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城西郊外是一片葱茏森林, 官道一路延伸,大约走上半个时辰,就可隐隐望见村镇的轮廓, 今天还开了集市, 镇上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韩曜从街上走过,耳边此起彼伏尽是叫卖声。
两边摊位摆着各种时新果蔬,也有些提着篮卖干果子的,黄澄澄的梨圈桃圈香气四溢。
他从前就很少来镇上, 因此认识他的人并不多, 或是从前认识此刻也分辨不出来了。
旁边有个提着篮子的姑娘凑上来,甜甜地笑着问他要不要买些果子。
他低头闻了闻,依稀记得过去舅舅曾给表弟讲过如何在集市上挑东西降价。
旋又想起苏旭似乎不怎么喜欢吃甜食,至少他没见过, 她倒是和村里的许多人一样, 喜欢炸虫子然而他们不过是吃不起别的肉罢了。
韩曜掏出手里的钱数了数, 他的师姐倒是不小气,给的银钱足够寻常人家生活几个月。
其实要钱本是突发奇想。
就算苏旭不给他,他也完全可以随手拿块石头变作金子。
他知道自己与旁人不同, 他们的点金术最多个月就会败露,大部分人可能也就支撑个几日, 所以授课长老才有那种命令。
逛窑子就算了, 连钱都出不起还要用法术变出来
若是真这样,万仙宗的脸面就丢尽了。
不过, 他若是用了点金术, 恐怕几百年都不会有变化。
韩曜很早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同。
此前来镇上, 大都是去学堂外面偷听夫子讲课。
那老秀才但凡讲一遍, 他就能过耳不忘, 趴在窗口看一眼里面学生手中的书籍,纸上的字迹就牢牢地印在脑海中。
他甚至能模仿老秀才那一手馆阁体。
尽管他只是将那些字迹视作图画般记在脑海中,甚至认不全,并不知道自己写的都是什么。
韩曜不知道自己做得好不好,但他知道学堂里的其他人都做不到。
他们不但做不到,而且背过一两篇文章都要耗上半天时间,有许多一听就懂的道理,也需要夫子反反复复讲解。
他一边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边离开了热热闹闹的集市。
附近的人渐渐变少了,田间土地上金黄麦浪翻腾,粼粼阳光闪烁,交错的田间小径上依稀有人影穿梭,偶尔有挎着篮子的妇人前往镇子,也有几个满脸狐疑地看着他,看了半天却愣是没认出来。
不久之后,他进入了韩家村,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先前的居所。
那座木屋已经斑驳不堪,篱笆残破,小小的院子里杂草蔓生,庭外的绿地上点缀着斑斓野花。
少年在篱笆前站了片刻,院中忽然出现了一道人影。
那人一身黑衣,戴着兜帽,只露出苍白尖细的下巴,袖口的手指更是细瘦如骷髅。
韩曜对这身打扮甚至对方的病态样貌都不陌生,先前在红叶镇作恶屠戮村民、又潜入万仙宗杀了秦海和王长老的魔修,正是一模一样的装束。
那魔修的个头稍微高一些,除此之外,两人连身形都很相仿,均是瘦得没了人样。
“你也是玄火教徒廖老鬼和你是同僚”
“他本是我夫君。”
黑衣女人的声音沙哑,开口时嘴角微挑,似怒非怒,又有几分讽刺之意,“那死鬼当真折在了谢无涯手中”
“我并未看到师尊如何杀了他。”
韩曜实话实说道“但以他的本事,若是遇到师尊必定会栽。”
他喊师尊时,黑衣女人又嘲讽地一笑,倒是也没说什么,“他杀了你的家人,你大概也是盼望他死的。”
“但是,”少年微微摇头,“娘还在他手里,下落唯有他知道,我纵然盼他死,也不可能立时害他。”
黑衣女人冷笑一声,眉头微挑,“他知道你的底细,有些人为了一颗丹药卖儿卖女,你舍去一个疯疯癫癫的亲娘,就能换得仙尊徒弟的身份不被揭穿,日后有望当上首座,你如何做不出来”
韩曜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我本来也是被他胁迫的,最初我根本不想进什么仙门,是他非要我混进去,还给我邽山君的信物那东西应该是偷来的吧我觉得师尊早有疑心,我既然对他有用,我为何进入宗门已不再重要,而且我本来也不是你们的人,只是被威胁罢了。”
黑衣女人一时没有说话。
“再说,有人为一颗丹药卖儿卖女,也有人能为了师妹报仇,不惜斩杀所谓的正道修士,不顾此举会为她惹出多少麻烦”
少年随口道“任什么高深法术,我看一眼就能学会,仙尊弟子的身份有没有都一样,然而娘亲却只有一个。”
黑衣女人似乎愣了一下,“你和那死鬼所描述的竟不像一个人。”
“他怎么说”
魔修又轻声冷笑,“他说你有绝世天赋和运道,却半点不通人情世故,大字不识几个,话都讲不利索,只是寻常乡野村夫罢了。”
韩曜不以为意“本来就是,不过大师姐看不上我那样子,我总是想改改。”
“哼,你小小年纪竟也”
黑衣女人眼神微动,借着兜帽遮掩,竟露出几分忌惮之色。
不过,她只以为是韩二狗垂涎那位苏仙君的美貌,倒是没有多想,“既是如此,那事办得如何”
韩曜脸上不动声色,心里也有些奇怪。
对方这一句,看似是她接替了死者,特来询问进度,然而那老鬼让他混入万仙宗,并非是办一件事或者说,若是询问的话,有比这更合适的措辞。
他心中转了几个念头。
那个老鬼竟然没有告诉妻子
这夫妻俩若不是同行也罢了,偏偏他们还是同属于一个魔门的教徒,眼前这人怎会不知道呢
还是说廖老鬼背着玄火教偷偷行事
不对,他老婆显然是知道他在做什么,但似乎是知道得不够详尽。
韩曜这么想着,试探着回答道“东西应该已经被他拿走了但他死前我不曾见他,他约过我一回,那时师尊正在教我法术,我脱身不得,谁知道第二天就传来他杀了两个人的消息,我还去了静心殿被质询一遭。”
魔修登时沉默不语。
韩曜心下大定,这一番试探没被发现,这家伙果然不知道廖老鬼为何让自己混入万仙宗,他本就不是去找某个物件的。
“这位夫人,”少年叹道,“我当真没有害过廖老鬼,虽厌他至极,但我确实想知道娘亲的下落,否则你以为我为何应邀站在这里在凌云城内接到你传音时,我大师姐就在身边,若是我和她串通起来,她只消趁你无防备偷袭你,你必定落在我们的手上。”
黑衣女人脸色大变,甚至一瞬间进入了备战状态,全身灵力疯狂运转。
很快她意识到这周围确实没有灵压,不过,若是那位苏仙君想要藏匿的话,还当真未必能被人找到。
“她对你倒是不错,”魔修哼了一声,“你如此相信她的实力,看来你也知道她的秘密了。”
韩曜早就猜苏旭是个体修,只是不知为何装成一个道修,如今听对方这么一说,顿时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他不愿问出来,反而愿意对方误会他和苏旭关系极好,干脆一言不发只作默认。
黑衣女人颇有些头疼,心想他们关系这么好,说不定韩二狗早就向苏旭兜了底,他们是否定情两说,但至少彼此都有对方的把柄。
不过,若是自己去寻那苏仙君,假作是韩曜将她的秘密泄给了自己呢
两人各怀心思,根本没发现这番对话实则鸡同鸭讲。
凌云城内,秦家府邸。
苏旭好奇地道“老家主是否亲自与他们交过手呢”
她不太清楚现任秦家家主的年纪,只大致知道是二三百岁左右,前些年才晋升的灵虚境,也算是罕见的天才了。
上任秦家家主是元婴境,而且似乎去世得很早,若是她曾和魔族交手,恐怕也是三四百年前的事。
果然,秦萧点头道“不错,母亲曾与一种魔族交手,起先她误以为对方与她一样都是冰系灵力,谁知对方只是仿照她的招式,不多时竟又换成了火系,然后接连轮变了数种力量,每一种威力都极强,至少不亚于她。”
苏旭轻轻吸了口气。
如果是一个十灵根人族修士,那么他的法术威力只有同等境界单灵根修士的十分之一。
那个魔族的法术威力堪比一个元婴境修士,如果那只是十几分之一的力量要么这个魔族的灵力很多很多,哪怕十几分之一也能媲美元婴境修士,要么就是它的灵力运转并不遵循寻常人族的模式。
无论是哪一种都很吓人。
“听闻里界中魔族千千万万,各有不同,如今人们能见到的,不外乎是在埋骨之渊游荡的魔族,也能有十数种不知老家主当年交手的魔族是什么样子”
秦萧有些诧异,不答反问道“仙君去过埋骨之渊”
“那倒是没有,只是听过一耳朵,说那是现今唯一能进入里界的地方,也是现世唯一的魔族群聚之地,若是有机会,我倒是想去看看。”
苏旭这么说着,对上旁边男人投来的怪异目光,不由耸肩“不是为了进入里界,只是单纯好奇,前辈可能不信,但我这人其实好奇心很重的。”
“仙君若是想要进入埋骨之渊,或是找寻其所在,我倒是有线索。”
秦萧神情复杂地道,“我母亲留下过手记。”
苏旭讶然道“真的”
埋骨之渊的位置向来是个谜,据说还会隔年变动,那里游荡着许多低等魔族,又隐藏着前往里界的入口,只有极少数人去过并且活着离开。
而且大多数人根本找不到。
秦萧目光陡然变得遥远起来。
“仙君知道么,我母亲因为天赋和嫡出当上了家主,我父亲并非她的元配。”
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低声讲起往事。
上任秦家家主和现任一样,换了几任夫君,最后才遇到秦萧的父亲,他也是冰系天灵根,家族早已没落,更像是被卖进了秦家,换了许多好处。
他们夫妻俩也当真是相敬如冰。
“母亲本来也是天才,只是当了家主,身不由己。”
现任秦家家主又何尝不是这样,和离了几任妻子,儿女成群,只想要个天灵根的继承人。
家主找继承人首选是亲生儿女,其次是从兄弟姐妹或是其他族人中过继,无论如何都要是有血缘关系的,这就会有诸多限制,还会影响这些家主的修行。
然而,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将家产交给儿女之外的人。
故此修真世家的家主,因为得不到天资优异的儿女,多次与丈夫或妻子和离而另行婚配的不在少数。
相比之下,门派里收徒弟,要么等着天才慕名而来,要么撞大运似地出去找人。
这就是世家和门派的不同了。
秦萧的眼神有些苦涩,“没有合适的继承人,就无法专心修炼,只能被族老们催着生孩子,在这点上母亲倒是比我幸运一些,毕竟我是天灵根,我出生后她如同飞鸟脱笼,甩开家族诸事在九州游历,甚至去了一趟大荒,更是探查到埋骨之渊所在。”
苏旭不由赞叹“老家主当真厉害,许多诸如前辈这般灵虚境的高手,也不敢只身前往大荒,更别提里界边缘了。”
这母子俩遭遇很相似,不过他们恐怕也没想反抗,否则以他们的修为,族中又有谁能强迫他们呢。
“故此她被大妖重创,早早去世了。”
秦萧又看了她一眼“我祖父少时曾被九玄仙尊指点过几句法术,你不用一口一个前辈。”
九玄仙尊是上任万仙宗宗主,也是凌霄仙尊和沧浪仙尊的师父,是苏旭的师祖。
“可惜我无缘得见秦老前辈。”
苏旭不由面露惋惜,也明白为什么他说他自己对诛妖除魔没兴趣了。
当然,也有不少人的父母因此亡故,他们却反而心中充满仇恨,恨不得杀尽天下妖族魔族,可见人和人是不同的。
她也顺势改了称呼“仙君怎么忽然想起说这个”
他们初次见面时,对方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却也是一派高冷傲慢的姿态,如今竟有几分套近乎的感觉。
秦萧却沉默下来。
他眉目英挺,气质冷峻又有些疏离萧瑟,周身有种让人无法亲近的傲慢气质,不说话的时候完全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这男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了她一会儿,“仙君可能也不信,你生得与我祖母有些相似。”
苏旭“”
打死她也想不到对方会蹦出这么一句。
她知道对方的父亲是入赘的,所以这个祖母,应该是上上任秦家家主的夫人,也是上任秦家家主的母亲。
苏旭有些哭笑不得,“不知令祖母贵姓”
秦萧又盯了她一眼“正是姓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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