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恺在出门前礼貌地接过了梅婧的包。
因为背包里装着惠惠送的那些特产,所以分量有些沉。梅婧对此很不好意思,几次三番地想要接过来,胡文恺却说边走边提重物是件好事,还能对练习臂力有好处呢。
梅婧没了法子。
若是此刻换作别人,她可以大大方方地说,那我下回请你吃饭谢谢你。可对于条件和自己压根不在一个水平线上的胡文恺,她却没法开出这样的口。
梅婧将所有礼貌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或许是因为紧张,她甚至未曾仔细思量平日里只能算作点头之交的胡文恺,为什么今晚却想要送自己回去……
他们就这样静默地走过了天桥,与熙熙攘攘的人群逐一擦肩而过。
“今晚天气很舒服,倒正适合走走路。”
的确。
今日空气净爽,且又无风,确实是个适合散步消食的夜晚。
然而梅婧却在深呼吸后,直接向胡文恺道出了心底的纳闷,“你和我一块儿走,不饶路吗?”
“不饶,我也住渝中区。”
“可是你的学校……”梅婧绞着手指思索了一番,继而认真道,“不是在北边吗?”
胡文恺眸光一亮,似是对她的关注点很是惊喜。
“对,学校是在北边。但我家里在这边有个房子,所以我周末也偶尔会过来住住。”
“哦。”梅婧轻点了点头,“那挺好的。”
抬眼只见眼前沿街商铺斑斓的霓虹招牌在漆黑的夜晚下一闪一闪的,乍一眼望去,真是觉得喜气盈盈又好看,也给即将到来的冬日增添了一抹亮色。
确实挺好的。
大城市嘛,总都是这样的热闹。
在路口等候红绿灯时,胡文恺轻拂去了挂落在围巾下摆上的一片枯叶,“来这里读书三年了,却总觉得自己和这座城市还是挺陌生的……”
红灯转绿。
望着斑马线上行色匆匆的行人,梅婧有些意外于他的坦诚。她总以为,与城市格格不入的并不是所有异乡来客,而是类同她这样,性格沉闷、条件又只够得上蜗居在深巷之中的异乡人。
呢喃下意识地从口中逸出,“……我也是。”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是你手握着报纸来我姐姐的舞蹈学校报道的时候。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两年都过去了。”
“是啊,你是不是快毕业了?”
“没那么快,要到后年夏天呢。”
一来一回的,梅婧的精神也逐渐放松了下来。
她忽然想到了小松。到了后年夏天,小松也应该要考大学了。
“读大学好玩吗?”
“要是读的是自己感兴趣的专业的话,我觉得还不错。”
“那你喜欢你的专业吗?”
“耳濡目染,大概从小就喜欢了。”
梅婧赞同般地点点头,“那很好啊。”
因为低着头,胡文恺看不清她的表情,他神思转圜,顿时会错了意。
“婧婧,你想考吗?”
“考什么?”
“大学。”
“我怎么可能……我都要二十了。”梅婧在笑意中掩着一丝慌乱,随即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我是在想我弟弟,他正在读高中呢,也不知道他今后会考个什么学校,读个什么专业……”
“二十岁怎么会大?我入学的时候,班里还有二十七的同学呢。”
“真的吗?”
“真的。”胡文恺眼神笃定,“他很努力,在系里成绩也出色。”
“那真好,他一定是个有恒心的人。”
“事在人为。只要想,又愿意做,我想也没什么不可能实现的吧?”
梅婧觉得这话对胡文恺来说没错。
像他这样的条件,的确是想要什么,努力努力便能唾手可得。只是这并不值得羡慕,更无须妒忌,因为这世界本就是这样,人与人的运气都是由上天恒定,很多时候自怨自艾根本没有意义。就好比她从前再是努力,如今再是不甘,这辈子也回不去队伍,更登不了堂堂正正的竞技场,只能时不时地任由噩梦缠身,惘然惊醒。
一时没得到回应的胡文恺好奇地转过脸。
只见斑斓的霓虹灯牌下,层叠的光线投映在了清丽的面庞上。许是光影太柔,就连在白毛衣上露出的一截天鹅般优雅的秀颈,都被覆上了一曾温柔的辉光。
他心下一紧,骤然想到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那是去年的五一,他因为期中考试而忘记去买回家的车票,随之被小姑姑一通电话打到宿舍,招呼他来一块吃晚饭。初夏的惬意午后,红苹果培训机构的楼下,一身黑色练功服的少女将印着招聘信息的报纸卷得紧紧的,几经顾盼,终于面带羞赧走到门口向他确认道——
「请问,这里还招人吗?」
「不好意思,我不是很清楚。要不,我带你去里面问问吧?」
就这样,他将她带到了小姑姑的办公室。
再然后,她便变成为红苹果中的体操培训的金字招牌。
胡文恺是当年高中里的文科状元,高考语文更是考得接近满分。可在遇上梅婧的那一刻起,他却觉得自己有些文采匮乏,知识体系中的全部华美词藻都难能形容初遇她那一瞬间的怦然心动。仿佛是惊鸿一瞥,过目难忘,从此往后在偌大的校园里,他也再没能遇上能令他感到惊艳的人。
只是不论是红苹果中的舞蹈老师,还是那几间商铺中的营业员,小姑姑从不掩饰着她并不怎么喜欢自己和那些女员工来往。
而他也明白工作对梅婧的重要。
所以他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甚至不明白自己该如何与她适度相处……十多年来在读书中累积的本事,在这一刻仿佛通通都是无用。
梅婧住的地方确实不算太远。
一路走来,胡文恺觉得自己还没换几次胳膊提背包,她便带着淡淡的笑意,指着条不太宽敞的小巷说已经到了。
巷子里乌沉沉的,入口处生着青苔的水沟中还泛着污水。除了门口的水果摊与杂货铺,一眼望去小巷内仿佛都见不到光,更是与与刚才灯红酒绿的街道有着天壤之别。
胸腔有些沉闷,只因他从不曾想,如白玉般清透的美人竟会住在房子像是堆着一排排火柴盒的陋巷。
梅婧见胡文恺有些出神,只当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从未踏足过这样的地方。她倒是没什么卑怯,只是望着自己的包定定开口道,“真是麻烦你了,还帮我提了一路的重物……”
“不麻烦。”胡文恺回过神来,朝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都到这了,不如我帮你提到楼下,也算是送佛送到西了。”
眼见他神色恳切,又没松手的意思,梅婧也只好点头作罢。不过她怎么也没想到,进入小巷后便一直默不作声的他竟会在望见丁姐的餐馆后眼眸一亮。
“这家店是做的什么吃食?”
“面点。”梅婧落落大方地打量着他,“你是饿了吗?”
“原本没有,但现在闻了香味,倒是有一些。”
“那你要不要尝一份羊肉汤粉,那是丁姐的招牌。”
其实胡文恺并不饿,但却有些不舍于道别。
从而梅婧的提议仿佛给了他一个无形的台阶,他当即便顺势道,“好啊。既然你都夸了,那我便更想尝尝了……”
梅婧莞尔一笑,且下意识觉得能请他吃碗面也不错,就当做为感谢,也就没那么多亏欠了。
这个点的食客并不多,唯剩下的两桌也已经吃光了盘,正在划拳喝酒。坐在吧台桌上敲着计算器的丁桂,抬眼望见二人,神色中很快挂上了毫不遮掩的惊喜。
“婧婧,今天还带了朋友来?”
“嗯。”
望着亲切的笑容,梅婧的眼神也在片刻间柔软下来。
“好精神的小伙子啊……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朋友,怎么都没听你提起过啊?”
“就是我老板的侄子,顺路送我过来的。”
“哎哟,顺路呢,那你们想吃点什么?”
“我们刚刚在外面吃过了。眼下我是吃不下了,就麻烦你就给他来碗羊肉粉吧,记在我的账上就好。”
“已经在外面一起吃过饭了?有进步啊婧婧……”丁桂眨了眨眼,笑意渐浓道,“好了好了,其余的姐回头再细细问你,你先过去陪朋友聊天吧。”
梅婧愣了愣,却不知一时该如何解释。
而一旁的丁桂已经熟练地将粉丢入了锅中,随即麻利地往大碗中撒着各式佐料。
铁锅下的煤炉烧得正旺,赤橘色的火星与升腾而起的白雾皆成了深巷夜晚中的一抹亮色。
丁桂的手艺没意外地获得了胡文恺的好评。
只是没想到那一大碗飘香的羊肉汤粉,竟被吃过晚饭的他吃得干干净净,就连汤也喝得一点不剩。
梅婧本就挺喜欢看人吃东西。何况胡文恺动作文雅,吃东西也好看。眼见碗都见了底,她忍不住打趣道,“这么喜欢吃,要不要再来一碗?”
“不了,吃多了我怕败胃口。”胡文恺仰起脸,眸光灿烂地坦诚道,“我还想留个念想,下回再来呢。”
一碗粉的功夫,店内又散了一桌。
此刻的丁桂愈发清闲,正双手端着竹制毛线针坐在他们隔壁,一针一线地熟稔绕弄着。
梅婧不知该如何接胡文恺的话,索性将头转向了丁桂。
“丁姐,你是在做什么呢?”
“打毛衣后片呢……”丁桂笑着将毛衣针举高展示道,“你瞧瞧,这花案好看不?”
尽管看不太明白,但梅婧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倒是胡文恺神态自然地接过了话茬,“已经织得很好了。我奶奶之前也给我织过,手艺倒是没有这位老板娘精巧。”
梅婧随即望向了他那件深灰色的高领毛衣。
“这也是她织的吗?”
“不是。她现在不给我织了,她的手上功夫,现在全留在她的小京巴狗身上了。我奶奶家的那条小京巴,都快有一抽屉的小衣服了……”
丁桂笑得前仰后合,“看来做你奶奶的小狗,倒真有福气。”
梅婧也觉得好笑,却也觉得有点伤心。
她妈妈走的早,外公外婆随后也很快离去。奶奶家最是重男轻女,自从小松出世后,老一辈的关注点便全部倾注在他的身上。从小到大,从没有有人给她织过一件只属于她的毛衣,就算曾经靠着自己的努力被选拔到了北京,她除了练功服之外,穿的也一直是堂表姐们余下的旧衣服。
丁桂还在兴致盎然地与胡文恺聊些什么,可她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显然已有些进入不了他们的语境了。
“丁姐,你白日里喊我下班来是怎么了?是家里有什么东西要修吗?”
临近桌嘈杂的欢闹声仿佛被消了音。
意外却熟悉的音调令梅婧缓缓地转过头去。
那是夜生。
刚刚下了白班的夜生披着一件黑色的长棉袄,棉袄下是打着领结的成套西装,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似乎是打了发蜡,此刻更衬得五官格外锐利,疏冷而清俊。
梅婧从没见过他这个模样,一瞬间打量得都有些分了神。
夜生这么穿真好看。
好看到不该像是蜗居在这种陋巷的人,好看到像是和胡文恺一样,应该将年轻的汗水挥洒于辉光的社会,并拥有着无限可能的明媚人生。
“哎呀,和婧婧的朋友聊的开心,差点都忘了这回事……夜生,你稍等等,我去房里取个东西。”
丁桂快步地迈入了内间。
夜生也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了坐在梅婧对面的胡文恺。
胡文恺的五官英挺出众,身上又有着雍雅的书卷气。夜生在工作时难免要看人下碟,推荐酒水,从而他不难看出眼前这男人的这身行头虽然低调,但却都是价值不菲的洋牌子。
这样的男人在小玫瑰身侧,倒真是连珠合璧,没什么能挑出刺的地方。
夜生一时如鲠在喉,不知该说什么,索性直接闭嘴,将目光散漫地投向别处。
丁桂很快便捧着个绿色的袋子推门而出道,“……我这儿有件毛衣,原是给我男朋友织的。因着没掌握好尺寸,有些织小了,我想着你身材瘦一些,穿上说不定正正好。”
崭新的米白色毛衣在店内的光线下莹莹发亮,那是很好的羊毛丝线,好到仿佛与丁桂身后挂着霉斑的墙壁有些格格不入。
“丁姐,这太贵重了……”夜生神色微征,眼底却划过了一丝无措的欣喜,“我这么收下不好……”
“能有什么不好的?浪费了才不好呢!”丁桂将衣服又装回了袋子,随即塞到了夜生的怀里,“丁姐虽然没什么钱,但几卷毛线也算不上什么。收下吧,收下大家伙都开心呢,是吧婧婧?”
猝不及防被点了名的梅婧再度撞上夜生略微茫然的眸色,随即她有些仓促地浅笑道,“嗯,开心。”
“谢谢丁姐,那我收下了。今后还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你随意喊我就是。”夜生顿了顿,目光又恍若无意般地掠过了那一双登对的身影,“你们慢聊,我先上楼休息了。”
结束了大半日工作,应付了几个难弄的客人,疲累对他而言并不假。
在礼貌道别后,夜生捧着新衣服走出了飘香的铺面。
他知道自己没有询问梅婧的立场,也不想在外人面前表现出过多熟稔,令她平白落人话柄,遭受难堪。
十一月底,夜晚的天气已变得寒意十足。
黑漆漆的房屋与街道,统统笼罩在了清凉如水的月光里。
小巷的路灯很黯,仿佛一缕微光般时隐时现,不带喜悦,也没有忧郁。
夜生穿行在夜色中,怀中明明还捧着难得的新衣服,可踩着一地斑驳树影的他,眸光却好似染霜的枯叶般黯然。
春来秋去,绿叶成灰。
心里头住上了一个人,原来竟是这样的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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