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后便是元宵,到了二月里,最兴盛的节日便是“二月初二龙抬头”了。按着习俗,传说龙头节起源于伏羲氏时代,伏羲“重农桑,务耕田”,每年二月初二“皇娘送饭,御驾亲耕”。
到了皇上当政的时候,也极为重视。这一日便与皇后去先农坛祭祀。回来时皇后兴致颇高,便命人在长春宫中置办了家宴邀请皇帝一同迎春相贺。皇后自爱子早夭之后,一直郁郁寡欢,甚少有展露欢颜的时候,此次主动相邀,皇上也觉得皇后难得有这样的情致,便也答允了,又让御膳房做了许多皇后爱吃的菜送去。皇上如此重视,嫔妃们哪有不趋奉之理,于是便由慧贵妃起了个头,遍邀了宫中嫔妃一起为皇后迎春纳福,如此热热闹闹的,竟也成了一个小小的家宴。
皇后的席位摆放于皇上身侧,底下嫔妃左侧自慧贵妃起,依次为娴妃、嘉贵人、舒贵人、庆常在、婉常在。右侧首位为纯妃,往下依次是玫嫔白蕊姬、海贵人、慎贵人、秀常在。
太后虽未亲至,却也让福珈封了一大屉子的阿胶核桃膏给皇后补益元气,并另赠了两把童子如意,以盼皇后早日再生皇子。
这样的心意,皇后自然是感激涕零。连着皇帝在座,亦不免触动了情肠,柔声道,“皇后放心,以后除了初一十五,逢十逢五的日子朕都会来陪伴皇后,希望皇后能再为朕添一个嫡子。”
皇帝深以自己是庶出为恨,一心盼望得个嫡子,所以虽然有了大阿哥、三阿哥和四阿哥,并且海兰有孕,还是不能弥补他一心的向往。所以失去端慧太子,于一向宠遇不多的皇后而言,可以说是大不幸,亦可谓是幸事。
皇上赠予皇后的迎春礼是一盒东海明珠,皇后忙起身谢过道,“明珠矜贵,何况是一盒之数,臣妾想到采珠人的辛苦,不敢妄受。”
皇上握住她的手道,“朕知道你一向节俭惯了,不喜奢华。可这东海明珠再珍贵难得,也比不上你在朕心中的分量啊。”这样的话,皇后哪怕一向注重仪容,也不觉触动了眼底的泪光,她含泪谢过。皇帝又吩咐李玉将赠予嫔妃们的迎春礼也送至各人手中。慧贵妃率先打开,却见里头是一颗与皇后相同的东海明珠。慧贵妃娇嗔道,“皇上好偏心,给皇后娘娘的是整整一盒,给咱们的却只有一颗,到底皇上还是最心疼娘娘的。”
皇上笑道,“给你们的虽然少,但也是朕待你们的一番心意。”
白蕊姬打开锦盒一看,果然光华璀璨,硕大浑圆一颗,胜过烛火明灿。等到慎贵人打开时,她身边的秀常在忽然“哎哟”一声,掩口笑道,“咱们的都是东海明珠,慎贵人你这锦盒里的是什么呀?”话音一落,众人纷纷探头去看,却是鲜红的粉末状的东西。慎贵人这些日子一直病着,人成了干瘦一把,重重胭脂施在脸上,此时一见此物,脸色更是青灰交加,与面上的胭脂格格不入,人也有些发颤了。
倒是海贵人先认出了此物,登时神色大变,立刻转头看着皇上道,“皇上!这个脏东西就是害臣妾孩儿的朱砂!”皇后一脸忧心地看着海贵人,温和嘱咐,“海贵人,你别着急,且慢慢听皇上问话。”
慎贵人闻言一凛,立刻跪下,颤声道,“皇上,朱砂有毒,您赐臣妾这个做什么?”她勉强笑道,“莫不是放明珠的小公公们错了手,错给了臣妾了?”
皇上举盏在唇边闲闲啜饮,慢条斯理道,“既然是给你的,自然不会错。朱砂有毒,遇热可出水银。这样好的东西,朕赏赐给你,端然不会有错,也最合你了。”
慎贵人吓得眼珠子也不会动了,勉强笑道,“皇上怎么给臣妾这个?臣妾……实在是不懂。”
皇上眼也不抬,只吩咐毓瑚道,“毓瑚,你来说。”
毓瑚垂手肃然道,“是。奴婢按着皇上的吩咐,去查当年仪嫔娘娘皇嗣受损有关之事。当日指证娴妃娘娘的小禄子已死,但他的兄弟,从前伺候娴妃娘娘的小福子还活着,被罚去瓮山铡草,另一个小安子一直发落在皇陵做苦役,早已被折磨得只剩下半条命。奴婢派人出宫去他们家乡查问,看到小福子与小安子家中很是富裕,不仅有三进的院子,还买了良田百亩。而这些银子,都是慎贵人拨的。”
阿箬浑身发颤,求救似的看着慧贵妃,慧贵妃只是一无所知般别过脸去,仿若没看见一般。
皇上悠悠道,“当年除了小禄子和小安子,便是你指证娴妃最多,如今,你可有话说么?”阿箬连忙跪到皇帝下首道,“皇上,臣妾冤枉,臣妾没有做过!臣妾和小禄子小安子本无什么来往,他们家里买田地建房舍的事,臣妾更是一无所知。”
毓瑚又道,“奴婢去问过小安子,才知当日他说娴妃与他讨要朱砂一事,也是慎贵人嘱咐他做的。”
阿箬急切道,“臣妾实在是冤枉,臣妾早听说小安子在慎刑司服役时哑了喉咙,再不能说话了,如何还能说是臣妾指使他的?”
她情急之下喊了出来,哪知话音未落,皇后已经厌弃地闭上了眼睛,而皇上唇边却笑意渐露。如懿扬了扬眉毛,缓声道,“任何人入慎刑司,慎刑司自然有记档。本宫前些日子无意中翻阅过慎刑司的记档,并无任何你或者你宫中人出入的记录。本宫倒是很想知道,慎贵人你是如何得知小安子哑了喉咙再不能说话了的?”
阿箬神色剧变,嘶哑着喉咙道,“臣妾、臣妾也是听说。”
皇上饶有兴味道,“你是听谁所说,不妨说来听听。”
阿箬支支吾吾道,“臣妾也只是听说而已。至于是谁,听过早就忘了。可比不得娴妃心思细腻,连慎刑司的记档都会去查来细看。”
如懿的目光徐徐扫过她的面庞,含笑道,“本宫当然会看,也会去查。因为从本宫被冤枉那一日开始,就从未忘记过要洗雪冤仇。”
阿箬狠狠道,“娴妃娘娘自己做的事自己明白。”
如懿微笑道,“这句话说与你自己听,最合适不过。”
皇上的语气虽淡漠,却隐然含了一层杀意,“那么慎贵人,既然当年你自己亲眼所见娴妃如何加害仪嫔,自然日夜记得,不敢淡忘。那么还是你自己再说与朕听一遍吧,让朕也听听,当年的事到底是如何?”言罢,转头吩咐李玉,“当年慎贵人还是娴妃的侍女,她们的供词你都是记下了的吧?朕也很想知道,时隔三年,慎贵人是否还能一字不漏,句句道来?”
阿箬急得乱了口齿,拼命磕头道,“皇上,皇上,当年的事太过可怖,臣妾逼着自己不敢再想不敢再记得。奴婢只记得娴妃是如何在炭盆和饮食里掺的朱砂,至于细枝末节,奴婢实在是不记得了。”
“荒唐!”白蕊姬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当年你口口声声描述娴妃如何害了仪嫔腹中的孩子,细枝末节无一不精,如何今日却都不能一一道来?可见你当日撒谎,所以这些话都没往心里去!”又看向皇上道,“皇上,此贱婢满口谎言,到了今时今日,嘴里竟还无一句真话,皇上定不能轻纵她!”
皇上道,“朕今日查问,便是要让她给朕说个清楚!”
海兰支着腰慢悠悠道,“当年皇后娘娘派侍女素心带人搜查延禧宫,是阿箬拦着不让搜寝殿才惹得人疑心。后来便在娴妃寝殿的妆台屉子底下找到了一包沾染了沉水香气味的朱砂,才落实了娴妃的罪过。臣妾一直在想,娴妃若真做了这样的事,她既然买通了小禄子和小安子,那么她取朱砂有何难,为何一定要放在自己寝殿的妆台屉子底下?如果那包朱砂娴妃真的是不知情,谁又能随意出入她的寝殿,而且能放了那么久,以至于沾染沉水香的气味也不被娴妃发觉呢?”
舒贵人亦鄙夷道,“那么只能是娴妃的近身侍婢了。”她夹了一筷子菜吃了,看着阿箬道,“看来这样的事,除了当日的慎贵人,也没有旁人可以做到了。”
嘉贵人厌恶地摇头道,“当日言之凿凿,今日慌不择言。皇上,慎贵人实在是可疑呢。莫不是娴妃这些年在冷宫屡屡被害,也是慎贵人想要灭口?”
皇帝眼底的厌弃已经显而易见,他紧握着手中的酒盏,森冷道,“你当年的告发关系着朕的嫔妃和皇儿的性命,如今又涉嫌在冷宫加害娴妃,今日你不说实话,朕便让你尝尝方才赏你的朱砂的滋味,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阿箬吓得面无人色,口中依旧喊冤。如懿望向她的目光漠然如冰,丝毫没有怜悯之意,继而向皇上道,“皇上,臣妾一直在想,阿箬并没有本事找来那么多朱砂,收买那么多人,一一布置得如此详细,布下天罗地网来冤害臣妾。她虽然一直有攀慕皇恩之心,但当时未必有一定要置臣妾于死地之心。臣妾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在幕后指使慎贵人!”
“慎贵人?”皇帝轻笑道,“这么多作孽的事,如果不是旁人指使她做的,就是她自己要谋害皇嗣。她哪里还配做朕的慎贵人,一直以来,她就只是你的侍婢。”
阿箬自知无望,求救似的看着慧贵妃,唤道,“贵妃娘娘……”
慧贵妃立刻撇清道,“你唤本宫又有何用?早知如此,就不该生那龌龊心思,免得自己的错,还要连累到家人!”
她话音方落,阿箬已然颓丧的倒在地上,她明白贵妃是在拿她的家人要挟于她,为了家人,唯有自己抗下这些罪过。又许是加之紧张与恐惧,一时竟晕了过去。
皇上见阿箬受不得刺激晕倒在地,便吩咐道,“今日是朕与皇后办的迎春家宴,原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只是朕看到皇后,便想起早夭的端慧太子,又想起仪嫔的孩子胎死腹中,死得不明不白,而海贵人也屡次险些受害,因此朕不能不细细查问。”
皇后听他提到二阿哥,亦不免伤感,“皇上与臣妾都为人父母,如何能不伤心?虽然这件事是在臣妾的迎春家宴上提起,但若能得个水落石出,也算是给臣妾最好的贺礼了。如今天色已晚,有什么事皇上也等明日再查问吧,折腾了这么久,还请皇上早点安歇才是。”
皇上颔首道,“朕原本想陪皇后一起,但今晚也没兴致了。李玉,起驾回养心殿。朕要好好静一静。”
李玉忙道,“请旨。阿箬该如何处置?”
皇上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带去养心殿偏殿,着人看着她,不许她寻短见或是旁的什么缘故死了。”这句话,分明是有深意的。慧贵妃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摸着袖口的苏绣花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嫔妃们见如此,便也告辞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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