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旭不太确定自己该对此事作何反应。
退一步说, 也许是她想多了。
一来对方说的未必是这件事,二来他方才也说了, 他并不确定喜欢与否。
若是换成别人,她定要将这事询问清楚。
然而是韩曜。
这事情就变得非常诡异。
两人已然来到陆家府邸的边缘,青瓦外墙上堆积了一层积雪。
墙内园林中碧树苍翠,百花蕃盛,迎着大雪鲜艳盛开。
一条抄手游廊横贯而过,里面坐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身边环绕着一群仆妇,有的抱着手炉, 有的拿着大氅, 还有的拿着小风车等玩意儿。
苏旭望着她们,缓缓伸出了手,指尖稍微动了一下。
韩曜明明没再看她, 却似乎也注意到这一细微的动作,手边流光浮动,召出灵犀, 然后将神剑丢到她的掌心里。
苏旭接过剑, 将其他的事暂时抛到了脑后, “你竟问都不问一句”
韩曜无所谓地道“我相信你想做的事不会嗯,不会让人觉得特别无法接受。”
苏旭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要说, 无论我想做什么,你都并无二话。”
韩曜点点头“确实是这样不错,这是前提, 方才那句算作补充。”
苏旭也没有就此感动, 毕竟她的师弟师妹们都是如此, 若是一同出门做事,皆对她马首是瞻。
“我忽然想到小时候听过的评话儿。”
她把玩着手中的灵犀,“那主人公全家被杀,四处流浪,后来学艺有成,回去寻仇的如今我可不就像是那故事里的坏人,跑来杀人全家的”
剑刃上那一道菱形纹彩融入了火光,水蓝碧波也化作熊熊烈焰,玄铁剑锋被炙烤得泛起赤红。
那一股皓然仙气荡然无存。
仙剑在她手中仿佛化作地狱魔刃。
韩曜忍俊不禁,“是有点子像。”
话音落下,红裙少女的身影已消失在墙头,如同幽灵般掠进了有结界庇护的府邸,在花园中的小径上闪了一闪,很快没入了内院之中。
此时,那些仆妇哄着两个小姑娘,讲起外面好玩的事,其中一个女孩听得心驰神往,直嚷嚷要出去,又说为什么哥哥们能整日在城里玩耍,她们却只能在园子里看风景儿。
仆妇一脸难色,说这是老爷的吩咐,小姑娘又不比男孩子,若是在外面玩野了,以后收不住心。
另一个小女孩又开口,问为何要收心呢。
仆妇张口欲答,却不想在小姐们面前提起嫁人等字样,更无法解释家里那位姑奶奶的事,两个姑娘不依不饶地追问,她只好摆手讪笑。
“因为他怕你们像他妹子一样与人私奔。”
一道清越嗓音从花园里传来。
黑衣少年自墙头跃下,闲庭信步般走过小径,穿过粉白红紫的玉兰花丛。
他生得太过英俊,两个小姑娘一时都看直了眼。
仆妇们则是震惊于有外人能直接越过外墙,心中又后悔竟然将小姐们带到了园子里,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谁能担待得起
“其实私奔并不算什么。”
少年摊开手道“哪怕私奔之后又反悔也没事,感情这事总该是互相的,然而若是仗着对方脾气好,将人开罪得太过狠厉,就该付出代价了。”
两个小姑娘不过八九岁模样,最初都听得有些似懂非懂,很快却又露出深思之色,接着竟有些了然。
在那些仆妇即将出声呵斥时,远处倏然传来一声震天巨响
地面在颤抖,园中树木摇晃,碎雪簌簌落下。
游廊的栏柱甚至绽开了裂痕,两个小姑娘尖叫起来,附近的人都没有站稳,几个仆妇脚下不稳滚作一团。
黑衣少年倒是稳稳当当站在花园里,他还抬着头向府邸中央方向看去,仆妇们爬起身来,不由循着他的目光扭头。
一道骇人的火焰光柱冲天而起,火光直入云霄,仿佛将天幕都撕裂开来。
府邸的结界轰然破碎,无形的屏障显现出来,金色光壁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痕,然后噼里啪啦地化为无数破裂的碎片。
中央那一座华丽的正堂,已被围在熊熊烈焰之中,楼阁倾倒坍塌,时不时传出阵阵尖叫。
两个小姑娘皆有练气境修为,她们眼神不错,依稀可见空中浮着一道红影。
那人似乎穿了一身红衣,手边还燃烧着一道璀璨的火色流光,一道道火焰凝成的光箭在周围飞旋。
几道微弱的剑光从地面射去,尚未贴近她身边,就无力地溃散开来。
有个仆妇忍不住抬手在额头抹了一把,指间竟沾满了汗水,“这这是”
“两位小姐和家主的感情可深厚么”
黑衣少年目光一转,神情淡淡地道,“若是有人杀了你们的父亲,你们是否会去寻那人报仇呢”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其中一个小姑娘壮着胆子道“你和父亲有仇吗”
少年沉吟一声,不置可否地道“我已经好久不曾挨过巴掌了,那事若是也算他一份,自然是有仇的。”
小姑娘竟然眼睛一亮,目中旋又露出几分恨意,“他将我们的娘抢进府里,后来大夫人将娘毒死,他却只处置了几个下人了事,如今只想着将我们卖进不知哪户人家罢了,为他报仇我们只恨没有这个爹罢了。”
另一个小姑娘也咬唇道“这位大仙若是能顺便将李氏那贱妇做掉,我姐妹二人愿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旁边的仆妇有的目瞪口呆,有的眼珠子乱转,还有的连忙劝阻,说她们年纪还小不懂事,大夫人一向对她们如亲生儿女云云。
两个小女孩满脸轻蔑。
韩曜一愣,才意识到,先前这两人娇憨可爱的样子怕都是装出来的,其实她们什么都明白。
“两位陆姑娘芳龄几何”
两个小姑娘倒是答得利索,一个十岁一个十二岁,只因修炼得太早,所以生长迟缓。
“父亲想将我们姐妹嫁给陈掌门之子”
“那小子如今才六岁,故此我们长得慢些也不要紧,尤其要让陈掌门看看我们天赋不差。”
两人一人一句,说到嫁娶之事也满脸平静,并无丝毫羞意。
仆妇在旁边欲言又止,两个姑娘只冷笑,“他将我们当做货物,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韩曜听明白了。
他目光一转,冷笑一声,“我懂了,那李氏听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哼,你们这些正道人士一向道貌岸然,内里竟干些丧尽天良之事,本座今日就帮你们一趟。”
少年一边说着,周身腾起了漆黑的烟雾,带着浓浓的不详的阴邪气息。
话音落下,他已经消失在原地。
两个小姑娘睁大眼睛。
她们心中被恐惧笼罩,甚至呼吸都有些不畅,体内循环的微薄灵力更是瞬间被打散。
仆妇们没有修为,此刻更是双膝发软,有的直接昏了过去,有的瘫倒在地上,两股战战。
过了片刻,两位陆小姐方喊出声来,“竟是魔修”
“不知是哪个门派的”
此时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呛人的焦糊气息冲进咽喉。
周遭气温骤升。
两个小姑娘都忍不住,热得纷纷脱了外衣,正想喊人离开,空中一道黑影闪过。
年纪大些的下意识伸手,将那东西接了过来。
“啊”
她尖叫一声,将手中血淋淋的脑袋丢开。
正是李氏死不瞑目的头颅。
那黑衣魔修少年立在墙上,远远向她们比了个手势,“人不是我杀的,我只负责将脑袋给你们看一眼罢了。”
说完就消失了。
她们对视一眼,默默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地朝府邸中央、那被大火淹没的正堂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韩曜确实没来得及动手杀人。
陆家家主也只是元婴境,而且修为是用灵丹堆起来的,底子薄弱不说,灵力也不够深厚,手中的法器也经不起灵犀一击之力,瞬间碎成了渣。
李氏作为正妻也住在正堂,那时已提着剑冲了出去。
苏旭闪到一边,冷冷说自己是来寻仇的,闲杂人等滚开还可以留下一命。
谁知李氏破口大骂,说她必然是苏云遥的小贱种,早就不该留下那姓苏的性命
话未说完,脑袋就飞了。
韩曜赶到的时候,从地上拎起脑袋,在苏旭莫名其妙的目光里,说了句有用,便转身走了。
很快,陆家闹出如此巨大的动静,整个金湖城都被惊动了,大大小小的门派都遣人来查探。
因为结界已经破碎,大家都如入无人之境,华美的府邸上空悬浮着数十道身影,踩着飞剑的修士们来来回回。
陆家分家还有些金丹境以上的高手,此时大多都身受重伤,倒是也有能出来主持局面的。
这些人都和家主关系不好,方才直接躲起来没参与战斗,此时无比庆幸刚刚的决定那女人实在太厉害了,竟无人是她一合之敌,而且她还有个同伙从头到尾都没出手呢。
不多时,又有传言流传出来。
是两个魔修前来寻仇的
这话很快就在城中茶楼酒馆里传遍了,许多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说那两个魔门修士,一男一女,都生得龙章凤姿非比寻常,据说早年被家主和家主的妹妹玉桂仙君得罪狠了,如今前来报复。
具体细节如何,又有五花八门的版本。
有说被骗财骗色的,有说是父辈的仇怨,还有的干脆说那两个魔修也是陆家人,只是被陆家家主夫人李氏害死了小妾母亲,家主本人又装聋作哑,两人潜心学艺数十载,如今终于回来报仇雪恨。
最后这版本更让平民百姓们激动。
一时有人声讨尸骨未寒的李氏,一时有人又将他们骂成狼心狗肺的孽畜,说陆家好歹对他们有生养之恩云云。
人们为了这虚假的传言吵得不亦乐乎。
各种流言风一般传向整个雍州。
两个莫名被编成兄妹的“魔修”,此时早已远离了这是非之地。
他们正在北上,前往白沙城。
苏旭通过玉简和慕容遥联系了一次,后者说师门传信任务不变,陆家这边他们会再派人来弄清当时的情况,务必还他们一个公道。
她对这句话嗤之以鼻,不过也还是没多说什么。
她其实也挺想去白沙城看看情况,再说陆家家主和陆月婵相继死在自己手中,暂时来说没有后顾之忧,也就同意在城外废墟边缘与他们会合。
百里苍山覆雪,天地间挂着白茫茫的帘幕,湖河宁静,水面冰冻三尺。
在咆哮的寒风中,一团团雪雾被吹过旷野,山丘间的白桦和雪松凄厉地摇摆着,压弯的枝干来回晃动,凝结的霜花碎雪抖落一地。
在这样的风雪中,修为低些的修士御剑都会变得有些困难,他们倒是没什么阻碍,苏旭甚至不止一次看到韩曜用出冰系法术。
自创的那种。
“你的灵力是否会受到气象影响呢”
她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韩曜其实也不太确定。
他作为自小生在荆州的南方人,头回见到这般惊艳的风雪,儿时在荆州度过的岁月里,偶尔确实有狂风骤雨,但那时他并无灵力
“我入门前曾在凌云城里测过天赋,他们用了聚灵阵。”
苏旭闻言不禁侧目。
早在他们离开宗门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件事,只是那时她的心情与此刻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第一次我测了全灵根。”
韩曜好像并未注意她的神情变化,自顾自地说道“廖老鬼给我传音,说这样不行,然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又听他们说唯有三灵根方有机会入门,结果不知怎么,聚灵阵坏了,那会儿天色本就阴沉,又下起了雨,窗外电闪雷鸣,我恍惚间有些说不清的想法,仿佛感觉到风雨雷电里蕴藏的某种力量”
他想了一会儿,却终究不知该如何形容,“我央求他们再测一次,谁知就莫名其妙地过了,但我一直知道我的灵力并不止风水雷三系,在执事堂那些日子,我也装成那样罢了。”
苏旭怔怔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是你先问的啊。”
韩曜有些莫名地回过头,接着又仿佛想到了什么,“你不是也让我知道了你的事吗。”
少年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若是关于我的过去,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随意问我便是,我必定知无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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