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妍自去岁重得恩宠便愈见得意,加之封后大典玉氏来朝,皇上晋封了她贵人的位分,而八阿哥这段时间又身子渐好,嘉贵人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沉寂多时之后,她也终算扬眉了。
这一日是立后之后嫔妃第一次合宫拜见。如懿不愿摆足新后的架子,便按着时辰在翊坤宫与嫔妃们相见,倒是众人矜守身份,越发早便候在了宫中。
因着是正日,如懿换了一身正红色龙凤勾莲暗花纱氅衣,发髻上多以纯金为饰,夹杂红宝,喜庆中不失华贵雍容。彼时玫妃白蕊姬与纯贵妃苏绿筠分列左右首的位置,苏绿筠下首为愉嫔、婉嫔、晋贵人、丽贵人、秀常在、平常在,白蕊姬之下为舒嫔、嘉贵人、庆贵人、魏常在、揆常在及几个末位的答应。为免妨皇后正红之色,嫔妃们多穿湖蓝、萝翠、银朱、淡粉、霞紫,颜色明丽,绣色繁复娇艳,却不敢有一人与如懿的穿戴相近,便是嫔妃中位列第一的苏绿筠,也不过是一身橘色七宝绣芍药玉堂春色氅衣,配着翡翠银丝嵌宝石福寿绵长钿子,有陪同着喜悦的得体,也是谦逊的退让。
嫔妃之中,唯独新晋位的金玉妍一身胭脂红缀绣八团簇牡丹氅衣,青云华髻上缀着点满满翠镶珊瑚金菱花并一对祥云镶金串珠石榴石凤尾簪,明艳华贵,直逼如懿。
如懿心中不悦,却也不看她,只对着苏绿筠和颜悦色,“本宫新得了乌木红珊瑚笔架一座,白玉笔领一双,想着永瑢正学书法,等下你带去便好。”
苏绿筠见如懿关爱自己儿子,最是欢喜不过,忙起身谢道,“皇后娘娘新喜,还顾念着臣妾的孩子,臣妾真是感激不尽。”说罢便向着金玉妍道,“嘉贵人复位,又贺皇后娘娘正位中宫之喜,难得打扮得这样娇艳,咱们看着也欢喜。”
魏嬿婉温婉道,“臣妾等侍奉皇后娘娘,穿得再好看也不是为了自己,只是博皇后娘娘一笑罢了。能让皇后娘娘高兴,也不枉嘉贵人穿了这么一身颜色衣裳。好赖都是讨主子娘娘喜欢罢了。”
金玉妍的笑冷艳幽异,“魏常在一心想着讨好主子娘娘,我倒是巧合,只不过惦记着皇上说过,喜欢我穿红色而已。”
魏嬿婉有些窘迫,掩饰着取了一枚樱桃吃了,倒是海兰笑道,“皇上与皇后娘娘本是夫妻一体,嘉贵人记得皇上,便是记得皇后娘娘了。”
金玉妍见如懿端坐其上,慢慢合着青花洞石花卉茶盅的盖子,热气氤氲蒙上她姣美的脸,“皇后是新后,翊坤宫却是旧殿。臣妾记得当时皇上把翊坤宫赏赐给还是娴妃的皇后娘娘居住,便是取翊为辅佐之意,请娘娘辅佐坤宁,原是副使的意思。怎么如今成了中宫之主,娘娘住的还是辅佐之殿呢?”
这话问得极犀利。如懿想起封后之前,皇上原也提起过换个宫殿居住,但东西六宫中,只有长春宫、咸福宫、承乾宫和景仁宫尚不曾有人居住。长春宫供奉着孝贤皇后的遗物;咸福宫乃是慧贤皇贵妃的旧居,慧贤皇贵妃死后便空置着;景仁宫,如懿只消稍稍一想,便会想起她幽怨而死的姑母,如何再肯居住。皇上倒也说起,承乾宫意为上承乾坤,历来为后宫最受宠的女子所居住,顺治帝的孝献皇后董鄂氏便是。但年久失修,总得修一修才能让如懿居住。只是,这样的话何必要对她金玉妍解释。如懿便只是浅笑不语,不去理会。
魏嬿婉抿起唇角轻笑,拨着耳上翠绿的水玉滴坠子,柔柔道,“皇后便是皇后,名正言顺的六宫之主,不拘住在哪里,都是皇上的正妻,咱们的主子娘娘。”
金玉妍笑意幽微,“主子娘娘倒都是主子娘娘,但正妻嘛……”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对着苏绿筠道,“纯贵妃出身汉军旗,自然知道民间有这么个说法吧?续弦是不是?还是填房,继妻?”她甩起手里的打乌金络子杏色手绢,笑道,“到底是续娶的妻子,是和嫡妻不一样的吧?”
这话,确是刻薄了。苏绿筠一时也不敢接话,只是转头讪讪和海兰说了句什么,掩饰了过去。倒是白蕊姬嘲讽似的向金玉妍道,“不拘什么嫡妻继妻,都一样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嘉贵人如今有这般心情为皇后娘娘忧虑,到底是心胸开阔。”见金玉妍面上似有不解,白蕊姬又道,“嘉贵人在皇上身边侍奉了二十余年,如今还只是个贵人,不多花些心思在自个儿身上,反倒还有闲情逸致去评判已是六宫之主的皇后娘娘,可见到底是宫中的老人儿了,也不甚在意恩宠如西山日薄。”
白蕊姬格外加重了“二十余年”和“老人儿”,意在提醒金玉妍逐渐增加的年纪和摇摇欲坠的宠遇,众人听罢皆暗暗发笑。金玉妍一时气愤,方要反驳,便听上首如懿侧脸召唤容珮,“去将本宫备下给纯贵妃的耳环呈上来。”容珮答应了一声,立刻从小宫女手中接过了一个水曲木镂牡丹穿凤长盘,上面搁着两只粉红色织锦缎圆盒。她利落打开,按着位序先送到苏绿筠面前,那是一对玛瑙穿明珠玉珏耳环,颜色大方又不失明亮,极适合苏绿筠的年纪与身份。
苏绿筠忙起身谢过,“多谢皇后娘娘赏赐。”
如懿淡淡含笑,“等下还有三把玉如意,你带回去给三阿哥、六阿哥和四公主,也是本宫的一点儿心意。”
苏绿筠再三谢过,神色恭谨。
如懿说罢又打量着嘉贵人,须臾,又对容珮道,“去把本宫妆台屉子底下的那对耳环也拿来。”很快容珮又将另一对耳环取来,如懿温然含笑,“这一对耳环原是本宫前两日得的,今日看嘉贵人这身红色,似乎很是配得上这对耳环,不妨便给你了。”容珮拿着耳环走到嘉贵人面前,如懿又道,“这对耳环与纯贵妃那对不同,专是为你选的。嘉贵人应该会喜欢吧?”玉妍只瞟了一眼,矍然变色,如懿恍若未见,如常道,“给嘉贵人的这一对是红玉髓的耳环,配着七宝中所用的松石和珊瑚点缀,在最末垂下拇指大的雕花金珠,颜色明丽,很适合嘉贵人这样亮烈妩媚的性子。”
这话,亦是提点着金玉妍当日意图用七宝手串暗害她的事。前因后果,她都记得分明。
金玉妍果然有些失色,脸色微微发白,并无意愿去接那对耳环。
如懿的脸色稍稍沉下,“怎么?嘉贵人不愿接受本宫的心意么?”
苏绿筠到底还乖觉,忙摘下自己耳垂上的碧玺琉璃叶水晶耳坠,将如懿赏赐的耳环戴上,起身道,“皇后娘娘赏赐,臣妾铭记于心,此刻便戴上,以表对娘娘尊敬。”
如懿满意地颔首,平静目视金玉妍,金玉妍勉强道,“谢过皇后,臣妾回去自会戴上。”
魏常在轻笑,脆生生道,“这是咱们第一日拜见皇后娘娘,嘉贵人若有心,此刻戴上便是了,何必分回去不回去?再说了,怎么回去不都是在皇后娘娘所辖的六宫里。”
意欢素来不喜金玉妍,侧目道,“嘉贵人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何必伪作托词,可见为人不实。”
连陈婉茵亦劝,“嘉贵人,皇后娘娘赏赐的耳环极好看,也便只有你和纯贵妃有,咱们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金玉妍只得伸手掂了掂耳坠,勉强道,“皇后娘娘可真实诚,这么大的金珠子,想必是实心的吧,臣妾戴着只怕耳朵疼呢。昔年孝贤皇后在时,最忌奢侈华丽,这么华贵的耳坠,臣妾实在不敢受。”
丽贵人嗤笑道,“你不敢受?满宫里怕是没有比你再奢华铺张的了吧?你若是再不敢受,只怕咱们都要穿破衣烂衫了。”
海兰亦笑,“孝贤皇后节俭,那是因为皇上才登基,万事始创。如今皇上是太平富贵天子,富有四海,便是贵人戴一双华贵些的耳环怎么了,只怕皇上瞧见了更欢喜呢。”
金玉妍仔细看那耳坠,穿孔的针原是银针做的,头上比寻常的耳坠弯针尖些,针身却粗了两倍不止,便道,“这耳针这么粗,臣妾耳洞细小,怕是穿不过的。”
白蕊姬瞟了她一眼,“嘉贵人若不喜皇后娘娘的赏赐,直说便是。想来玉氏来朝之时也带了不少好东西给嘉贵人,眼光高了自然看不上皇后娘娘的东西,又何必故作矫情?”
如懿不欲与金玉妍多言,扬了扬下巴,容珮会意,便道,“戴耳坠原不是嘉贵人的事,穿不穿得进是奴婢的本事,肯不肯让奴婢穿便是嘉贵人自己的心意。”
如懿笑吟吟道,“嘉贵人自然知道本宫为何要赏你红玉髓耳坠。本宫的心思,你明白就好,若是说穿了,你如今的恩宠和位分却是得来不易,别再轻易丢了。”
金玉妍满脸恼怒,却也不敢发作,只得低下了头对着容珮厉色道,“仔细你的爪子,可别毛毛躁躁的弄伤了我。”容珮答应一声,摘下玉妍原本的耳环,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她的耳孔便硬生生扎了下去。那耳针尖锐,触到皮肉一阵刺痛,很快被粗粗的针身阻住,怎么也穿不进去。容珮才不理会,硬生生还是往里穿,好像那不是人的皮肉耳洞似的。金玉妍起先还稍稍隐忍,后来实在吃痛,转头喝道,“不是叫你仔细些了么?你那手爪子是什么做的,还不快给我松下来!”
容珮面无表情,手上却不肯松劲儿,只板着脸道,“不是奴婢不当心,是奴婢的手不当心,认不得人。”
金玉妍痛得脸孔微微扭曲,“皇后娘娘!你就这么纵容你的奴婢欺凌臣妾么?”
如懿含笑不语,似乎只是看着一场有趣的笑剧,吩咐道,“惢心,给各位主儿添些茶点。”
金玉妍见如懿如此,愈加惊恼,“惢心的身子坏了,是慎刑司的人做事不当心,臣妾纵然当日提议将惢心送入慎刑司,也是为了皇上着想,皇上已经贬斥过臣妾。如今臣妾升位复宠,那是皇上不计较了。皇上都不计较,皇后还敢计较么?”
如懿看着她,和煦如春风,“皇上不计较是皇上仁慈,本宫不计较是与皇上同心一体。所以,本宫眼下是赏赐你,而不是惩罚你。你可别会错了意。”
容珮冷着脸道,“嘉贵人,耳针已经穿进去了,您要再这么挣扎乱动,可别怪自己不当心伤了自己的耳朵。再说了,您规规矩矩一些,奴婢立刻穿过去了,您也少受些罪不是?”
金玉妍恨得双眼通红,“皇后娘娘,您是拿着赏赐来报自己的私仇!臣妾不服!”
如懿笑得从容淡然,“你从来都是不服的,也不是这一日两日了。而且,本宫大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不是本宫要报自己的私仇,而是你承担自己做过的事!所以对你,赏也是罚,罚也是赏!”
魏嬿婉缓缓地剥着一枚枇杷,“皇后娘娘已经足够宽宏大量了。身为嫔妃,对着皇后娘娘你呀你的,敬语也不用,还敢撞了皇后娘娘的颜色。说白了,嘉贵人再是远道而来的玉氏贵女,到了这紫禁城不也还是妾么。我倒是听说,在玉氏遵守儒法,妾室永远是正室的奴婢,妾室所生的孩子永远是正室孩子的奴婢。怎么到了这儿,嘉贵人就忘了训导,尊卑不分了呢?若是皇上知道,大约也会很后悔那么快就给你升位了。这么不懂事,可不是辜负了皇上的一片苦心么?”
金玉妍听得“皇上”二字,到底也不敢再多争辩,只得红了眼睛,死死咬牙忍住。容珮下手毫不留情,仿佛那只是一块切下来挂在钩子上的五花肉,不知疼痛、不知冷热的,举了耳针就拼命钻。金玉妍痛得流下泪来,她真觉得这对耳垂不是自己的了。这么多年来养尊处优,每夜每夜用雪白的萃取了花汁的珍珠粉扑着身子的每一寸,把每一分肌理都养得嫩如羊脂,如何能受得起这般折腾。可是,她望向身边的每一个人,便是最胆小善良的陈婉茵,也只是低垂了脸不敢看她。而其他人,都是那样冷漠,只顾着自己说说笑笑,偶尔看她一眼,亦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金玉妍狠狠地咬住了唇,原来在这深宫里,她资历再深厚,再得恩宠,终究也不过是一个异类而已。也不知过了多久,容珮终于替她穿上了耳坠,那赤纯的金珠子闪耀无比,带着她耳垂上滴下的血珠子,越发夺目。容珮的指尖亦沾着猩红的血点子,她毫不在乎的神情让人忘记了那是新鲜的人血,而觉得是胭脂或是别的什么。倒是金玉妍雪白的耳垂上,那过于重的耳坠撕扯着她破裂的耳洞,流下两道鲜红的痕迹,滴答滴答,融进了新后宫中厚密的地毯。
有须臾的安静,所有人被这一刻悲怒而绮艳的画面怔住。如懿面对金玉妍的怒意与不甘,亦只沉着微笑。她忽然想起遥远的记忆里,她偶然去景仁宫看望自己的皇后姑母,在调理完嫔妃之后,踌躇满志的姑母对她漫不经心地说,“皇后最要紧的是无为而治,你可以什么都想做,但若什么都亲手做,便落了下乘了。要紧的,是借别人的手,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懿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早已违背了姑母的这一条禁忌。但,她是痛快的。此刻的痛快最要紧,何况作为新任的皇后,自己从妃妾的地位一步步艰难上来,她懂得要如何宽严并济,所以平抚了苏绿筠,弹压了金玉妍。
如懿笑意吟吟地打量着金玉妍带血的艳丽耳垂,那种鲜红的颜色,让她纾解了些许惢心孕育艰难的心痛和自己被诬私通的屈辱。她含笑道,“真好看!不过,痛么?”
金玉妍分明是恨极了,却失了方才那种嚣张凌厉,有些怯怯道,“当然痛。”
如懿笑着弹了弹金镶玉的护甲,“痛就好。痛过,才记得教训!”
金玉妍身边的丽心早已吓得发怔,白蕊姬瞟了她一眼,语气冷若秋霜,“你可要好好儿伺候嘉贵人,别和贞淑似的,一个不慎被送回了玉氏。贞淑有玉氏可回,你可没有!”
丽心吓得战战兢兢,哪里还敢作声。容珮见金玉妍脸色还存了几分怒意,便板着面孔冷冷道,“嘉贵人的眼泪珠子太珍贵,要流别流在奴婢面前,在奴婢眼里,那和屋檐上滴下的脏水没分别!但您若要把您的泪珠子甩到皇上跟前去,奴婢便也当着各位主儿的面回清楚了。皇后娘娘给的是赏赐,是奴婢给您戴上的,要有伤着碰着,您尽管冲着奴婢来,奴婢没有二话。但若您要把脏水往皇后娘娘身泼,那么您就歇了这份心吧。所有的主儿都看着呢,您是自己愿意承受的。不为别的,只为您自己做了亏心事,那是该受着的。”
众嫔妃何等会察言观色,忙随着为首的苏绿筠起身道,“是。臣妾们眼见耳闻,绝非皇后娘娘之责。”
如懿和颜悦色,笑对众人,“容珮,把本宫备下的礼物赏给各宫吧。”
嫔妃们欢欢喜喜接了礼物,又陪着如懿说笑了一会儿,便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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