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钢铁(1)

    钢铁(1)

    “Went down to the river Jordan”

    (沿着约旦河走过)

    “Where John baptised three”

    (这曾是约翰为那三人受洗的地方)

    车子在平稳的乡间公路上开过。

    歌声从车窗里飘出去。

    沿途只看得见漫无边际的玉米地,拔高的杆子摇晃着它们翠绿的身体,肥厚的叶子下飘着金色的穗须。

    空气中隐约弥漫着湿润泥土的味道。

    上午刚下过雨。

    “When I walked the devil in hell”

    (我唤醒地狱中的魔鬼)

    “Said John ain't baptised me”

    (告诉他约翰未曾替我受洗)

    玉米的绿色波浪,这一头连到那一头。

    风挥手,带着它们伏下身子。

    比吉尔透过车子的后视镜,看向坐在后排的男孩。

    他鼻子有点红,大概刚才又偷偷哭了。

    “希德……关于你父母的事——我很抱歉,但是我希望你能够……想开点。”

    “不要说这个。”

    “……”

    希德摇头,抬眼看向后视镜,一双被泪洗过的蓝眼睛又透又亮。

    “我根本不想听这个。”

    “抱歉。”

    比吉尔有些匆忙地收回视线,沉默地看着前方笔直通畅的大路,有些懊悔自己刚刚说了那些话——简直是火上浇油。

    “My soul ought to rise in heaven Lord”

    (我的灵魂早就应该升入天堂)

    “For the year when Jordan rolls”

    (在约旦河不停翻滚的那些年里)

    希德闭上眼。

    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顺着脸颊一路滑到下巴,最后轻轻坠入他的衣领里去。

    车窗外的风送来原始的自然气味,吹干了他脸颊上的泪痕。风低声呜呜地对他说着点什么私密话,而后伸手,轻佻地拨弄着他脸颊旁稍微有些长了的金色碎发。

    他很美。

    脆弱的,凄冷的,无依无靠的美。

    比吉尔还未曾见过如他这般美的人。

    尽管他还只是个少年,但那种刺透人心扉的美就已经让比吉尔感觉到了伤感——伤心于这样的美,他没有任何机会拥有。

    车子在岔路口拐弯。

    慢慢驶入一条乡间的普通小路,有些颠簸。

    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狗,大声叫着跟在车后面一路跑,跑了几十米远的路后,又大声叫着跑了回去。

    “你爷爷等了你很久。”

    比吉尔又一次试图和希德聊天:“他在院子里种了很多的花,很漂亮,你应该会喜欢。”

    希德没有应声。

    他依然看向窗外,熟悉着这片陌生的土地。

    每一户人家之间的距离都隔得很远。

    绕过这一片田野,才能看见那一座白色房屋的房顶尖尖。

    门口站着一个老人。

    他在等。

    希德等车子停稳后,走下车。

    贝登看着他,抿着唇轻轻地摇了摇头,用那苍老的嗓音唤道:“希德——”

    “……”

    希德走过去,抱住贝登。

    似倦鸟归巢般,他靠在贝登身上,闭着眼睛轻声问着——

    “我还能去哪里?哪里是我的家?”

    贝登闻言,哽咽地回答道:“Here.”

    -

    小镇上的中学教学条件一般,但却也是斯莫维尔附近最好的学校了。

    农场里大部分的孩子都在这里读书。

    贝登摘掉草帽,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口,礼貌地敲了敲门。

    门打开。

    “贝登?”

    校长卡勒笑了一下,打过招呼,问道:“是来送,希德的对吧?”

    贝登点点头。

    卡勒请他进来,倒了杯速溶咖啡给他。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的——”

    卡勒从贝登那里接过希德的学生档案,随手翻了翻,感叹道:“是个不错的学生啊,只是可惜发生了那样的意外……”

    贝登闻言摇头,嘴唇上的胡子抖了两下,什么也没说。

    “节哀顺变。”

    “……”

    忽然又有人急匆匆地敲了敲门,也不等卡勒说什么,就推开门走进来。

    是学校新来的女老师。

    似乎是发生了什么她没见过的大阵仗,她显得有些慌张。

    “那边,那边……D班,又打起来了……”

    卡勒闻言头疼地摸了摸太阳穴,跟贝登说了声“失陪”后,跟着女老师急忙走出去。

    等卡勒和女老师走到D班,看到被暴力拆得七零八落的课桌时,他才发现这次的状况有那么点不一样。

    至少以前打架的时候没有把桌子弄成这样。

    他更头疼了。

    “是谁在打架?”

    他两手撑着腰,看了看一地的狼藉,又看了看站成一堆的一群学生。

    “是谁?”

    沉默。

    没人说话,只是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靠墙站着角落的男孩身上。

    男孩的衣服被扯得乱糟糟的。

    “克拉克。”

    卡勒无奈地看着角落里的男孩,问道:“你和谁打起来的?”

    “……”

    男孩抿着唇,抬起头,本来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又放弃了。

    “还有谁?”

    “我数到三——如果你们不说的话,所有人都得给我写一份检讨书。”

    “还有科里。”

    不知道是谁小声说了一句。

    接着所有人都跟着说道:“对啊,还有科里,斯兰齐他们。”

    科里和斯兰齐都是B班的人。

    卡勒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女老师,示意她去把这两个人叫过来。

    上课铃响了。

    但是卡勒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让D班这节课的科任老师先回办公室休息。

    然后他看着所有低着头的学生。

    “既然能说,刚刚为什么不说?”

    “……”

    “你们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们的那些小心思,我全部都知道。”卡勒扯了个凳子坐下。

    “我很失望,我没想到你们都是这样。”

    女老师这时带着科里以及斯兰齐走过来。

    他们脸上都带着青青紫紫的伤。

    卡勒起身,抬手让克拉克和科里、斯兰齐站在一块。

    科里慢吞吞地走过去,然后在卡勒看不见的地方,对克拉克露出了一个凶恶的眼神。

    “贱狗,你还敢向卡勒告状?”——他的眼神仿佛是在说着这样的话。

    “谁先动手的?”

    卡勒站在他们面前,双手背在身后,问道。

    没人说话。

    卡勒这时突然笑了一下:“那看来,我不应该问你们。”

    他转身,看向其他的学生。

    “你们看到,是谁先动手的?”

    先是沉默。

    接着有人大声喊道:“克拉克!”

    所有人附和起来:“对,是克拉克,是他先动的手,他还拆了桌子。”

    卡勒看向克拉克。

    “是你吗?”

    “……”

    克拉克低下头,什么也没说,不知道是不是默认了。

    “为什么打人?”

    卡勒背着手,问:“总得有个理由吧?”

    克拉克思考了片刻,摇了摇头。

    他什么都不想说。

    卡勒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然后对着面前地三个男孩说道:“你们都跟我去办公室一趟,我要找你们家长好好谈谈。”

    科里和斯兰齐对视一眼。

    “……”

    希德看着墙上的钟。

    秒针一走一顿,一走一顿,就这样把希德生命里的五分钟走了过去。

    对面的门终于打开了。

    贝登拿着一沓资料走出来,递给希德。

    他对希德说道:“我还要去你们校长那里再说一声,你在待会门口等一下,等我出来,我带你去班级上。”

    希德抱着一堆资料,别扭地说道:“我自己去就行。”

    贝登一愣,有些失落地说道:“你就当是,陪陪我吧。”

    “……”

    希德猛地偏开脸。

    他忍住这不合时宜的落泪的冲动。

    贝登带着希德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口,看见门是开着的。

    他走进去。

    而希德在门外的椅子上坐下,翻开一本资料看了看。

    走廊的另一头传来脚步声。

    一个高大的男人戴着一顶和贝登一模一样的帽子走过来,他身后跟着一个衣服乱糟糟的男孩。

    在这安静且空荡荡的走廊上,男人说的那些话,希德听得一清二楚。

    “我知道你很不甘心,但是克拉克,你——”

    “……”

    乔纳森这时忽然看到了坐在走廊长椅上的希德,于是及时止住声音。

    “我知道你,你就是老安德利特的孙子吧?他给我看过你的照片——欢迎来到堪萨斯。”

    面前的男人对着他挤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而希德呢——他只是平静地点点头,然后什么也没说。

    乔纳森走进办公室。

    不知道他们这些大人在里面聊了什么,希德等了很久,贝登也没有出来,倒是原本跟着乔纳森进去的男孩走了出来。

    他似乎不敢和希德坐在一个长椅上,于是站在办公室的门口,后知后觉地开始整理他那乱糟糟的衣服。

    两个人面对面,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克拉克忍不住开始打量对方。

    老安德利特以前在农场聚会的时候,最喜欢炫耀他那个优秀的儿子,后来慢慢又变成炫耀孙子——也就是希德。

    克拉克早就听过希德这个名字。

    但是他从来不知道,希德是一个这样漂亮的和他同龄的男孩。

    克拉克越看越紧张,干脆移开视线,盯着自己脱胶了的球鞋发呆。

    盯了半天,目光又慢慢落到希德的鞋子上。

    希德的鞋子很干净。

    不像是新的,但就是穿得很干净。

    视线往上。

    希德因为坐下的动作,裤子稍稍上移,露出他那被白袜子裹住的脚踝。

    连袜子也很干净。

    或许这就是城市人。

    希德的腿忽然一动。

    克拉克连忙收回视线,站直身体,大脑嗡嗡作响。他太过于紧张,以至于没有发现办公室的门已经打开了。

    贝登从门内走出来,淡淡地扫了门口的克拉克一眼,懒得打招呼。

    “走吧,希德。”

    希德从椅子上站起身,也没有在克拉克身上多浪费一秒钟他的时间,抱着资料跟在贝登身后离开了。

    走廊上只剩下克拉克一个人。

    突然间非常安静。

    外面的天憋得发灰,似乎是又要下雨。

    空气里酝酿着厚重的水汽,一点一点地堵塞住克拉克的所有感官。

    那些干扰他的声音好像又卷土重来。

    “克拉克。”

    乔纳森忽然打开门,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说道:“进来吧。”

    “……”

    -

    学校生活一如既往的无聊。

    这周五是贝登最后一次接他回农场,往后的日子,希德坚持要自己往返学校。

    “也不是不可以。”

    贝登开着车,说道:“但是,希德,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

    希德坐在副驾驶上,曲起腿踩在车座上,抱着一本艺术画集在看。

    他嘴里喊着棒棒糖,说话的时候有些含糊。

    “不要多管闲事,尤其是肯特家那个小子,离他远点。”

    “谁?”

    希德头也不抬地问。

    “你第一天去学校的时候,在校长办公室门口看见的那个小子。”

    希德思考了一下,摇头:“不知道。”

    贝登点头:“对他不感兴趣最好,我告诉你,那家伙是个瘟星,你能离他多远就离多远,听到没有?”

    “哦。”

    希德敷衍道。

    贝登叹气。

    他一时间有些无力,他这几周被打击得体无完肤,真切地体会到了“衰老”的残忍。

    “你知道的——希德,我已经很累了。我很害怕再失去你,因为我不能再体会一次那样的感觉,我会死的。”

    “……”

    希德没出声。

    “我爱你。”

    贝登眼含热泪,看着车子前方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

    这里是他最后牵挂的土地。

    而希德咬着下唇。

    他深吸了一口气,闷闷地回答:“知道了。”

    周末,贝登带希德去了玉米地。

    希德第一次走进田里,有些无所适从,柔软温和的泥土地毫无脾气地被他踩着,深深下陷的感觉让希德很难有安全感。

    他只是下去走了两步,就立马跑了回去。

    贝登也没说什么。

    让希德去田里只是让他玩玩,如果真的让他和农场里别的孩子一样下田帮忙,贝登倒是感觉有点违和。

    希德这样的孩子,天生就不该干这些。

    “会开车吗?”

    “我还没到年龄呢。”

    “这有什么,我们农场里的孩子,比你小的时候就开始学了。”

    “……”对于自己不如他人的一面,希德选择闭口不谈。

    希德和贝登坐在田野边上,看着面前绿油油的玉米杆子,听着鸡狗鸭鹅乱叫的声音,慢慢地感觉到困倦。

    这里的生活很慢。

    悠闲自在。

    正巧比吉尔开着车路过。

    他停下车。

    “贝登?”

    贝登回过头去,看见比吉尔靠在车窗旁探出头来,笑着问他:“来这闲逛啊?”

    “带希德来看看。”

    贝登懒洋洋地回答。

    比吉尔是贝登的邻居,他们两家关系据说还不错。

    “下午好啊,希德。”

    比吉尔对希德打招呼。

    “下午好。”希德的声音淡淡的,天然带着一种傲慢。

    不过比吉尔并不在乎希德的冷淡或者说是傲慢,他跟贝登又聊了几句后,开车走了。

    贝登等他走了一会,才偏过头来问:“你不喜欢他”

    希德拨弄了一下头发,点点头。

    “怎么了?”

    “他看我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想睡我。”

    希德冷笑,冲贝登了挑眉,然后又状似天真地歪着脑袋,说:“实在是太明显了,在开车接我过来的时候,一路上都看着我,我讨厌他的眼神。”

    “令人作呕。”

    他评价道。

    贝登愣了一会。

    然后气得脸都红了。

    “别生气啊。”

    希德拍了拍他,安慰道:“我不理他就是了。”

    “……”

    但是贝登还是闷闷不乐的。

    一直到回家都没笑一下。

    家里养了一只猫叫翡翠。

    又白又胖,毛多还长,一对蓝绿色的眼睛在晚上的时候总是亮得吓人。

    它很喜欢希德。

    希德一进房间就被翡翠缠着喵喵叫。

    他抬脚把翡翠轻轻踢开,扑到床上去,拿出放在枕头下面的游戏机开打。

    贝登在楼下做饭。

    被踢开的翡翠并不死心,然后不知天高地厚身体轻重的,一下跳到了希德的背上。

    希德痛苦地叫了一声。

    背要断了。

    “走开!死肥猪!”

    希德把猫丢到被子里裹起来只露出个头放在一旁,罚它看着自己打游戏一个小时。

    翡翠喵喵叫了一会,慢慢地就安静了下来。

    眯着眼睛睡着了。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就知道打游戏?]

    “你给我的人设不就是这样?”

    [你的人设是傲慢自负,不是网瘾少年,你能不能把握一下你的气质?到时候要是被世界线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你我就死一起。]

    “知道了。”

    [……]

    希德抱着游戏机噼里啪啦一通乱打,死了以后还非让系统给他开挂。

    系统忍辱负重给他开了挂。

    “开挂好爽。”

    希德喃喃自语。

    一旁的小猫咪睁开眼看了他一下。

    接着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太阳缓缓西落。

    橙红的夕阳光辉洒满一屋。

    希德的金发在这样的暖色调的光线下几乎要燃烧起来。

    他放下游戏机,看向窗外。

    游戏机里响着笨拙的特效音:

    [Oh No——Game Over!]

    系统无语了。

    [你他妈开挂都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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