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1)
“Went down to the river Jordan”
(沿着约旦河走过)
“Where John baptised three”
(这曾是约翰为那三人受洗的地方)
车子在平稳的乡间公路上开过。
歌声从车窗里飘出去。
沿途只看得见漫无边际的玉米地,拔高的杆子摇晃着它们翠绿的身体,肥厚的叶子下飘着金色的穗须。
空气中隐约弥漫着湿润泥土的味道。
上午刚下过雨。
“When I walked the devil in hell”
(我唤醒地狱中的魔鬼)
“Said John ain't baptised me”
(告诉他约翰未曾替我受洗)
玉米的绿色波浪,这一头连到那一头。
风挥手,带着它们伏下身子。
比吉尔透过车子的后视镜,看向坐在后排的男孩。
他鼻子有点红,大概刚才又偷偷哭了。
“希德……关于你父母的事——我很抱歉,但是我希望你能够……想开点。”
“不要说这个。”
“……”
希德摇头,抬眼看向后视镜,一双被泪洗过的蓝眼睛又透又亮。
“我根本不想听这个。”
“抱歉。”
比吉尔有些匆忙地收回视线,沉默地看着前方笔直通畅的大路,有些懊悔自己刚刚说了那些话——简直是火上浇油。
“My soul ought to rise in heaven Lord”
(我的灵魂早就应该升入天堂)
“For the year when Jordan rolls”
(在约旦河不停翻滚的那些年里)
希德闭上眼。
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顺着脸颊一路滑到下巴,最后轻轻坠入他的衣领里去。
车窗外的风送来原始的自然气味,吹干了他脸颊上的泪痕。风低声呜呜地对他说着点什么私密话,而后伸手,轻佻地拨弄着他脸颊旁稍微有些长了的金色碎发。
他很美。
脆弱的,凄冷的,无依无靠的美。
比吉尔还未曾见过如他这般美的人。
尽管他还只是个少年,但那种刺透人心扉的美就已经让比吉尔感觉到了伤感——伤心于这样的美,他没有任何机会拥有。
车子在岔路口拐弯。
慢慢驶入一条乡间的普通小路,有些颠簸。
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狗,大声叫着跟在车后面一路跑,跑了几十米远的路后,又大声叫着跑了回去。
“你爷爷等了你很久。”
比吉尔又一次试图和希德聊天:“他在院子里种了很多的花,很漂亮,你应该会喜欢。”
希德没有应声。
他依然看向窗外,熟悉着这片陌生的土地。
每一户人家之间的距离都隔得很远。
绕过这一片田野,才能看见那一座白色房屋的房顶尖尖。
门口站着一个老人。
他在等。
希德等车子停稳后,走下车。
贝登看着他,抿着唇轻轻地摇了摇头,用那苍老的嗓音唤道:“希德——”
“……”
希德走过去,抱住贝登。
似倦鸟归巢般,他靠在贝登身上,闭着眼睛轻声问着——
“我还能去哪里?哪里是我的家?”
贝登闻言,哽咽地回答道:“Here.”
-
小镇上的中学教学条件一般,但却也是斯莫维尔附近最好的学校了。
农场里大部分的孩子都在这里读书。
贝登摘掉草帽,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口,礼貌地敲了敲门。
门打开。
“贝登?”
校长卡勒笑了一下,打过招呼,问道:“是来送,希德的对吧?”
贝登点点头。
卡勒请他进来,倒了杯速溶咖啡给他。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的——”
卡勒从贝登那里接过希德的学生档案,随手翻了翻,感叹道:“是个不错的学生啊,只是可惜发生了那样的意外……”
贝登闻言摇头,嘴唇上的胡子抖了两下,什么也没说。
“节哀顺变。”
“……”
忽然又有人急匆匆地敲了敲门,也不等卡勒说什么,就推开门走进来。
是学校新来的女老师。
似乎是发生了什么她没见过的大阵仗,她显得有些慌张。
“那边,那边……D班,又打起来了……”
卡勒闻言头疼地摸了摸太阳穴,跟贝登说了声“失陪”后,跟着女老师急忙走出去。
等卡勒和女老师走到D班,看到被暴力拆得七零八落的课桌时,他才发现这次的状况有那么点不一样。
至少以前打架的时候没有把桌子弄成这样。
他更头疼了。
“是谁在打架?”
他两手撑着腰,看了看一地的狼藉,又看了看站成一堆的一群学生。
“是谁?”
沉默。
没人说话,只是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靠墙站着角落的男孩身上。
男孩的衣服被扯得乱糟糟的。
“克拉克。”
卡勒无奈地看着角落里的男孩,问道:“你和谁打起来的?”
“……”
男孩抿着唇,抬起头,本来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又放弃了。
“还有谁?”
“我数到三——如果你们不说的话,所有人都得给我写一份检讨书。”
“还有科里。”
不知道是谁小声说了一句。
接着所有人都跟着说道:“对啊,还有科里,斯兰齐他们。”
科里和斯兰齐都是B班的人。
卡勒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女老师,示意她去把这两个人叫过来。
上课铃响了。
但是卡勒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让D班这节课的科任老师先回办公室休息。
然后他看着所有低着头的学生。
“既然能说,刚刚为什么不说?”
“……”
“你们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们的那些小心思,我全部都知道。”卡勒扯了个凳子坐下。
“我很失望,我没想到你们都是这样。”
女老师这时带着科里以及斯兰齐走过来。
他们脸上都带着青青紫紫的伤。
卡勒起身,抬手让克拉克和科里、斯兰齐站在一块。
科里慢吞吞地走过去,然后在卡勒看不见的地方,对克拉克露出了一个凶恶的眼神。
“贱狗,你还敢向卡勒告状?”——他的眼神仿佛是在说着这样的话。
“谁先动手的?”
卡勒站在他们面前,双手背在身后,问道。
没人说话。
卡勒这时突然笑了一下:“那看来,我不应该问你们。”
他转身,看向其他的学生。
“你们看到,是谁先动手的?”
先是沉默。
接着有人大声喊道:“克拉克!”
所有人附和起来:“对,是克拉克,是他先动的手,他还拆了桌子。”
卡勒看向克拉克。
“是你吗?”
“……”
克拉克低下头,什么也没说,不知道是不是默认了。
“为什么打人?”
卡勒背着手,问:“总得有个理由吧?”
克拉克思考了片刻,摇了摇头。
他什么都不想说。
卡勒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然后对着面前地三个男孩说道:“你们都跟我去办公室一趟,我要找你们家长好好谈谈。”
科里和斯兰齐对视一眼。
“……”
希德看着墙上的钟。
秒针一走一顿,一走一顿,就这样把希德生命里的五分钟走了过去。
对面的门终于打开了。
贝登拿着一沓资料走出来,递给希德。
他对希德说道:“我还要去你们校长那里再说一声,你在待会门口等一下,等我出来,我带你去班级上。”
希德抱着一堆资料,别扭地说道:“我自己去就行。”
贝登一愣,有些失落地说道:“你就当是,陪陪我吧。”
“……”
希德猛地偏开脸。
他忍住这不合时宜的落泪的冲动。
贝登带着希德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口,看见门是开着的。
他走进去。
而希德在门外的椅子上坐下,翻开一本资料看了看。
走廊的另一头传来脚步声。
一个高大的男人戴着一顶和贝登一模一样的帽子走过来,他身后跟着一个衣服乱糟糟的男孩。
在这安静且空荡荡的走廊上,男人说的那些话,希德听得一清二楚。
“我知道你很不甘心,但是克拉克,你——”
“……”
乔纳森这时忽然看到了坐在走廊长椅上的希德,于是及时止住声音。
“我知道你,你就是老安德利特的孙子吧?他给我看过你的照片——欢迎来到堪萨斯。”
面前的男人对着他挤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而希德呢——他只是平静地点点头,然后什么也没说。
乔纳森走进办公室。
不知道他们这些大人在里面聊了什么,希德等了很久,贝登也没有出来,倒是原本跟着乔纳森进去的男孩走了出来。
他似乎不敢和希德坐在一个长椅上,于是站在办公室的门口,后知后觉地开始整理他那乱糟糟的衣服。
两个人面对面,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克拉克忍不住开始打量对方。
老安德利特以前在农场聚会的时候,最喜欢炫耀他那个优秀的儿子,后来慢慢又变成炫耀孙子——也就是希德。
克拉克早就听过希德这个名字。
但是他从来不知道,希德是一个这样漂亮的和他同龄的男孩。
克拉克越看越紧张,干脆移开视线,盯着自己脱胶了的球鞋发呆。
盯了半天,目光又慢慢落到希德的鞋子上。
希德的鞋子很干净。
不像是新的,但就是穿得很干净。
视线往上。
希德因为坐下的动作,裤子稍稍上移,露出他那被白袜子裹住的脚踝。
连袜子也很干净。
或许这就是城市人。
希德的腿忽然一动。
克拉克连忙收回视线,站直身体,大脑嗡嗡作响。他太过于紧张,以至于没有发现办公室的门已经打开了。
贝登从门内走出来,淡淡地扫了门口的克拉克一眼,懒得打招呼。
“走吧,希德。”
希德从椅子上站起身,也没有在克拉克身上多浪费一秒钟他的时间,抱着资料跟在贝登身后离开了。
走廊上只剩下克拉克一个人。
突然间非常安静。
外面的天憋得发灰,似乎是又要下雨。
空气里酝酿着厚重的水汽,一点一点地堵塞住克拉克的所有感官。
那些干扰他的声音好像又卷土重来。
“克拉克。”
乔纳森忽然打开门,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说道:“进来吧。”
“……”
-
学校生活一如既往的无聊。
这周五是贝登最后一次接他回农场,往后的日子,希德坚持要自己往返学校。
“也不是不可以。”
贝登开着车,说道:“但是,希德,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
希德坐在副驾驶上,曲起腿踩在车座上,抱着一本艺术画集在看。
他嘴里喊着棒棒糖,说话的时候有些含糊。
“不要多管闲事,尤其是肯特家那个小子,离他远点。”
“谁?”
希德头也不抬地问。
“你第一天去学校的时候,在校长办公室门口看见的那个小子。”
希德思考了一下,摇头:“不知道。”
贝登点头:“对他不感兴趣最好,我告诉你,那家伙是个瘟星,你能离他多远就离多远,听到没有?”
“哦。”
希德敷衍道。
贝登叹气。
他一时间有些无力,他这几周被打击得体无完肤,真切地体会到了“衰老”的残忍。
“你知道的——希德,我已经很累了。我很害怕再失去你,因为我不能再体会一次那样的感觉,我会死的。”
“……”
希德没出声。
“我爱你。”
贝登眼含热泪,看着车子前方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
这里是他最后牵挂的土地。
而希德咬着下唇。
他深吸了一口气,闷闷地回答:“知道了。”
周末,贝登带希德去了玉米地。
希德第一次走进田里,有些无所适从,柔软温和的泥土地毫无脾气地被他踩着,深深下陷的感觉让希德很难有安全感。
他只是下去走了两步,就立马跑了回去。
贝登也没说什么。
让希德去田里只是让他玩玩,如果真的让他和农场里别的孩子一样下田帮忙,贝登倒是感觉有点违和。
希德这样的孩子,天生就不该干这些。
“会开车吗?”
“我还没到年龄呢。”
“这有什么,我们农场里的孩子,比你小的时候就开始学了。”
“……”对于自己不如他人的一面,希德选择闭口不谈。
希德和贝登坐在田野边上,看着面前绿油油的玉米杆子,听着鸡狗鸭鹅乱叫的声音,慢慢地感觉到困倦。
这里的生活很慢。
悠闲自在。
正巧比吉尔开着车路过。
他停下车。
“贝登?”
贝登回过头去,看见比吉尔靠在车窗旁探出头来,笑着问他:“来这闲逛啊?”
“带希德来看看。”
贝登懒洋洋地回答。
比吉尔是贝登的邻居,他们两家关系据说还不错。
“下午好啊,希德。”
比吉尔对希德打招呼。
“下午好。”希德的声音淡淡的,天然带着一种傲慢。
不过比吉尔并不在乎希德的冷淡或者说是傲慢,他跟贝登又聊了几句后,开车走了。
贝登等他走了一会,才偏过头来问:“你不喜欢他”
希德拨弄了一下头发,点点头。
“怎么了?”
“他看我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想睡我。”
希德冷笑,冲贝登了挑眉,然后又状似天真地歪着脑袋,说:“实在是太明显了,在开车接我过来的时候,一路上都看着我,我讨厌他的眼神。”
“令人作呕。”
他评价道。
贝登愣了一会。
然后气得脸都红了。
“别生气啊。”
希德拍了拍他,安慰道:“我不理他就是了。”
“……”
但是贝登还是闷闷不乐的。
一直到回家都没笑一下。
家里养了一只猫叫翡翠。
又白又胖,毛多还长,一对蓝绿色的眼睛在晚上的时候总是亮得吓人。
它很喜欢希德。
希德一进房间就被翡翠缠着喵喵叫。
他抬脚把翡翠轻轻踢开,扑到床上去,拿出放在枕头下面的游戏机开打。
贝登在楼下做饭。
被踢开的翡翠并不死心,然后不知天高地厚身体轻重的,一下跳到了希德的背上。
希德痛苦地叫了一声。
背要断了。
“走开!死肥猪!”
希德把猫丢到被子里裹起来只露出个头放在一旁,罚它看着自己打游戏一个小时。
翡翠喵喵叫了一会,慢慢地就安静了下来。
眯着眼睛睡着了。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就知道打游戏?]
“你给我的人设不就是这样?”
[你的人设是傲慢自负,不是网瘾少年,你能不能把握一下你的气质?到时候要是被世界线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你我就死一起。]
“知道了。”
[……]
希德抱着游戏机噼里啪啦一通乱打,死了以后还非让系统给他开挂。
系统忍辱负重给他开了挂。
“开挂好爽。”
希德喃喃自语。
一旁的小猫咪睁开眼看了他一下。
接着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太阳缓缓西落。
橙红的夕阳光辉洒满一屋。
希德的金发在这样的暖色调的光线下几乎要燃烧起来。
他放下游戏机,看向窗外。
游戏机里响着笨拙的特效音:
[Oh No——Game Over!]
系统无语了。
[你他妈开挂都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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