呢,凉了可惜了!”
夜生沉默不语,只是加快了吃饭的频率。
梅婧则是朝明峰笑着点点头,随即夹起了眼前的红油抄手。她其实没有那么饿,但却需要用食物堵住嘴,好不再参与到他们的对话。
“成吧。”明纱心底憋着的那口气到底是没绷住,“你们吃得下就继续吃吧,我就不留着给你们扫兴了,我撤了。”
明峰嘴里还塞着炖蹄花,此刻一开口,连声音都是嘟嘟囔囔的。
“你要去哪?”
“卡拉OK、迪厅、电影院,我花样多着呢……总之爱去哪是哪,你管不着!”
明纱撂筷子离去的气势很足,活像是港式电影中天不怕地不怕的风情俏女郎,而她那匀亭有致的身影,也很快消失在了车水马龙的繁华步行街中。
饭桌上的氛围一时有些尴尬。
梅婧想这天下果然没有免费的午餐。
她原本不过是想在游泳方面节省一点开支,却不料意外地绞入了这场始料不及的状况中。望着对侧明峰唉声叹气的模样,她悄悄地撞了撞身侧的胳膊,轻声道,“夜生,你不去劝劝吗?”
可向来和气待人的夜生此刻倒像是窜上了小脾气,他眼神定定地望向她道,“你是希望我去吗?”
“我不懂,我就是建议。毕竟她是女孩儿,又喜欢你……”
“喜欢这种事,付出就能有回应?”
“可她,不是你好朋友的妹妹吗?”
明峰眼见对面气氛不对,连忙挥了挥手。
“别管她了,让她自己玩去吧,这小丫头,真是越长大越难弄了。每个月不到月底就把工资花个精光,今天这不也是来找我拿钱接应的呢……”
夜生顿了顿,神色倒是有些意外。
他记得明纱是在市中心的一家装潢考究的美容院中工作,工资的数字也是颇为可观,他在庄叔那儿做帮工的那会儿,明纱的月薪便已是他的两倍有余。
“她现在还在那家美容院吗?”
“是啊,还是做三休一那家,待遇不错的……不过女孩子嘛,花钱的地方是比咱们要多一些,钱不够花也正常。“
话题算是彻底调了头,随即夜生浅笑道,“你能这么想倒是不错。”
“嗐!左右不就这么一个妹妹,不顺着还能怎么办?万一回头一告状,我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准得不分由说地揍我一顿先!”
梅婧拿汤匙拌着碗里的冰粉,一时为自己心底萌发出的羡慕感到茫然。
要是她也能像明纱一样,有着贴心的哥哥与知冷知热的父母,她的人生会不会比现在要轻松一些?或许她可以再不用每日如机械般重复着三点一线的生活,不用再存钱补贴家用,可以看到喜欢的物件儿就可以大大方方地买,遇见心仪的人也可以毫不羞赧地表达着喜欢……
人总是会在对比中变得贪心。
夜生也能感觉出来她的这份低落。
直到结束了晚餐,直到他们一路压着马路走回家,梅婧的神色都有着难能遮掩的黯然。他默认为这一切都源于明纱带来的那场闹剧,却不知梅婧在上周又接到了家里的电话,李阿姨以弟弟学习繁重想要多补些营养为由,希望她每个月再多汇回家一百块钱。
快走到了巷口时,夜生才有些歉疚地开口道,“今天晚上,让你不开心了?”
“没有,是我自己慢热怕生,也不太会接话,这才没能完全融入你们的聊天。”
“明纱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梅婧扬起脸,一时费解道,“她的哪句话?”
踏入巷中,灯光由亮转暗。夜生望着她那宛如划开黑夜的澄亮眸光,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多心。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随之将话题岔开道,“其实我工作的地方,并没有外面说的那么乱……我的同事们挺好的,老板也是。大家都是出门谋生,赚个钱罢了,也没在做外人想的那种违法乱纪的事……”
“我知道的。”
见她答得飞快,仿佛不假思索,夜生一时反有些讶异。
“……你知道?”
“对。”梅婧点了点头,继续轻声道,“我相信你肯定不会去做那种事情。”
这句不算夸奖的夸奖,令夜生陷于黑暗中的笑容都泛起了十足的喜悦。
此刻他已经望见了不远处那幢布满爬山虎的青砖老楼,他明白,共处了大半日的他们即将道别。秋风清冷,巷子内临街的人家都已关门闭户,门庭冷清,可就在这样的安静瞬间,他却忽而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小玫瑰……你说的那种事,究竟是哪种事啊?”
梅婧未语面先红。
只见她眉心微蹙,两腮莹润泛粉,顾盼间更是分外清丽可人。
“就是我隔壁于老师曾经说的那种事。”
“是不是陪喝、陪唱、陪跳,还有陪——”
梅婧怕听到不该听的,连忙打断了他的话语,“你既然没有,就别再往下说了!”
“我确实没有。其实我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去包房给客人送送酒水而已。”
“那很好啊……其实我的工作也差不多,就是教小朋友跳跳舞,是不是也很简单?”
二人相视一笑,总算是将今夜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霾一扫而空。
拾阶而上,梅婧那扇深褐色的房门已经近在眼前。可走到楼梯口的夜生忽然停驻了脚步,鼓起勇气,回眸认真地望向了身后的人。
“小玫瑰,今后你要是遇上什么事,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梅婧没来由地想到了明峰明纱的兄妹之谊。
她心中微微动容,继而郑重声道,“我希望自己可以不再麻烦你,甚至可以在你需要时为你做些什么,也当是还你人情。”
“你不欠我什么,我只是喜欢你来找我。”
“为什么呀?”
梅婧徐徐莞尔,神色清明透亮,笑容更是瑰丽得犹如夜昙绽放,一时令人无法移开丝毫目光。在这个关卡下,夜生紧张地做了个吞咽,正想听从明峰的鼓励勇敢开口,却不想斜前方的大门吱呀一响,继而出现了于小莺那张永远不挂着好脸色的怨妇脸。
或许于小莺也不能被称之为怨妇,毕竟她年近六十,却终身未嫁,是近一片赫赫有名的老处-女一个。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知检点!”
于小莺语调上扬,嗓音却是低哑的。
然而在梅婧入住的这半年来,她们从未有过矛盾,所以在一瞬间,她甚至以为是自己听岔了。
“您说什么?”
“这大晚上的,你俩是在楼道里处对象呢?还是讨论今晚去谁屋歇着呢?”
夜生反应快,在听出话中锋芒带刺后,他连忙半挡在了面皮薄的梅婧身前,客气声道,“于老师你误会了,我们就是顺路遇上的。”
“哼,我当了一辈子人民教师,眼神好使的很,你当我这么好糊弄呢?我在阳台晒衣服的时候就瞧见了,你俩分明是亲亲热热地一路走回来的!”
梅婧拂开了夜生挡在他身前的臂膀,面色略有不快道,“就算我们走在一起,又有什么问题吗?”
“你看看你,还对男人上起手来了……你说你一个好端端的小姑娘,样貌周正,性格也算和顺,之前丁桂还让我在学校里帮你留意留意,找个好小伙处对象呢,可你呢,竟然和个夜场里卖笑的小伙子出双入对,你说说你这样,今后哪个正经小伙敢找你回家当媳妇?”
“那是丁姐好心,但我自己并没有想找。而且,就算您是老师,可每个人的生活也不是都该按照您的教导来行事。”
于小莺从未见过脾气温顺的梅婧如眼下这般严肃的模样,心内不免升起诧异,语气顿时又抬高了一个声调。
“梅婧,我好心好意指点着你呢,你这是什么意思?”
“于老师,我平日里对您也算尊重,但夜生是我的朋友,您这样含枪夹棒,我不太能接受……”
陈旧的楼道里回音阵阵。
墙上的涂着荧光颜料的小广告也在暗夜中有如宣泄般争先恐后地反着光。
梅婧难得字字发自肺腑,语气亦是不卑不亢。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是和夜生走的有些亲近了,亲近到向来独善其身的自己都会在情急下忍不住为他抱不平。
从前,除了惠惠和丁桂,还有一直挺照顾她的老板亚苹姐,在这座城市生活了近两年的她其实并没有什么熟悉的人。而在这几个月的零碎相处中,平日里内向的她也确实在无意识间对夜生不再设防。
这无关外表,也无关性别与职业,而是因为他的热忱、善良与深藏于内心中的教养。
夜生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总是尽可能地对身边的每一个人伸出帮手,却不求回报,所以她不想令这份善意蒙尘,目睹别人毫无依据地对他评头论足。
这就是梅婧在这一刻的全部想法。
可她一时只是有些愤然地望向于小莺,继续用着抵触的态度面对着她那些态度消极的喋喋不休,却没有注意到身侧的夜生在微光下逐渐黯然的眼眸,与那双在口袋中悄然攥紧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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