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真相大白,嘉嫔降位

    启祥宫宾客盈门,正莺莺燕燕挤了满殿。因着嘉嫔在白蕊姬生产期间,暂代打理了几日宫务,膝下又有八阿哥,本人也是很得皇上宠爱,身边自然有一些人趋奉,如秀常在、揆答应之流。

    几人正吃茶说笑之际,骤然见了李玉前来,笑纹仍挂在唇边,“李公公怎的一阵风儿似的来了?”

    李玉拱手含笑,“娘娘知道,宫中出了皇贵妃私通之事,皇上大为不悦,所以要彻查此事。”

    嘉嫔道,“这是应当的。”

    李玉颔首,“娘娘明白就好。如今皇上说事涉法师,又有七宝手串为证,便要各宫都写下密宗七宝常用之物。此事既是娘娘最先得知,便从娘娘宫中而始。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李玉每说一句,嘉嫔的笑容便淡一分。她沉吟片刻,目光徐徐扫过身侧的贞淑,淡然笑道,“皇上既然这么说,本宫自然推脱不得。贞淑,你便去将合宫宫人都唤来吧。”

    然而,并没有谁的字格外像如懿的,倒是有一个宫人的字奇丑无比,扭扭曲曲。李玉何等机灵,便立刻提了这人来,正是嘉嫔身边的宫女贞淑。

    彼时,皇上正在翊坤宫中。贞淑颤巍巍跪在坐榻下,因她是跟嘉嫔从玉氏来的陪嫁,皇上对她也格外客气些,道,“这些字写得那么难看,可是你的手笔?”

    贞淑低着头畏惧道,“是。”

    李玉厉声喝道,“那这些年来写家书总是会的吧!玉氏的字虽然比满文汉文简单些,倒也不至于换种字就写得跟蚯蚓爬似的吧?!”

    贞淑嗫嚅着道,“宫里不许宫女识字写字,奴婢很久不写,也生疏了。”

    皇上笑了笑,眼中却如深渊寒冰一般,唤道,“李玉。”李玉即刻上前来,递上两颗珠子。皇上道,“那也无妨。这是朕赏你的玛瑙,你选一颗好的带回去串成链子戴着,也算是对你这么多年伺候嘉嫔的一点儿心意了。”

    贞淑不解其意,但见皇上这么吩咐,惶惑了许久,终于选出其中一颗较红的,欠身道,“奴婢谢皇上赏赐。”

    皇上瞥了贞淑一眼,定定道,“朕方才说错了,这两颗不是玛瑙,都是红玉髓而已。但无论是与不是,你要选上那么久,朕便知你不识红玉髓。你不能分辨二物,难怪连密宗七宝不用玛瑙而用红玉髓也不知道。”皇上沉下脸,“李玉,把贞淑送进慎刑司,换了惢心出来。告诉慎刑司,对贞淑哪里都能用刑,只不许伤了手,直到她能临摹出和皇贵妃一样的字来。”

    李玉忙答应着拖了贞淑出去了。皇上温然对如懿道,“如懿,今夜你好好儿歇息,明日是中秋,你是朕的皇贵妃,朕等着你来主持中秋家宴。”说罢,皇上便起身离去。

    仿佛不过一瞬,如懿又从地狱回到人世,回到她暂摄六宫的皇贵妃之尊。云端地狱两重辛苦,虚得一颗心仿佛落不到实处上。如懿来不及细细去分辨这其中的辛酸甘苦,只是一迭声向外道,“三宝,三宝!快去接惢心回来。”

    惢心是被放在春藤软围上被抬回来的,盖在她身上遮掩伤势的白布只有薄薄一层,早已被鲜血浸透。江与彬得了消息,一早便来到了翊坤宫,伴着如懿心急如焚,立在宫门口候了良久。惢心的神志尚且清楚,见了如懿,热泪滚滚而落,强撑着道,“主儿放心,慎刑司的人问不出奴婢什么。”

    如懿望着那触目惊心的血红,如何还答得出话来,唯有泪水潸然而落。才说完这一句,惢心就晕厥了过去。如懿只留了小宫女菱枝和芸枝在旁伺候惢心,检查伤势。惢心身上的衣裳不知积了多少层血水,混合着伤口的脓液,一层层黏在皮肉上,根本解不开来,轻轻一碰,便让昏迷中的惢心发出痛楚的□□。如懿知她必定是受了无数刑罚,一时也不敢乱碰,只得让芸枝端了温水进来,一点一点化开衣服上的血水,再用小银剪子将衣服小心剪开。见到惢心的身体时,所有人眼中都盛满了心疼和不忍,鞭笞和棍棒留下的纵横交错的痕迹遍布了惢心全身。

    如懿心痛如绞,只得忍了泪与恨,由着江与彬和几位太医来查验。待到月上中天,几位太医才忙完了出来回禀。江与彬走到她跟前,她强忍内心的酸楚道,“惢心到底如何?”

    江与彬痛心不已,“从伤痕来看,受过鞭刑、棍刑,十指也被上过夹棍,虽未伤及骨头,但惢心一个弱女子,却也经受了这些苦楚。不过好在这些伤虽然看着惨不忍睹,但许多都是表面伤,到底都还能治。只是关节处有些受损,往后阴雨天气只怕是都会痛痒,身子也要比常人更弱些,又因被关在慎刑司多日,身体受寒严重,只怕往后于生养上会较常人艰难些。不过微臣依旧感谢玫妃娘娘一早帮衬,否则惢心要受得罪想必远不止如此。”

    如懿虽明白,但心头依旧像被火舌滋滋地舔着,烫得皮肉焦裂,“她们想折磨的,哪里是惢心?恨不得加诸在本宫身上才痛快!”如懿深吸一口气,“你好好儿治着惢心,其余不要多想,要用什么尽管说,没有什么药是难得的,统统都用上去,务求还本宫一个好好儿的惢心。”

    江与彬沉声道,“是。微臣什么都不会多想,除了治好惢心,便是要害她的人受一样的苦楚才好。”他仰起脸,“还有一件事,无论往后惢心如何,微臣都想求娶惢心,照顾她一生一世。”

    如懿在感触中慨然落泪,“惢心性子要强,你肯,她未必肯。若是子嗣艰难,她如何会拖累你?”

    江与彬的声音沉沉入耳,叫人心生安稳,“微臣中意一人,不会因外界事物而改变。微臣定会悉心为惢心配制汤药调理身子,纵使微臣医术不精,无法让惢心再有子嗣,依旧可以过继。对于微臣来说,最要紧的便是惢心。”

    如懿微微笑了笑,“你肯,自然是好的。本宫也知道,惢心没有选错人。等本宫回过了皇上,定会给你一个答复。这些日子你便常来翊坤宫照顾惢心吧,玫妃那里本宫会去说。”

    江与彬答应着,躬身离去。

    次日便是中秋团圆夜宴。嫔妃们见如懿照常以皇贵妃身份主持宫仪,前日里趾高气扬的嘉嫔反而默默无声,一时也不敢多加揣测,只是如常般欢笑饮宴。皇上似是极高兴,对嫔妃们的欢声笑语殷勤劝酒来者不拒,终致醉倒,斜斜支在青玉案上。

    筵席上丝竹歌舞的迷媚间,如懿以雍容清远的姿态,含着得体而温煦的笑意冷眼相望,吩咐李玉道,“好好儿扶皇上回去。”她的目光对上魏嬿婉渴盼的眼,思忆起从海兰口中听闻当日魏嬿婉跪在养心殿前为她求情,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如懿终是不想欠她这份情,遂不动声色地嘱咐,“送皇上去魏常在宫中吧。”

    嫔妃们一一散去,白蕊姬先行回宫看顾九阿哥,海兰主持着殿中残局,一一嘱咐人收拾妥当。如懿带着宫女踏着月色慢慢踱步,轻叹间,望见宫门处一袭长影。她认得出是谁的影子,便轻声唤,“凌大人。”

    凌云彻急走两步,躬身道,“皇贵妃受苦了。”

    “你眼中本宫的苦,在旁人眼中却是本宫大幸。怕是许多人都在想,瞧,这个女人竟又爬了起来,站得那么稳!”她似笑非笑,“世人只敬仰成功,却无人理会孤寒苦痛。”

    凌云彻坦然,“所以皇贵妃娘娘后福无穷。”

    “并非本宫后福无穷。”她深深凝睇,“危局之中,是你偷天换日救了本宫。金玉妍的那串七宝手串并无问题,的确用的是红玉髓,是你和海兰替本宫换了一颗近乎一样的玛瑙上去。金玉妍本性奢靡,也唯有她弄错,才会让人相信,因为只有她不信佛理。”

    凌云彻道,“也是愉嫔娘娘问起微臣是否见过那串七宝手串,微臣才想到这个。而宫婢大多不识玛瑙与红玉髓的不同,便是嘉嫔只怕一时也难分辨。皇上既然疑心深重,自然会肯相信。微臣只是想,她既本意要害娘娘,那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不算错。方法是微臣想到,不过也多亏了李公公,唯有他才能进得了皇上的寝殿。”

    “多谢你们。”

    到了十六那日,如懿陪着皇上在养心殿一一赏玩各王府公侯家送来的节礼。李玉捧着一张纸进来道,“皇上,奴才用刑下去,贞淑依旧不肯招供。倒是奴才询问了一些与她亲近的宫人才推得些消息,理出这份供状。又迫使贞淑用左手书写申冤,其中几个字与陷害皇贵妃娘娘的几个字十分相似,全是出自一人之手。”

    “她肯动笔,那么再要极力扭曲字迹掩饰也难。难为你这般用心,查得一清二楚。”皇上瞥了几眼,“用左手写的?倒真和皇贵妃的字迹一模一样。”他递给如懿,“你自己瞧瞧。”

    倒真是如出一辙。

    如懿冷笑,“难为她一个玉氏女子,倒和本宫的字这么像。”

    李玉道,“是。奴才问过了。贞淑在李朝时就习过书法,又略懂医道,所以才成为嘉嫔陪嫁。贞淑咬死了什么也不肯招供,是启祥宫的小宫女偶然见她藏了几张皇贵妃的临帖私下练字,奴才才有迹可循。可那些宫人们说,自孝贤皇后逝世后,贞淑便常常背着人研习各种字迹,务求练得一模一样,想来对皇贵妃的字也是了如指掌。”他摇头道,“啧啧,嘉嫔真是有心。孝贤皇后才刚仙逝,她就动了这样害人的念头了,这心思想得真是长远。除了皇贵妃,还指不定对着谁呢?”

    皇上随手将纸抛掷于地,冷冷道,“传旨六宫,嘉嫔金氏不敬孝贤皇后,骄恣妄为,不睦六宫,降为常在,禁足于启祥宫思过。”他想一想,“这样的额娘,不配养育八阿哥。李玉,立刻着人将八阿哥送去撷芳殿抚养。”

    李玉答应着去了。如懿抚摸着发髻上冰冷的金线缀珠流苏,心有戚戚,“金玉妍心思狠毒,污蔑臣妾与大师清白,欲致臣妾于死地,害得惢心无辜受刑赔了半条命进去,一个小小外邦贡女竟如此在后宫兴风作浪,其心可诛!如今只是降位为常在,皇上难道预备此事就这般轻轻揭过么?”

    皇上沉吟片刻,凝声道,“这件事到如今已经令后宫议论纷纷,且贞淑已被送至慎刑司了。便如事情初始,朕只将你禁足一样,如今并未有直接证据证明此事是嘉常在指使,除非贞淑站出来指认,否则朕也只能将她暂时禁足,之后再行处置。”

    如懿心中骤冷,她本以为皇上一步步扶持她做到了皇贵妃的位置,预示着她在皇上心中会有旁人有所不同,原来竟是她自作多情了。她当初只是禁足,未行责罚,而如今金玉妍也一样只是禁足,唯一不同之处不过在于金玉妍的儿子交至撷芳殿养育,而她是没有孩子的,若有,想来当初也是同样的待遇吧。这便是皇上对于后宫所维系的平衡,风平浪静时的宠爱始终无法影响到山雨欲来时的抉择。

    如懿的泪无声划过脸颊,皇上伸出手为她拭去,“朕的心思很简单,就如同先升你做皇贵妃一般,朕想着的是要许你皇后之位。而只有证明了你的清白,你才能成为朕的皇后。”

    如懿掩不住心底的冷笑,抬起眼盯着皇帝,“皇上,清者自清,臣妾本就是清白的!”

    皇上眼眸微合,“如懿,你在深宫多年,难道不明白,有时候清白不是由自己证明,而是需要旁人佐证的么?清者自清,连莲花的出淤泥而不染也需时时有人歌颂明白,何况是红墙之中的波谲云诡。”

    如懿的心仿佛覆着厚厚的冰,寒冷而沉重,“那么如果臣妾没有从那串七宝手串上找出嫌疑,皇上是要处死惢心来力证臣妾清白么?”

    皇上的神情并无半分迟疑,“她不会死。死人是不能用来证明清白的,有时候还会归于畏罪自尽,更让你百口莫辩。只有受尽酷刑而不改口供,那才是真的。如懿,这回的事朕疑心本不深,直到不断有人证咬定你与人私通,朕才下决心彻查此事。朕不仅要自己相信,更是要所有人都相信,要所有人都对你没有异议与微词。”

    如懿的声音清冷而无力,“皇上是天下之君,只要您深信不疑,流言不能撼动臣妾。皇上所谓的让所有人相信,其实是最想让自己相信。”她笑色凉薄,“以一个小小奴婢的血泪来换取您的安心,换取您挑选国母的眼光,实在是太合算了。”

    皇上的眼神蓦然冷凝,“皇贵妃,你何时学会说话这般刻薄,不知轻重?”

    殿内寂静无声,唯有如懿眼中涌出如断弦的泪。不知轻重?或许是吧。是她高估了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分量,是她相信了那温婉时光里他的温情脉脉,而如今,不过是让她更添一点失望罢了。

    皇上见如懿这般,良久,终于缓和了语气,“好了,朕是皇帝,身边的亲人太多,会算计朕的亲人也太多。证据罗列眼前,朕偶尔也会有一丝疑心。但朕终于还是选择相信你,你便不要怨朕,也不能怨朕了。”

    如懿怔怔片刻,缓缓道,“是,皇上是没有错的。”

    皇上爱怜地拍了拍如懿的手,“或许朕也会有错,但朕是天子,即便有错,也不是朕的本意。”

    如懿在皇上身边多年,不是听不出皇上的语气里已经是最后的包容和耐心,再有哭诉与不满,都不过是自毁长城。这也许算是最委婉的表达了吧。她太明白这个答案底下的凛冽与深寒,亦知是不能揭破的。一旦揭破,便是无可挽回的错误。她已经走到了这里,千辛万苦,如履薄冰,断不能再失去了。

    于是,如懿含了恰到好处的笑意,有委屈,有柔婉,有近乎于谅解和懂得的情绪,“是,臣妾明白。只是惢心受刑伤重,臣妾看了实在是揪心,她在臣妾身边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加上惢心的年纪也大了,太医院的江与彬向臣妾求娶过惢心,不如皇上赏惢心一点儿脸面,将惢心赐婚江太医吧。”

    皇上颔首道,“惢心忠心可嘉,又是潜邸的旧婢,大可指一个朕御前得力的侍卫。一介太医,前程上是没什么指望的。”

    “江与彬有心,臣妾问了惢心也愿意,也算是两情相悦。”

    皇帝不以为意,“也好,那朕就成全了他们俩吧。”许是因着如懿的“懂事”给了皇上台阶下,他便又道,“贞淑是从玉氏跟来的人,为了两国亲好之意,朕也不便赐死了她,朕会下令给慎刑司,让她们将加诸在惢心身上的刑罚都给贞淑用一遍,只是无论之后她招与不招,朕都会叫人将她送回玉氏。至于金氏,朕已经下旨降位,再令她闭宫思过,无事不许到朕跟前来伺候,往后她的孩子就放在撷芳殿养育,再不许接回身边。”

    如懿垂下脸,低声道,“皇上赏罚分明,臣妾安心了。”

    皇上沉沉道,“你要安心的不只是这个。从此之后,无人会再质疑你。皇贵妃之后,你的后位之路也会安稳妥当。朕会一直陪着你,走到皇后的宝座之上。”

    如懿默然,皇后之位谁人不向往,只是这样的情形下纵然听到如斯肯定的回答,却也高兴不起来。她突然仿佛体会到了当初孝贤皇后的感觉,纵然身在顶端,却也更加孤寂,纵然与那人并立而行,但那种发自内心的信任与依赖,却正在一点点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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