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承舟眸子的颜色很浅,倒映出来的人影不甚清晰。
江煜一仰头便能对上那双细长凤眼,禹承舟明显失了神,鸦色睫羽微颤,眉头痛苦地蹙起,双唇抿得过于用力而失了血色,肤色胜雪,整张脸呈现着刚刚逃离梦魇的惊悸,即便如此仍然是美如琢玉。
他也不是不能理解,为何原书中那么多人对这张脸趋之若鹜,飞蛾扑火。
江煜也不催促,任凭剑锋悬于自己眉梢,他的手搭在禹承舟的手背上安抚似地轻拍了几下,见他并不抵触,又缓缓地反握住。
他的体温总是要比禹承舟高一点,掌心传递过去的是温热的。
那双眼睛一点一点回过神来,禹承舟如此虚弱的时候并不多。
他自觉失态,迅速收了剑,后移几下,靠坐回树干旁。
“抱歉。”声音沙哑,情绪低沉,一反昨日的又拽又横。
江煜摸了摸眉间,自己默默坐了起来,靠近了几分,“你也会做噩梦吗?”
他小声地自言自语:“我小时候经常被魇住,鬼压床……你可能听不懂,就是,沉浸在一片黑色虚无中怎么也挣脱不了,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醒不过来,我的噩梦中通常什么都没有。找人看过了都说没什么解决办法,兄长便一整宿一整宿地守在我床边,觉得不对就立马抱住我,让我即便身处虚无也能感觉到有人还在身边,你也可以试着下次找人这样唤醒你。”
“嗯,你兄长挺好的。”
江煜一愣,轻轻笑了,原来他真的在听。
禹承舟整了整衣摆,想要起身。
江煜突然想起,昨晚禹承舟身上似乎也是湿着的,不知道是不是入了温池,那软骨散会不会也影响到他,便连忙伸手想要扶他一把,“还好吧,昨夜水里的药是软骨散。”
禹承舟轻笑一声,避开了他的手,“是吗,可你的症状真的不是双修助兴药吗?”
江煜黑了脸,这人真是好不过三秒,用不着同情!
禹承舟微微俯身捻起了江煜额间的一片槐花瓣,“起这么早找我做什么?”
这还早?
江煜努力维持表情:“我是外门弟子,进不了藏书阁,劳烦云凛君稍微安排一下,我想进去学习。”
“学习?然后呢。”
“然后参加宗门内试。”
“参加宗门内试,然后呢,拜师,拜我?”
然后自然是想办法消除魔气,尽早下山。江煜轻轻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禹承舟全当他是默认了,扬了扬唇角,好心提醒:“藏书阁的讲座没什么用,你若想尽快提升修为,通过内试,不如呆在漓阳峰修行便好。”
青漓宗除了漓阳峰之外,宗门上下戒律森严,修行刻苦。藏书阁的早修通常是在寅时三刻开始,由云凛君兼领负责。不过自从制作了那个逼真无比的幻象,他本人乐得清闲,也不常前往了。
江煜一再要求,禹承舟便更了衣,带他御剑回了青漓宗的主峰。
两人刚到殿外,只听藏书阁殿内一阵热闹,不过今日不是朗朗读书声,而是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威严有损,禹承舟神情顿时冷了下去,拂袖进了殿内。
大殿之上,云凛君的幻象还在投映,高挑俊朗的男子,一袭白衣,面色严肃,轻声诵着口诀。而与之相对的,底下众弟子乱成一锅粥,轻松散漫,随意走动,坏了阵型,围成了一个圈,你一言我一语。看起来就像是云凛君对这乱象视而不见,奈何不了他们。
场面万分滑稽。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禹承舟本人还是有着绝对威势,全场顿时鸦雀无声,三秒钟后众人归位,只是不少人的眼神还黏在大殿中央。
江煜跟在禹承舟的身后,默默收住了笑。
“回云凛君,藏书阁中央裂了个大洞,损毁得十分严重,弟子们都吓了一跳,就怕……”那弟子抬起眼皮望了望禹承舟,不敢再说下去了。
大殿的楠木地板并没有那么脆弱,可这坑竟成蜘蛛网状辐射裂开,直径达一丈长,最深的裂缝深不见底,不知有没有伤及大殿的主梁。
刚刚有人就在说,这力度非同小可,一定是个魔修干的,说不定是黯渺谷的人来报仇了,不过云凛君十年前可是亲自灭净了三千魔崇,眼下这么说岂不是要拂了云凛君的面子。
“是啊,这坑……”禹承舟当真走了上去,皱起眉头好似若有所思,末了,他瞥了瞥江煜的方向。
江煜轻咳了几声,转过头避开那目光。
禹承舟叹了口气,轻飘飘继续道:“好像也不怎么耽误你们早修吧。”
又是一阵岑寂,众人立马会了意,各就各位,端起经卷,有模有样地诵了起来。
江煜默默走到队尾,站到了池骁之后。
池骁有些诧异,回头瞪了江煜一眼,微微举起了手:“云凛仙君,这,这不合规矩吧,江煜还是外门弟子……”
他的声音不大,但足以引来前排众人的目光,江煜瞬间成为了焦点。
他们也连连低声附和。
不怪他们记性好,只是江煜这张脸过于出众,赖着云凛君的行为也过于奇葩,早就闻名宗门上下,收获众多厌恶嫌弃。
禹承舟从殿上走了下来,穿过众多白衣,停到江煜身旁。
他踱着步子,绕着江煜二人转了两圈,皱了皱鼻子,缓声道:“外门弟子犯错,当与内门同罚。”
这下子,池骁以及在场其他弟子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昨夜内门池骁与外门江煜于藏书阁内打架斗殴,公然损坏殿内陈设,好在你们樊翎师伯及时赶到,进行了严肃告诫,两人知错就改,但仍应按照门规,罚……”他扬了扬下巴,“罚每日早修后留下修理殿内破洞,修好为止。”
四下一片哗然,众人瞠目结舌。
这,这么大的洞不是魔修所为,竟是内门倒数第一,和外门倒数第一打架斗殴无意弄坏的,这,这得是什么样的打架斗殴啊……
顿时,他们盯着江煜的目光中又多了些戒备恐惧。
江煜也有些惊诧,没想到他会用这样的理由留下自己。他抬头正巧遇上禹承舟的目光,下意识轻轻点了点头。
池骁在心底默默捶胸顿足,后知后觉自己又说错了话,把自己赔进去了不说,还给了江煜听课的机会。
“怎么,今日的早修还未开始吗?”齐奕一边说着一边推门进来。一看到大殿里的禹承舟,他微微一愣,舒缓脸色,连语调都跟着不自觉上扬了几分,“首座。”
禹承舟没看他,兀自回了殿上。
齐奕经过江煜身旁的时候,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子,勾了勾手指,跟他使了个眼色,随后也连忙追着禹承舟回了殿上。
比起长得太过冷硬的禹承舟,众弟子显然更喜欢面相柔和秀气的齐奕,纷纷跟他打招呼,询问他这几年去南疆秘境修炼如何,齐奕心情不错,笑着一一回应。
齐奕今日前来,是为了宣布宗门内试之事。
所谓宗门内试,让内门外门弟子同台竞技,既是给了外门一个晋升的机会,也是对内门的进一步筛选考核。届时会制造出一个封闭的幻境,所有弟子进入其中,或组队团战或单打独斗,无须顾忌伤痛生死,试炼结束后,所有人自会完好复原。
青漓宗之所以能长期立于仙界宗门之首,其实也得益于内部残酷的竞争考验。
每年的秘境多有不同,有过南疆密林,有过北境雪原,多为条件恶劣蛮荒之地,而今年的是……
齐奕清了清嗓子:“老祖说今年题目暂不公布,诸位入场后自会明白。”
话音未落,众人讶然,连禹承舟也投去了问询的目光。
齐奕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今年由我负责考核,诸位作弊的小伎俩都还请收一收。另外还有……”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颔首一笑,望向江煜的方向,“这位,这位……”
底下有人小声提醒:“外门,江煜。”
“外门江煜品行端正,修行刻苦,特奖励今年提前入场权,以资鼓励,望众弟子向他学习。”
齐奕心中暗想,这江煜看起来就是个柔弱不经打的,为了让他能够过内试,自己也是不遗余力了。
其余众人既羡慕又迷惑,刚刚不还打架斗殴吗,怎么这一会儿功夫又品行端正了。
一整天林林总总的课程结束后,江煜当真留了下来,望着那破坑,默默思索着到底该怎么补,池骁也陪在一旁,不过他也没什么好办法,只是干站着,暗自祈祷江煜早一天补完,早一天离开藏书阁。
禹承舟上午就离开了,暮色四合之时转了回来,见江煜竟还在与破坑作斗争,他哑然失笑:“你还真打算填坑?”
江煜皱着眉回头瞧他一眼:“不然呢,这不是你布置的吗。”
“也不用你真补,一直补不好就可以一直呆在藏书阁,不正和了你的心意。”禹承舟很是受用,挑了挑眉,“他们都用过晚膳了,已经过了点,你不吃东西吗?”
吃什么?江煜怔忡片刻,摇了摇头,打算随便服用辟谷丹了事。
有了前几次经验,禹承舟已经知道跟这人沟通无用,直接将人拽上了剑,御剑离开了。
只剩下池骁艳羡地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埋怨樊翎师父什么时候能学学人家云凛君。
剑直接飞向千阶山门的方向。
江煜蓦地瞪大了眼:“不行,我……不行。”携带魔气是过不去的。
禹承舟倒是神色轻松:“结界本就是我设立的,只要抓紧我就能过去。”他勾起了唇,突然故意松开了环绕江煜手臂,微微退了几寸拉开距离。
江煜无奈,只得自己靠过去,隔着两层袖袍主动握住了他的手臂。
“带你下山看看可以,但你既是青漓宗弟子,又有修魔嫌疑,我不能擅作主张放你离开。”禹承舟干脆给他的双手加了道束缚咒。
江煜此时一心期待着下山,别无他求,痛快地点了点头。
果然有了禹承舟陪同,此次下山畅行无阻,几乎感觉不到那层光界的存在,再睁开眼,已是山下小镇,屋舍楼宇连成一片,炊烟渺渺,集市街头华灯初上。
江煜哪见过这阵势,新奇极了,眼睛也亮了亮。
剑甫一落地,不顾双手还被束缚在身后,他便急着趁兴而行,沿着街头乱逛了几步。
原主的生活本就该是这样的,散漫无为,生于小镇,长于街边,茶余饭后悠闲消遣,游历山水增进见闻,最后再觅得一良配。可他却为了那么一个够不着的仙君,入了青漓宗,死于青漓宗,想到此,江煜微微皱眉,为原主叹不值。
“够不着”的仙君此时正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双手抱臂,紧抿双唇,默默观察着他的每一反应。
“如果我松开手,你还会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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